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07

第五章 湖心亭

长夜漫漫,萧华又一次迈入通往东宫的长街,顺着长街向西,过了碧湖池不远处便是东宫的湖心亭了。他依稀记得上一次到东宫的时候,亦是到湖心亭,亦是在深夜。那夜细雨缠绵,他轻骑着快马进宫只为见他的表妹临终一面。那一樽冰冷的棺椁独自停放在东宫的湖心亭上。那一刻他的心顿时碎了,雨水夹带着他的泪水打湿了棺椁,他在那夜里失去了他珍爱的表妹。而今故人已去,独余空亭。萧华见到昔日的故景一时难免不心生酸楚。忽然远处一人影闪过,那个背影好似那么地熟悉,“峤阳”萧华在自己的心里惊呼道。


萧华循影追去,转过碧湖池,便见一条人影静静地立在湖心亭上。

他疾步上前,轻声道:“峤阳?”那人回过身来,向他笑道:“本宫是崇孝,李崇孝。舅舅难道忘了崇孝。”


萧华心中顿时心生困惑,诧异道:“真的是殿下?”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崇孝听后,不由得吃了一惊,但心中一想:舅舅这么多年没有见过自己,自己容貌易变认不出倒是不无可能。于是上前向萧华笑道:“先圣有云:人大十八变,舅舅难道连本宫也都认不出来了,我真的是李崇孝。西平郡王李崇孝。”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细巧的铃铛,萧华依稀记得他有一次入东宫送给李崇孝的。当时的李崇孝只是嘤嘤学舌的孩童,整日里只知不停得跑闹。那日萧华请旨入前去东宫,为的是探望李崇孝和他的娘亲。谁知竟在前往东宫的半路上撞见一个男童,他那时虽未见过李崇孝,不过和他表妹在书信中提到李崇孝的年岁、相貌倒是相仿,于是当下盘问那男童的名姓,那男童一时不假思索答道自己的名姓就是李崇孝。


萧华那日喜出望外,蹲下身来将他搂在怀中。谁知李崇孝趁他不备,一时狡猾地挣脱了,向远处跑去。他摸了摸自己的全身上下,才从怀中掏出一个细巧的铃铛。这铃铛是他早在长安街市的摊铺前买来的,他原本打算就是为了送给李崇孝的。可一时不知自己拾到哪里去了,谁知自己竟然将铃铛塞进这袍服之中。他痴痴地一笑,心想:入宫时自己的身上倒是没有带精巧别致的东西,倒是不如拿这银铃逗逗这俏皮的孩子。当下,他便手拿银铃朝李崇孝轻轻地摇了摇,李崇孝又向他微笑地迎了上来,伸开小手向自己讨要铃铛。萧华见他甚是喜爱那只铃铛,便送给他了。


萧华回过神色,暗道:今日与李崇孝相认,倒真是亏了这只银铃,否则不知还要出甚么笑话。又转念暗生困惑:在这世上自己只给过李崇孝铃铛,可自己曾未给过峤阳铃铛之类的东西。若不是李崇孝掏出这铃铛,自己定会将他错认为峤阳。为何李崇孝和峤阳的长相如此神似呢?

萧华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苦恼。


李崇孝见萧华一时不识自己,忙迎上前去,轻轻地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银铃,银铃当即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举头目视萧华,说道:“舅舅难道不会忘记这个铃铛?”

萧华自知失了神色,忙答道:“老臣怎会不记得呢。这银铃是老臣当年送给殿下的。”

李崇孝眉头颦蹙,微微一笑,说道:“那舅舅为何一时竟认不出是崇孝?”


萧华踌躇片刻,慌忙上前俯身磕首谢罪,道:“请恕老臣眼拙,没有认出殿下。”

李崇孝忙将手中的银铃塞进自己的怀中,上前搀扶萧华搀扶起身,望了一眼天际,但见月色昏黑,星光不明,轻轻放下了手,低首道:“此处月黑。也怪本宫欠滤不周,舅舅万万不要放在心上。”


萧华拱手道:“老臣岂敢放在心上。”又瞥了一眼银铃,道:“想不到殿下还会一直将这只银铃带在身边。”

李崇孝淡淡一笑,说道:“舅舅送给崇孝的东西,崇孝定会好好地留着。”又抬手瞧了瞧手中的银铃,自付道:“小时侯舅舅常拿它逗弄本宫,今时本宫倒是常拿它逗弄济英。”

