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黄】相思

杏花疏影里，思君到天明

昨夜淅淅沥沥下了场小雨，没想到一场雨过后，浮光山的那片杏花竟全都开了。杏花不似桃花那么红艳妖娆，也不比梅花冷若冰霜，她的颜色极淡，近乎白色，却不似梨花白得纯粹，这是一种令人赏心悦目，不夺人眼球的颜色，杏花不张扬，也不似小姑娘那般娇羞，一点儿也不像是那个人种的，叶修躺在树叉上，伸手折了一枝杏花放在胸口，如是想。拈花在指尖，细腻的花瓣不堪重荷，被风带到了潺缓的溪水中，银溪如练，花叶无声。

这一片杏花树已经长了几百上千年，每一年都开花，但每一年开的花又不一样，每一年的景色都在变化。

要说哪里的杏花开得好，除了浮光山，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与之相媲美的地方，特别是初春过后，暖日熏熏，微风习习，花意正浓之时，在满是杏花的树下设宴，赏花品酒，那真是美不胜收的一件趣事。

几位闲得无事的上仙上神们相约在浮光山设宴，共赴流觞曲水。对于神仙来说，凭空造物、隔空取物是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一群人浩浩汤汤的去了浮光山后，才将设宴所需的，心中所想的变了出来，原本只有潺潺的流水，萋萋的芳草，被他们一番装点之后，倒是比天后的蟠桃园更胜几分趣味。

叶修躺在树叉上，枕着一条手臂，听着下方游玩作乐的声音，真是热闹啊，可惜那个一直在他身边说个不停的人，还没有回来，都已经过去三百年了，是个石头都该蹦出来了吧，叶修摇着头，接住从下面抛上来的酒坛子，不大不小的酒坛子，在他手里转了几下，才打开盖子，仰着脖子喝了起来。

“你们每年都这么吵，有意思吗？”，叶修掂了掂酒坛子，眼前似乎出现一位穿着蓝色衣裳的小仙童，握着剑要找他比试，微风晃动枝桠，那位蓝色衣裳的小仙童又突然变成了万人敬仰，拯救苍生的剑神，离他越来越远。

“叶神年年都独自一人来这个地方，岂不是更没意思？”

叶修侧身躺着，看着下边的一群人，嗤笑一声，说：“是啊，年年都是一个人，你说都过去那么久了，他怎么还不回来，文州，你说说看，你是他师兄，能不能猜得到他仍在外游荡的因由？”

万事万物皆有命数，世人信命，岁月流转，百般轮回，可何时才能回到最初的那一刻呢。

“叶神又是何必呢？一切皆有命数，该回来的时候自然是会回来的”

又一朵花随风而去，叶修看着毫不贪恋枝桠的杏花，跟着风从这一边飞到另一头，花儿上下翻飞，像极了当年影子似的跟在他后边的黄少天，只可惜斯人已逝，花儿犹在。

“文州啊，你说他是不是迷路了”，叶修泯了一口酒，忍不住叹息着，一坛酒已见底，这几百年来，叶修的酒量大涨，不再似最初闻着酒气就找不着北了。

喻文州摇晃着酒杯，看着面前那未开封的酒轻轻的飘到叶修的手里，说：“酒虽好，但绝非是消愁的良药”

苏沐橙靠在哥哥苏沐秋的身边，对着叶修喊道：“叶修哥，下来吧，我们玩个游戏”

小丫头真是越来越标致了，不久前刚刚历劫，飞升为上仙，叶修摇着头，笑着说：“我可不想被你哥说我欺负小姑娘”

苏沐秋对此嗤之以鼻，对身边的妹妹说：“他那脸皮厚的，连灭绝星辰都劈不开”

莫名被点到名的王杰希也是一愣，他刚给喻文州倒了酒，花瓣悠然落在酒中，喻文州就着酒喝了，笑着说：“是啊，可惜灭绝星辰并不是什么刀剑能劈山开海，比不得苏前辈的厉害”

杏花悠悠，清风徐徐而来，苏沐橙提议玩击鼓传花，广袖一摆，玲珑花鼓已在众人面前，远处的青山隐于雾中，白云飘忽。

叶修认识黄少天是在千年以前的事了，那时三界还不像现今这般分明，也不如现在和谐安宁，那时的天族和魔族时常为了争夺地界之事兴兵动众，而叶修斗神的名号也是在那时打出来的，只不过那个时候，黄少天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小仙童，跟在魏琛的后面，像个跟屁虫似的，魏琛把他当个宝，去哪都要夸一番，却独独在叶修面前，总要藏着掖着，不让二人碰面。

