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窗,趴在窗口,立刻就有一阵清凉的风吹了进来。
处暑已经过了好几天,暑热仍迟迟不肯褪去,看天气预报,再有半个月也不能结束这三十几度的高温天气。
这江南的夏天呀,真是漫长,长的我都有些不耐烦了。
我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一只比我的手掌还要大的灰色的鸟儿在绿化带的水泥边缘上伶俐的跳着往前走,头一低一低的啄食着地面,也许是它看得见的虫,也许是某些食物的碎屑,反正我是看不到的,啄了一会儿,它又扑棱一声飞走了。
突然想起故乡了,天气预报上看,已经是十几度到二十几度了,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天气凉爽宜人,瓜果全都上市了,正是丰盛富足的好时光。
沙果早就上市了。
这几年每年都会买一些故乡的沙果,比苹果小,也比苹果酸,红红黄黄,半红半黄的颜色,放久了会有点沙沙的口感,还有酒一样的香气。可是有多好吃呢?也不是多好吃,就是曾经很熟悉的味道,再吃就有不一样的感觉。
想着沙果,嘴里就条件反射似的冒出一股股酸水。
有多少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呢?就像这沙果的颜色和口感?
有多少东西一直记着,不仅仅是因为好或不好,只因为熟悉,只因为它曾经是你生活里很重要的一部分?
想起故乡的老房子了。
上次回去还是八九年前。
感谢自己那一次突然的心血来潮,感谢自己那一次说走就走的冲动,也感谢林和儿子那次的支持和朋友们的盛情邀请。
这么多的感谢,好像某些颁奖典礼的致辞,我没有得奖,只是我知道,我是一个太纠结的人,太矛盾的人,没有那么多外在条件的推动,我什么都干不成。
我是一个总容易走神的人,思想永远是信马由缰,不知归处,就像我现在,跟自己说话,由东说到西,再从西说到北,说着说着就不知道当初要说什么了。
哦,对了,我是想说我想念故乡的老房子了,说我上次去看它,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儿了。
怎么都没想到,看到它,居然是那样一番情景。
同学陪着我,开着车去往我曾经熟悉的方向走,可是离村口二三里地的地方,我却被漫天的荒草和庄稼挡住了路,我找不到路口了。
那是我初中三年每天必走的路,那是我高中三年每次回家必经的路,那是我数次离开故乡又回来都要走的路,我闭着眼睛也知道哪里有一道高岗,哪里是一道土坡,哪一段有很多石子,哪一段有很多泥土和车辙……
可是那天,站在那个十字路口,我却找不到进村的路了。
我茫然无措,却不知道是喜是悲。
家乡修机场,我是知道的,因为这个占了很多农田,也包括我家的一部分,我也是知道的,但我以为的知道,却只是在头脑层面,事实摆在我眼前了,我却吃了一惊。
给妈妈打电话,辗转找到以前的乡邻的电话,绕了一大圈,总算才进了村。
为了看我家的老房子,我在离它最近的距离,眨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绕了一个大圈。
然后,我从村子最西边进村,我家的老房子在村子最东头。
好容易走到了房子附近,我却发现我仍然靠不近它。
房子早已坍塌,这我是知道的,但我仍然不知道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连断壁残垣都没有了,只是一堆稍微高出地面一米左右的一个土堆而已,暗黄色的泥土,还有几块残缺不全的土坯,还有一些杂草……
“房子”周围是大片的高高的玉米地,茂密的粗壮的挡在房子周围,像一群群面无表情的士兵,把“房子”和周围的世界里三层外三层的隔开,也把我和“房子”隔开。
玉米地外围是围墙。
包括房基地的这片院子早已经租给了别人,这玉米地,这围墙都是租户的,这,我也知道。
我绕来绕去靠不近去。
只好去求助邻居。
年老的我叫叔叔的邻居,几十年不见,他已经头发花白,好在他还认识我,我跟他打了招呼,绕过他家满地鹅屎和烂泥的院子,尽可能的向代表着我家老房子的土堆看了又看,我依然没多看到什么。
我多想走进去看看呀,哪怕在这个土堆里找到一个我熟悉的家里的小物件,哪怕找到一个碎瓷片,哪怕只是,让我闻一闻那堆泥土,可是,我靠不近它,因为那堵满是杂草和扎人的树枝的围墙,因为那一层层密不透风的玉米秸秆组成的“士兵”,因为我,我怕脚踩进烂泥里,怕被树枝扎伤,我怕即使走近了,也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泥土。
我的内心一片荒芜。
欲哭无泪,不是因为悲伤太过,只是满心荒芜。
我知道我该哭一哭的,为我眷恋了那么久,想念那么久的老房子成了这样一堆黄土。
为我在这里生活的十几年二十几年的光阴,留下的就是这样的一堆黄土。
为我曾经在这里哭过笑过梦想过,如今这里只剩了一堆黄土。
可是我哭不出来,我的内心一片荒芜。
我家的那口实木大柜呢?它是爸妈结婚时唯一的家具,是爸妈从他们的老家,辗转搬了很多地方都没舍得丢弃的一口大柜,据说是一个老工匠的作品,整个柜子都是榫卯结构,没用一个铁钉。
我留下的那些信呢?那是我在外求学三年,我的朋友们写给我的,它们见证了我和我的朋友们的友谊,还有我们青春岁月里的困惑和思考。
我妈妈喜欢的那些塑料花儿呢?我洗了又洗,每一片绿叶都洗的亮晶晶,每一个花瓣儿都洗的红艳艳的塑料花儿?
