1
从上海归家的前一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黑暗中,身边传来一声轻叹。
对不起,吵到你了吧?我赶忙道歉。
没事没事,反正明天上班也没啥事,迟点睡也没关系。木子打着哈欠安慰我。
木子是我一个星期前从网上找的室友,也是“床友”。我租的这个小房间不足15平米,放张床和一个柜子,连转身都困难。这么小的空间,一个人都显将就,更何况还得和陌生人睡一张床,想想都膈应。但是一个月3000块钱的房租,我交了一个月就受不了了,想到每天睡个觉还得花100块钱,觉得简直是在犯罪。
那段时间,木子因为涨房租的事情和房东闹翻,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正好看到了我的招租启事,二话不说,拎着行李就上门了。
这一个星期,虽然我们同睡一张床,但是交流仅限必要的打招呼。此外,我们都守着自己的半张床的领地,对着手机打发下班后的无聊时光。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冷暖只能自知,互不打扰才是人和人之间最好的距离。
不知道是今晚的夜太安静,还是将要归家的情绪容易产生共鸣。总之,我们从明星八卦聊起,慢慢就聊起了心事。
我问木子当初怎么来的上海。
她夸张地笑了一下,说给你讲个俗得不能再俗的故事。有个女孩因为一个男孩抛家弃业,来到大城市和男孩打拼,五年都没和家里联系。每年春节她都想回家看看,但是一想到只有男孩一人守在他们的出租屋,她就舍不得。再后来,男孩认识了一个本地姑娘,就把她甩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装傻,笑话她说,这剧情不是都烂大街了吗?你又看了什么狗血电视剧?
她说哈哈,其实说到底就是这女的自己犯贱。等到失去一切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能够永远等她的,只有那个被她抛弃的家。
我说,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呗。
我一个朋友前不久身体出了问题,去医院检查疑似是肿瘤。她一个人在医院待了半个月,没有一个人来看她。打电话去公司请假,老板淡淡说了声注意休息,末了还加了一句,自己分内的工作该做还得做,不然会影响公司生意。
她的朋友圈里,晒自拍的晒自拍,秀恩爱的秀恩爱,和以前一样的热闹。
她忍不住给她爸妈打了电话。在此之前,她已经两年没有和家里面联系了。她是赌气离家出走来的上海。她爸妈坐了一夜的火车把她接回家。还好最后证实肿瘤是良性的,她在家休养一段时间病就好了。
后来呢?后来她就留在家乡了?木子问。
没有,病好后她就重新回来了。
为什么不留下来呢?要是我,我肯定就不回来了。这座城市有什么好?看着光鲜亮丽,其实冷漠绝情,到头来还不是自己一个人?
我说,哪一个离家的人,没有一个回不去的理由?
2
还有两天才是除夕,车站还不算太拥挤。我是请了假提前回家,更多的上班族要等到大年三十放假才能往家赶。
车站里不少民工模样的人席地而坐,周围堆满行李。候车期间,旁边的一位农民工大叔找我闲聊。他说自己是昨天火车到的上海。因为没买到火车票,他在火车上站了一天一夜。
我问他昨晚在哪过的夜?
没想到他指着墙角的一个铺盖卷说,昨晚是在这里打地铺过的夜。
我问怎么不去宾馆住一晚。昨晚上海的最低气温可是零下4℃。
他说今年本来就没赚到什么钱,不敢乱花。外面的小宾馆一晚上就要一百块钱,这么多钱都够孩子们半个学期的书本费了。
一谈到孩子,他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根本不需要与我问,竹筒倒豆子一般滔滔不绝讲起了家中的两个孩子是如何懂事,学习成绩是多么优秀。有一个成语叫眉飞色舞,大概最能形容他此时的状态。
但是说到孩子打电话说想爸爸的情形时,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有点哽咽。但是对着我又有点不好意思,赶忙清了清嗓门,说自己一年没回家了,不知道孩子还能不能认出他。
我说才一年的时间,哪能就不认识了呢?