叶修觉得有趣，越是不让他知道的事，他越是有兴致，尽管魏琛日防夜防，仍是让叶修钻了空子。

那时的黄少天一把剑还没抱稳，就自己招了朵小云彩，跑了出去，也不知跑了多远，午间日头有些呛人，黄少天眯着眼躺在小云彩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怀里，那个女人抱着他，丰满的胸脯蹭着他的脸，女人身上的味非常奇怪，一点也不像那些仙女姐姐身上的味闻得舒服，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个女人就把他放在床上，捏着他的脸，要他喊娘，黄少天脸一皱，他才没有这样的娘，虽然他没有见过娘长什么样，可他长得这么可爱，他娘想必也是非常惹人怜爱的，他眼神提溜着，对着那女人的手指就咬了下去，女人吃痛放开他，黄少天趁机跑下床，小短腿卖命的朝门口跑去，他的小云彩可能被那个女人吃掉了，可他一天只能招一朵小云彩，又不知道这里是哪，外面一片漆黑，偶尔闪着几颗星子，黄少天咬着牙，认命的跑了出去，却突然踏空，没想到是掉在一朵云彩上，这朵云彩比他的厚实，比他的软，比他的大，黄少天在上面滚了一圈，才看到站在自己面前，与那个女人执剑相对的男人。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时的黄少天还太小，根本不懂得男女情爱之事，而叶修也不可能对一个小孩子抱有非分之想，只是从那事之后，黄少天就一直粘着叶修，叶修也不恼，见到小少天也是开心得很，后来，小少天渐渐长大，越发英俊潇洒，叶修发现自己对黄少天抱有情爱想法的，便是浮光山的杏花开第一次花的时候。

转眼间，已过了这么久，叶修喝着酒，一幕幕的往事像戏台一样，在他眼前演绎着他与黄少天的分分合合，真是有趣。

与叶修对峙的女人迫于威压，弃剑而逃，小少天抱着叶修的腿，颤颤悠悠的站起来，抬着头问他是谁，叶修看着小少天圆嘟嘟的小脸蛋，开玩笑的说这个小媳妇儿，长得可真好看。幸好是小少天而不是黄少天，不然非得在叶修耳边嚷嚷着不可，小少天可能是累了，眼睛闭着，身体晃了晃，就倒在叶修的怀里，睡着了。

或许黄少天对他的不防备，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叶修眯着眼想。

看着树下玩得乐不思蜀的几个人，如果黄少天在的话，指不定还能再热闹一点呢。击鼓传花轮到喻文州，苏沐橙爱玩，要他跳支舞，喻文州笑笑，化出一张琴，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滑过，说：“不如我弹一曲吧”

苏沐橙也笑笑，又看着王杰希，喻文州摇摇头，王杰希便随着喻文州化出一把五十弦的瑟，为喻文州伴奏，琴音袅袅，琴和瑟鸣，落花飘飘作舞。

头顶的花束在风中轻颤，像极了那夜黄少天在他怀中的样子，是那么的惹人怜爱，却又让人忍不住欺负，这又是怎么开始的呢，叶修嗅着花香，想着比琴音还要缥缈的旧事。

叶修把睡着了的小少天带到魏琛面前时，还被数落了一把，他不在意，拍拍屁股走人，留下气得跳脚的魏琛，后来再见到已是大半个月后，还是魏琛亲自来找的他，魏琛将一脸迷茫的小少天交到他手里，就走了，留下他和小少天面面相觑。

后来的一切，不知是顺水顺舟还是该说命该如此，他看着黄少天从剑都抱不稳的年纪到把冰雨舞得飘然出尘再到为苍生毅然赴死，好像黄少天的每一次重要改变，都有他的参与，叶修悲从中来，抬起手臂覆在双眼处，春日的五彩光芒，在树与树的缝隙间来回跳转,落花纷飞，虚虚实实得晃人眼、扰人心。

初来乍到的小少天，确实相当粘着他，就连睡觉也要叶修在身边才能睡得着，叶修笑他，说他像个小娘子似的，小少天歪着头，无比认真的说小娘子是什么，又说他师傅没教过他，他的文州师兄也没跟他说过，叶修眯着眼笑着不说话，塞了一颗糖到小少天的嘴里，抱着努力嚼着糖的少天上了屋顶，今晚的星星很迷人。