萧华听他说起济英,才想起李崇孝已成了亲,不过自己身为舅舅却还未来得及向李崇孝恭贺,于是又拱手道:“对了,舅舅还没有恭贺殿下成亲呢。”说着,便欲施礼道贺。


李崇孝忙拦住了他,说道:“舅舅,不必再施礼了。崇孝也没想到自己会早早地成亲了,改日本宫一定给舅舅补上这顿喜酒。”

萧华听后甚是宽慰,暗付道:崇孝倒是知书达理,不过他品性忒过单纯。想到这些,萧华不由地面生忧色。又轻轻地瞥了一眼李崇孝,却见他谈笑间神情飞溢,一时竟也不忍扫了他的兴致,只好敛色收神,又抬首向他笑道:“倒是不必麻烦,再过半年又是元日,殿下到时请老臣多喝几杯水酒就是了。”

李崇孝一听,自觉这个主意甚好,当下允诺道:“那是当然。”

萧华顿了一顿。又道:“听说殿下所娶的女子品貌端庄,与殿下很是相配。”

李崇孝笑道:“舅舅说得没错,谢令嫄的确是蕙质兰心,我和她情意相投,婚后不久,本宫和她便有了济英。”

萧华点了点头道:“那真是可喜可贺。”

李崇孝点头道:“不错,是值得庆贺。可惜,谢令嫄她只不过是一个妾室,本宫很想给他一个正宫的名分。可惜,皇祖父却迟迟未允。”话至此处,李崇孝的神色不由得黯然下来。


萧华忙上前宽慰,说道:“殿下不必担心,舅舅相信陛下迟早会答应的。”

李崇孝仰头道:“但愿如此。”说着,又轻叹了一声。

萧华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一样东西,递到他的手中,说道“只可惜舅舅身上没带什么贵重的贺礼,这是一枚双龙坠白玉玉佩,是老臣送给济英的礼物。收下吧。”

李崇孝道:“那好,崇孝就代济英留下了。”说着,才接到自己的手中,将其放进自己的怀中。

萧华双手垂落,踱了两步,回眸道:“殿下已有了济英,相信定能明白为爹为娘的不易,不知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娘亲呢?”

李崇孝闻言,心中不免一阵自责,低声道:“说来惭愧,崇孝对母妃的印记一直很模糊。”

萧华道:“殿下,你父王提起过母妃的事吗?”

李崇孝奇道:“崇孝从未听父王提过,崇孝一概不知,还望舅舅细细言明。”

萧华叹了一口气,道:“这也难怪。殿下当时不过是一个孩童,自然是不知道一切的。”

李崇孝沉声道:“舅舅有什么话,不防说出来。”

萧华四周瞭望,见别无他人,悄声道:“历代后宫女子为争风吃醋,鱼死网破 之事屡见不休。其实东宫亦是如此。当年传闻在东宫之中你父王的妃嫔与殿下的亲娘甚是不和,因而妒忌生恨,心生埋怨,常在你父王面前诽谤你的娘亲,起初你的娘亲百般忍让,可是后来你的娘亲却搬离宫中,借居观音禅寺。相信其中的缘由,老臣不说,殿下的心中也该猜到八九分。”

李崇孝心中一惊,忙问:“舅舅,你言下之意是那个妃嫔逼走本宫的娘亲。”此话一出,李崇孝自觉一时失了口,可是当时却并不多想,不由地脱口而出。

萧华忙上前轻捂住李崇孝的口,又瞥了一眼四周,见依旧无人,不由得放下心来,才缓缓地放下了手,点了点头,道:“殿下,当心隔墙有耳。”李崇孝听了,才知方才自己乱了方寸,一时不由得懊恼不已。

话到此处,他又不免地长叹一声,又说道:“可是这件事没有就此作罢,不久之后的一日夜晚,观音禅寺的两间禅舍离奇失火,火光漫天,大火烧了一个整夜。事后,又在烧焦的禅舍里寻到一具面目全身的尸身。”说到这里,又停顿了片刻。

李崇孝听言至此,心中觉得莫名其妙,不禁上前问道:“舅舅,你怎么不说下去?”

