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变成了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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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口大口地呼吸

艰难吃力地求生着

凌晨一点,我回来了

我故作镇定用轻松的语气想和他寒暄

在声音还是卡在喉咙,变得哽咽,说不出话

他紧闭的双眼已无力睁开,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泪

薄薄乌青的嘴唇下舌头僵硬成石,滴水未进

伴随着粗气声冒出来的那缕缕白烟儿

像是对我的一种极力安慰

余下的人就各怀鬼胎

被褥下的身体无法动弹,没了知觉

脸和右手还是热和的

我握着他干皱到只剩些皮褶子的手说

我回来了




未曾悲伤

只想陪伴他

甚至

我不知何为悲伤

只想抓紧这一分一秒



在没有暖气接近零度的房间里

寒意刺骨

将人的心凉得分明

有低头算计着的,分秒都嫌麻烦

有谈笑风生着的,好似家有喜事

难得如此团结一致其乐融融

我却不知好歹



呼吸声越来越微弱

越来越微弱

直到一个小时后,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世界突然寂静得可怕

我拿起手把脉,没有跳动

用耳朵贴近他的嘴,也几乎感受不到气息

爹爹的眼角湿润

我擦拭去他的泪水,在耳边告诉他

我们都回来了,我也回来了

爹爹,您要是走,就好好走,不要惦记我们

凌晨两点二十分

爹爹走了

他艰难地等了我们一整天

人的意志力为何如此强大



已经换好寿衣

爹爹躺在用两条板凳架起来的木板上

口被黄色的纸片盖住了

爹爹的眉头因为先前的痛苦紧锁着

老年斑爬满了他的侧脸

戴着黑色金边的帽子

露出些许花白的头发

头下枕着金色的小枕头

身着黑色带暗红色寿字的棉服

哦,那是寿衣

身上披着一张金色的布

上面是红绿的牡丹和莲花,好生富贵祥和

木板下点着煤油灯

灯火在寒风中闪烁

这一切都在诉说着事实

爹爹真的走了



爹爹的房间已经空空

前几天给他新买的棉袄却被叠放得整齐

他说要留着过年穿

他说这件棉袄很暖和

现在他走了

棉袄却还是新的



大家说

他念着我的名字

说要把钱留给我

当钱被找出来的时候

我无法形容

十张一沓,十沓一堆

一堆又一堆,整整齐齐

因为不会存钱

只好用破旧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

藏在带锁的衣柜里

平日里给他的钱

他根本没有动过

他要的只是能够自救的安全感



我不悲伤

只是我还没有适应

我如今坐着的

正是他日日经过的地方

我仿佛看到他经过我

驼着腰走到了桌子边

一边倒着开水一边跟我说着话

又好像他打开了门

站在门外双手弯在背后牵着说天气真好

又或者

他在房间坐在床上抽着烟看着电视

一切都很熟悉

生,和死

该怎么区分



他应该很孤单吧

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

问起他

他总说没事儿他喜清静受不了嘈杂

我信以为真

可他也是真的孤单



我从不知道

他总是迎接着村里人

别人走的时候

又总是送很久

他真的很孤单

只是他怕给我们添麻烦

可是我却已是没有办法



他已经被放进棺木里

我快看不见他的脸

遗像摆放在棺木前的桌子上

这是他去年照的

七月份我回来看他的时候

猛然回头看到他房间墙上的像

我不是很愉快

内心很是抵触这黑白跟死有关的像

人要自己面对死亡时应该是挺孤单无力

我不想爹爹这样孤单

他看起来有些得意

问我照得如何

我埋怨了几句

他说人老了不就得这样吗

迟早要走的

我噎住不说话



灯,在桌子下继续燃着

说是要给爹爹照亮前行的路

按照这里的习俗

爹爹要在家停留三天,再出葬

爹爹将要和婆婆葬在一起



我第一次翻他的抽屉

衣服叠放得整齐

不像个快九十岁独居老人的样儿

里面有个破旧的黑色人造皮钱包

一张社保卡、一张农村合作社卡

几张取钱的单据

一张爸爸年轻时的照片

四个儿子,唯独只有爸爸的照片

还有爸爸的字迹

像是密码

只有他俩知道



跟了爹爹好多年的手表还放在床头

假牙也放着

他当宝贝一样的手机

再也不会响起

买了好几年

每次接完电话

就把手机又放在盒子里包好

他那样爱惜他的手机

可如今也带不走



我不悲伤

只是我还没有我不适应

别人说你爹爹死了

爹爹死了

我怎么觉得这话很陌生呢

平常他们都会说

你爹爹最近身体挺好的

你爹爹吃饭了吗?