还有我家的那些盘子碗,一摞又一摞,爸妈生气的时候摔碎过,然后又补充上,我们用来吃饭,用来感受生活某一个阶段的富足和艰难的盘子和碗?
还有“炕琴”,写字台,还有我离家之前穿过的那些旧衣服?
都没有了,只剩了一堆黄土。
我看着那堆黄土,欲哭无泪。
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人知道,这堆黄土上曾经有一个五口之家,这里有过他们的笑和泪,有过他们的幸福和挣扎?
我不知道,有一天,我的孙辈们会不会知道道,他们的老祖母,也曾经在一个已经不见踪影的老房子里,和他们一样,曾是一个孩子,有过许多对未来的憧憬?
而此刻,面对这一堆黄土,我却只有满心的荒芜。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太多,我不知道过去,也不知道将来。
……
此刻,我坐在窗口写下这些文字,在距离故乡几千里的异乡,在离开故乡几十载的一段平凡的光阴里,我突然想,这是不是一种惩罚?
惩罚我当年那样决绝的离开?
当年,我把我经历的失败,坎坷,痛,全都归于故乡,我走的那么决绝,我以为我离开的是一片伤心地,我永远都不会再想它,永远都不会再回到那里。
从此,我远嫁,我开始了人生真正的漂泊。
出走半生,我才知道,所谓童年的苦涩,少年的迷茫,求学路上的艰难,还有初恋的伤,和以后的漫漫长路相比,都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序曲。
青年时代所有的坎坷,也不过是一场战前演习,而生活,才是真正的战场。
在这个战场上,输赢都是要流血流汗甚至流泪的。
当年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终于变成了后来很多次的欲说还休。
故乡,也开始以魂牵梦绕的形式,一遍又一遍的回到我的心里,然而,当我归来,它已不是旧时模样。
突然觉得,老房子于我,就像一个母亲和孩子,母亲养育孩子,也伤过孩子,孩子恨过母亲,也爱着母亲,但孩子做孩子的时候,总以为不管怎样,只要回头,母亲就一直在,所以出走时才会那么斩钉截铁,义无反顾。
可是她不知道,当她不是孩子的时候,母亲就不会一直在了,而且,她不会一直是孩子,所以,母亲不会一直在。
可是,当她懂得这一点,一切已经不能再回头。
就像我的老房子,几十年后再回头,我已经找不到它。
故乡,也已经是回不去的故乡。
……
这世间,总有些东西会消失的。
就像故乡熟悉的一草一木,我离开几十年再回去的时候,都已经变成了陌生的模样,就像故乡村口的那条路,几十年后村里的孩子,也许根本不知道这里曾是一条路,就像我,几十年后,村里也许再不会有人认识我,记得我。
总有些东西会消失的,就像记忆,就像生命,就像一些挣扎和矛盾,就像许多的爱恨情仇。
只有渺渺时空不会。
只有这窗前的云,故乡的和异乡的没有多少不同,几十年前和几十年后,也不会有多少不同。
只有这耳边的鸟鸣,和这掠过我脸庞的风,不会受时空的限制,它们可以在这里响起,也在那里响起,它们会吹过这个人的发梢,也会吹动那个人的衣角。
就像我的梦话,今天在这一处说,明天也会在那一处说。
就像我这飘忽的思绪,只要我还活着,它就会像一群信马由缰的野马,任性驰骋,不问归处……
那就回归现实吧,去安安静静的看书,去认认真真的吃饭,去踏踏实实的生活,往前走,继续往前走,即使偶尔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