萧华此时的心中悲痛欲绝,眼角中已不停,那泪水越涌越多,见李崇孝锲而不舍地追问,终于厉声道:“死的那个人正是殿下的娘亲。”

李崇孝听了,只觉心口一阵绞痛,轻叫道:“这不是真的,这一切不是真的。”

萧华泣道:“这是真的。”

李崇孝望了一眼萧华,追问道:“舅舅,为何崇孝却毫发无伤呢?娘亲却……”


萧华轻拭自己脸上的泪水,说道:“当时殿下年纪尚小,身子尚若,你的娘亲直是不忍,所以将你托付一位她信得过的老妪代为照顾,殿下你才逃过了这一劫。不过也多亏了那位老妪的照料,殿下才得以长大成人。”

李崇孝当然心知肚明,那位老妪是他幼时的乳母,可惜在一年前已过身了。

萧华道,“当时的民间传言,殿下的娘亲因而遭歹人所害,至于与你娘亲争宠的那位妃嫔,相信老臣不必再说,殿下亦能猜得到。”

李崇孝此刻心中只觉一片茫然,无心思索,问道:“那人是谁?”

萧华道:“殿下,请走上前。”

李崇孝应声答应,赴步上前。萧华轻轻拉过他的右手,在他的掌心轻轻划过一字。

李崇孝恍然惊叫道:“是她”,右手缩回,又连连向后退了几步。摇头道:“舅舅,这不过是流言,流言只不过是空穴来风,不足为信。本宫相信流言会止于智者。”

萧华道:“殿下,空穴来风必定有因。倘若不是真的,为何会流言四起呢?”

李崇孝道:“舅舅要么拿出铁证,否则崇孝实难相信。”

萧华道:“老臣没有铁证,不过老臣还是那句话,这个人,殿下不可不防。”

李崇孝道:“舅舅,你回去吧,崇孝想一人独自静一静。”

萧华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又道:“老臣告退。”,又转身说道:“对了,殿下的两位师傅近日不在京城,因此皇上会为殿下安排新的师傅。或许是老臣,或许是朝中其他大人,殿下的两位师傅临走之前,托臣向殿下转达歉意,他们二人寄望殿下多加勤学苦思,勿要荒废度日。”说着,又一施礼,转身便走。

李崇孝欲要有话要言,但萧华却已走得很远。刹那间,一条人影从花丛旁悄然跃起,飘然而去。


东宫丽正殿的灯火如昼,殿内坐着二人。坐西面东的是一位女子,年纪虽四十有余,相貌却是容颜明丽,楚楚动人;坐东向西的是一位身穿碧绿袍服的宦者,左手轻抚自己的下颚,神情怡然自得。那宦者的身后站着一个瘦弱的年轻太监。

这位女子姓张,名春狐,是东宫的太子妃。坐中宦者姓李,名静忠。是东宫的总管太监。他身后的那名年轻太监是他的贴身侍从,名叫元斌。


忽见一条人影一闪,人人脸色大变。张春狐嗔道:“是谁?”那人走上前道:“奴才段朝德拜见娘娘。”说着,从门外走了进来,俯身行礼。

众人各收神敛色,唯听那妇人说道:“免礼,请坐李崇孝今夜到湖心池所见究竟为何人?”

段朝德见便走上前去坐下身来,躬身拜道:“萧华。”“娘娘,他是去见萧华。”

张春狐道:“果不出本宫所料,萧华回京必然会私见李崇孝,但却想不到会这么快。对了,他们方才都谈了什么?”

段朝德道:“奴才偷听到萧华跟他叨扰的是李崇孝幼时之事,还说恭贺李崇孝成婚之类的话。”

张春狐惊疑道:“难道他们只谈论的是这些,还有没有其他的事?”

段朝德道:“他们还说了一件事,萧华叮嘱李崇孝当心提防一人,还在掌中写了那人的姓氏。不过萧华所说之人是何人,奴才就猜不出了。”

张春狐道:“萧华和李崇孝有没有发现你?”

段朝德道:“月色昏黑,加之奴才躲在暗处,因而他们没有瞧见奴才。”

张春狐夸口道:“你做得很好”,眉毛一挑,向段朝德说道:“李静忠,你猜萧华所指何人呢?”