你爹爹挺想你的

可唯独没有听过,你爹爹死了

好陌生的一句话

好陌生



人一走,就什么都没了

摸也摸不着

看也看不见

什么都没了



第二天亲戚朋友都来了

上百个了吧

锣鼓号吹起来

鞭炮声响彻云霄

爹爹,你看多热闹

活着的时候从没这么多人来过吧

活着的时候孤孤单单一个人十几年

爹爹,外面好热闹

听到孝子贤孙哭得惨烈

我都快要被感动了



爹爹睡着了

睡得很沉

不知道他做了怎样的梦

是否回来过

是否知道我就坐在他身旁

还是远远看着人们在这里热闹着

他从前总是说喜欢清静

他会不会嫌吵

还是会开心儿孙都回来了



从不舒服到去世,不到48小时

我还没来得及听爹爹说一句话

他是否还有遗憾

他是否舍不得



从前问爹爹

爹爹说想去南京看看

想去武汉看看

可是家人万般阻挠

我没有帮爹爹实现

不知爹爹是否觉得遗憾



爹爹就这样在我面前睡着了

睡得安稳



冰箱里的腊肠还放着

也还有前夜没吃完的豆皮

电饭煲洗得干干净净

一切都没有变

唯独爹爹走了



天很冷

冷风刺骨

寒意袭上心头

门前的杉树已是光秃秃

只剩下笔直的树干和枝桠

树叶全都凋零不见

这是冬天

左边的小竹林却格外繁茂

麻雀在竹林里叽叽喳喳

是开心是烦恼

这是冬天

灰蒙蒙的苍凉的远方

从没变过的冬天

可是这个冬天,爹爹走了

大门再也不会开了

门前再也不会有爹爹佝偻的身影了

春天会来,万物复苏

门前长出新绿

可是爹爹也不会再出现了



现在是第三天9:38分

他们正抬着爹爹的棺木准备出殡

按照家乡习俗

我要回避

不能见爹爹被抬出去的模样

也不能跟去火葬场

也不能去爹爹的坟头

我只能在爹爹的厨房默默地站着

他们把门锁住了

怕我冲出去

心怀鬼胎的人们都去送终了

我却只能透过厨房的窗户远远眺望



厨房里还有我新买的洗衣机

塑料薄膜都还套着

一切都是崭新的

碗柜上积满灰尘

有漱口的牙刷和杯子

还有破了瓷的洗脸盆

一把生锈的他用来切菜的菜刀

瓶子里剩下的色拉油

从前总是说给他换全新的厨房设备

他总是不大愿意

说自己将就惯了,换新的也没用

我也就不勉强

厨房都是灰尘

我要帮忙洗干净,他又说不要洗

他已经洗干净了

我怕我的坚持会让爹爹觉得自己被嫌弃

所以也就由着他

水缸里的水是爹爹一桶一桶吃力地提回来的

还有小半缸水

要用很久的吧

可是爹爹不在了



他们在门外一齐用力喊着

棺木被抬出去了

锣鼓号不停吹打着

哭丧乐队也在唱着

逐渐地我听不到声音了

只有堂屋的扫地声

爹爹出去了

离开家了

远处的鞭炮声震耳欲聋

在空中回响

多热闹,也多寂寞



我刚才见到的那是最后一眼了



天阴沉沉的

让人觉得寒冷又悲伤



后院池塘那条路因为前些天下雨

已凹凸不平泥泞不堪

零度的气温又让它凝固了

我时常踩在这条路上

来爹爹家

从爹爹家走

来的时候从这条路悄悄走进家门

爹爹总是躺在睡椅上眯着眼打着呼噜

待我忍不住吵醒他

他总是先一愣再慈祥地笑呵呵

走的时候总是特别难过

他会很认真地做菜招待我

做他认为最好的菜

挑食的我吃得难受

但强忍着说好吃

他弯着腰步履蹒跚做菜的时候

总是不希望我忙前忙后

他说我不懂

我也只好在他旁边陪着他

下午时分

我总是会走

他又弯着腰慢慢地送我出门

在那条路上默默看着我走

落寞的身影还要强说着让我快走,不然天黑了

我走得越来越远

他还在那里

慢慢地

慢慢地

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一个看不见的点



而这些也将全成为回忆

也没有再翻新的机会



爹爹,只能永别了

天堂路上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鞭炮声响个不停

由远及近

爹爹的灵车回来了

爹爹已化为灰烬

我站在门口看着前方的路

爹爹也许还会回来看看



锣鼓喧天

孝子贤孙们开心地走回来



村里人们说爹爹还算幸福

因为葬礼很隆重

我只能不说话

面子何其重要



我突然意识到

爸爸妈妈他们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

他们变成了孤儿



家乡是灰蒙蒙的

一切都是土黄色

树叶已是枯萎

池塘的莲藕茎胡乱搭在满是浮萍的水里

整个世界像是绝境

毫无生气

何时会有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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