你不知道,从他们出生到现在,我们每年只有春节这几天才能待在一起。我每次回去,他们都会变样子,我有时候挺害怕的,怕我没陪他们几次,他们就长大了。
其实在家工作也挺好的,虽然工资没有外面高,但是能多陪陪家人。我说。
他叹了口气,说要是能回去,谁不想回去守着家呢?但是家里活少工资低,总不能让孩子跟着自己过苦日子吧?最主要的是,我这辈子也就干苦力的命,但是我不想我的孩子也跟我一样的命。我要叫他们读书考大学,让他们坐办公室,一年四季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要是只顾我自己,我指定留在家乡。但是为了孩子,走多远我都愿意。他像起誓般地说道。
说这话时,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那上面是孩子们的照片。两张稚嫩的笑脸挤在一起,仿佛争吵着叫爸爸。
他看了一会儿,刚才还凝重的嘴角就翘了起来。
很多人调侃春节是中国人一年一度的大迁徙,就像是候鸟一样。秋天从北方飞到南方过冬,春天再从南方归来。
我想也许鸟和人一样,一次次地回来又离开,徘徊在故乡与他乡,道不尽的是离愁与无奈。
3
一路上车子走走停停,原本5个小时的车程却走了近10个小时。父亲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到家。我正被堵车弄得心烦意躁,没好气地说,早着呢,估计要到半夜了。他嗯了两声就把电话挂了。
自从离了家,和父亲打的电话越来越少,通话时长越来越短。总是他打来,问一些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结尾通常是我说没什么事儿就挂了吧。我能感觉到这样的电话让他也很尴尬,但是他依旧按时按刻地打来,重复同样的对话,面对同样的尴尬。
车子到站的时间是凌晨1点多,一下车我就感受到了家乡异常的寒冷。整个车站都是黑暗的,只有出站口立着一盏大灯,炽白色的光照亮游子们归乡的路途。
我瑟瑟发抖地拖着行李箱往出站口走,一步步地接近那耀眼的白色灯光,胸膛突然涌出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总觉得在光的尽头,有什么在等着我。
灯光越来越刺眼,但我渐渐看清灯光下那道熟悉的身影。父亲给我打电话的时间是晚上7点,以我对他的了解,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到车站了。
在飘着小雨的冬夜,这个快60岁的老头在车站外等了我6个小时。
我有点不敢向前迈步了。都说近乡情更怯,原来怯的不是故乡是否是旧时模样,而是归来时是否还有人等待。
我已经有一年没有回过家了。今年之所以这么急着赶回来,是因为前两天弟弟说漏了嘴,父亲得了脑血栓。
他是三个月前发病的,睡到半夜突然全身不能动弹,想喊也喊不出声,硬是从床上爬到邻居家敲门求救。他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每周一次的“尴尬”电话照样打,那么长的沉默中,我竟然没想起来反问一句,爸,你还好吗?
我吸吸鼻子,朝父亲走去。他上来掖掖我的衣角,抱怨我穿的太单薄。他的脑血栓虽然只是轻微,但是很明显留下了后遗症,放在我胳膊上的手一直在微微地颤抖,不时地攥成拳头。
我抓住他的手,他明显一怔。我早已忘了上一次牵他的手是什么时候。记得小时候我家住在马路边,每天早上上学,他总要牵着我和弟弟过马路。等到放学,我和弟弟就在马路边等着,他从马路的另一边像一个超级英雄向我们走过来,牵着我们的手穿过重重车流,走向对面的家。
我说,爸,我们回家吧!
4
其实,三年前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家乡。
当时我通过参加“三支一扶”计划回乡做了一名扶贫队员。我的主要工作就是走访乡里的贫困户,对他们的生活情况做一些调研。可是没到半年,我就辞职逃走了。
对,是逃,而且是落荒而逃。
我一直以为我的家乡是一个世外桃源、鸡犬相闻的乐土,家家户户都过着纯朴而快乐的日子。但是自从开始走访贫困户,这种幻像被现实击打得支离破碎。
我永远也忘不掉那个低保户老人拉着我的手,求我去找村干部说情,让他们不要取消她的低保资格。她说她的大儿子被车撞死了,小儿子瘫痪在床上,两个儿媳妇都跑了,只剩下一个小孙女,三个人就靠着每个月500块钱的低保金过活。
我去找村主任,那个住在乡村别墅里的男人一脸蛮横地告诉我,这是村委会的决定,取消自有取消的道理。我去乡政府反映,结果里面的人劝我别多管闲事,这是村里的矛盾,乡里不好插手。
后来我打听到,那个低保名额给了县里一位领导的亲戚,那个亲戚一家在县城有房,根本不住在村里。
之后的一个月,我每天都做同样的一个梦。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站在一个长满茅草的院子中一脸哀怨地看着我。她们的身后,是一间半塌着房梁的屋子,里面还有个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男人。
我惊慌失措,又无能为力,所以我只能卑鄙地逃跑。
今年回家,之前一起工作过的同事告诉我,那个村主任因为贪污行贿被抓了,他倚仗的那位县领导也被双规了。
听到这个消息,憋在胸中三年的闷气终于消减了一些,我终于有勇气去探望那个老人。其实她家和村主任的家就隔着一条河,一个在河东一个在河西。
老人的家修了新房,是政府免费资助的。在失去低保来源的这两年,她们一家是靠着村里人的资助活过来的。这些也不富裕的村里人,这家一袋米那家一瓶油地把这个家庭从绝望的边缘拉了过来。
我知道,家乡没有我想得那么美好,但是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好。
5
2月21日,是我要离家的日子。
我有想过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在家乡找一份工作,安家守业,照顾家人。但是最后一天我还是决定离开。
我反复想过我留下来能怎样,离开又能怎样。留下来就意味着放弃我喜爱的工作甚至梦想。我一直都没有和别人说过,我的梦想是回到家乡办一家互联网农产品销售公司,但是前提是要在大城市积攒足够的资金、经验和人脉,现在显然时机远远不够成熟。
离开虽然可能最后还是实现不了梦想,但是起码自己每一天都在努力。三年前我因为看见家乡的“丑颜”而逃跑,现在我依旧做不到视而不见,但是我想要去改变。
父亲送我到车站,他让我不要担心家里,要趁年轻在外面好好闯一闯,即使闯不出名堂,也好过躲在家里不出头。
他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他说,想要成为别人的依靠,你要先让自己变得强大。
是的,因为我还不够强大,所以我必须离开。但是这次的离开不再是逃跑,我只是暂时地离开,为了更好地回来。
早去早回。父亲在身后向我喊道。
我想,这也是故乡想和我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