李静忠轻轻放下茶碗,说道:“娘娘智慧过人,若是娘娘猜不出,老奴怕是也猜不出。倒是两日前奴才的亲信送来消息,说萧华已回到京城,奴才私下猜测萧华会于近日前去东宫探访西平郡王,没想到他会来的这么快。不过奴才大意,所以没有向娘娘容禀。还望娘娘莫怪老奴。”

张春狐冷笑道:“好,静忠你贵在坦诚,本宫很是欣赏你对本宫的忠心。两日前本宫是听亲信说起过,不过当时本宫和静忠一样,都没有放在心上静忠,那本宫眼下就为难你一次,你说我们下一步该当如何呢?”

李静忠淡淡一笑,向张春狐说道:“娘娘应静观其变,而后再作打算。”张春狐道:“不错,真是不错的办法。好了,本宫的心事已了,你们二人也劳累了一日,回去歇息吧。“李静忠、元斌二人齐声道:谢娘娘。”便告辞而去。


月色浓墨,殿内众人自行散去。元斌服侍着李静忠下了玉阶,心中甚是不解,于是小心地问道:“大监真不知萧华所指何人?”

李静忠回身,面色一沉,说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呢?”

元斌素知李静忠为人一向阴冷,见他脸色暗了下来,怕是生自己的气,忙低声道:“奴才担心的是大监。”


李静忠突然轻哼一声,道:“倘若本公没有猜错,萧华当时在李崇孝手中所写的必然是个“张”字。元斌你明白了吗?

元斌顿时恍然明白,说道:“那大人何不说出来?”李静忠道:“本公倘若一语道破,岂不是太不给娘娘的薄面。”说着,他冷冷一笑,回身向前走去。

元斌虽知此人是谁,不过心中又嘀咕却仍不知张春狐和李静忠的对话,似是哑谜,寻思半晌,不知其解,见他走远,急忙跟去。


萧华骑马回到府邸之时,抬眼瞧见窗外月至中空,便知已是子时过半。当下一人来到书房,从怀中取了火折,擦燃火烛,当即屋里光亮如昼。他叹了一口气,走到书桌前,瘫坐在松椅之上,又随手取了一本书,闲散地翻阅。此时,他头脑疑虑,心里不停地嘀咕:峤阳的长相为何与西平郡王如此神似,难道他们之间有莫大的瓜葛?难道天下真有如此相似之人?或许他们同是一人,这怎么可能。不行,我一定要个明白。


萧华正自思索,忽听门“吱呀”地一声轻响,只见一人闪身走了进来。那人走至近前,萧华才认出来者正是刘福。当下安下心来,说道:“刘福,你怎么没睡呢?”刘福道:“奴才见老爷深夜久未归府,甚是忧心,因而睡不着觉。行至庭院之时,见书房亮着灯火,怕是有窃贼出入,于是便大着胆子走了进来,却不想是老爷在此……”


萧华听至此处,淡淡一笑,说道:“原来你将老夫当成窃贼了。”刘福惶恐道:“老奴一时糊涂,才误以为书房里有窃贼出没。”萧华道:“老夫知道你的一片心意是好的。对了,峤阳他回来了吗?”

刘福道:“峤阳他早回府了。回到府里见老爷没在,还关心地问过奴才。老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向他询问,奴才这就命他过来。”萧华摆摆手道:“不必了,峤阳他是何时回来的?”刘福微一凝想,说道:“傍晚时分回来的。”

萧华听到此处,心想:峤阳回宫之时,我正和西平郡王在东宫湖心亭相见,那么他们二人便不是同一个人了。真可谓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想到这里,心下坦然许多。

刘福听得一头雾水,于是上前开口问道:“老爷指的是什么?”萧华苦笑一声,问道:“刘福,你说世间可有两个人一摸一样?”刘福道:“除非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或者他们是兄弟,或是姊妹。”

萧华踱了两步,低声喃喃道:“兄弟?姊妹?”刘福望着萧华的背影,又思虑半晌,突然想起一件事,向萧华说道:“奴才年轻之时曾经见过两个一摸一样的人,他们以街头卖艺为生,虽然他们容貌相似,不过他们却不是兄弟。两人幸由班主抚样,但是他们说话的口音却是南腔北调,一说话倒是很容易分辨的。”

萧华道:“这么说来,相似的二人也有可能是路人,一切不过是巧合罢了。”刘福轻点一下头,说道:“那就是了。”萧华抬头道:“夜色深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刘福不再言语,向萧华行了一礼,便从屋里退了出去。萧华见他离开,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难道世间真有如此神似之人。”过了半晌,也吹灭烛灯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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