小少天与叶修相处了统共两个月零五天，魏琛的人就来了，来接黄少天的人就是喻文州，那时的喻文州不过比黄少天大个两百来岁，但看着却比黄少天还要稳重得多。小少天躺在小云彩上晒太阳，小云彩在庭院上空飘啊飘，大老远就瞅到踏着云彩飘然而来的喻文州，就把晒得迷糊的小少天给晃醒了，小少天揉着眼也看到了喻文州，高兴的在云彩上蹦跶着招手，叶修在下边看着，提着心就怕小少天一不小心把自己蹦跶下来。

算上这次，是他们的第二次分别，叶修站在树下看着载着黄少天的云彩越飘越远，就像现在这样，落花随风逝、随水去。

叶修翻了个身，朝着底下的几个人，说：“我说文州啊，当初你把少天接回去，到底是因为什么？”

喻文州放下酒盏，目光悠远，看着天上飘荡的白云，将落于肩处的花瓣放入流水中，才悠然叹道：“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不是师傅叫我去接的吗？”

“我知道，是因为冰雨吧”

“叶神不是清楚得很”

叶修摇晃着酒坛子，里面已经空了，他看了眼苏沐秋，转眼间叶修手中的酒坛子已经换了，他仰着脖子又喝了两口，才说：“天地伊始，混沌初开，冰雨已经存在，却一直尘封，这种灵性异常的上古神兵，自然是会择良主而侍，而这种神兵一旦出世，势必会引起一番血雨腥风，黄少天便是那个应运而生的人，或者说是天生为了冰雨而生的人，你们说，使十成十的力，千机能不能断掉冰雨与少天的尘缘？”

苏沐秋站起来，手一挥将叶修手里的酒坛取走，换了一碗气味熏人的醒酒汤，说：“你醉了，该醒醒酒了”

叶修看着汤，颜色浑黄，却依然能看到他那似哭非笑的样子，“你们当我醉了，我也想真正的醉一回，毕竟醉了之后，他就会出现了”，叶修将手中那碗汤一饮而尽，枕着手臂，闭着眼不再说话。

小少天在叶修这住的两个多月，冰雨出现第一次异常，隐有出世的迹象，一般这种不世出的神兵，一旦出现，必是有什么大的危机，魏琛带着门下子弟与冰雨的戾气抗衡，冰雨周遭的一切均化作粉末，却在接触到黄少天的玉佩时，戾气逐渐变得柔和，魏琛了然，派喻文州将黄少天接回来，从那时起，黄少天就成了冰雨的主人，尽管那时的他连剑都未抱稳。

叶修被魏琛请到蓝溪阁指点黄少天的剑法，这是第一次，千机和冰雨的首次相遇，兵器之间如何的争锋相对，却没有影响二人日渐深厚的情感，魏琛为防变化，到处游走奔波步步为营，却仍是败给了天命。他也好，魏琛也好，喻文州也好，都费尽心机的想把乾坤扭转，却比不过当事人的坦然。

长成英俊少年郎的黄少天成为天族、魔族众多男男女女的肖想对象，但因叶修的存在，没人敢正面招惹黄少天，无非是暗中使些小手段罢了。天族没有魔族开放，手段也没有魔族变化多端，在防范魔族女人的花招时，连叶修也要耗费些心力才能将魔族女人暗中使的手段消于无形。

世人常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不曾想，就在他疏忽时，黄少天就进了魔族女人的圈套，就是那个在叶修剑下落荒而逃的女人。当黄少天软绵绵的躺在魔族女人的床上时，叶修才知道赶尽不杀绝的后果，好在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只不过是叶修将敛于心底的杀意唤醒，大开杀戒一番而已，他抱着昏迷的黄少天来到浮光山，那时的杏花开得正好，叶修为黄少天辟的屋子在花中若隐若现，他化出屏障，将浮光山封死，没人进得来也没人出得去。事情的进展是自然而然的，也可以算是处心积虑的结果，当然这个处心积虑有他的一半，也有黄少天的一半。

风势渐大，苏沐橙已无心于游戏，低着头看着溪中滚圆滚圆又带着花纹的石头，初春的溪水仍带着彻骨的冷意，苏沐橙不以为意，划拨着流动的溪水，有时候，少一个人都会无聊许多。

日渐西斜，喻文州接住片片的落花，说：“师傅说，少天生，冰雨现，不知叶神可有感应，冰雨或许就要回来了”

……

已经过了几百年，沧桑巨变的人间早已看不出当年大战过后的痕迹，当初寸草不生的地方，现在已经绿树成荫，人烟之阜盛，也足够令人瞠目结舌。

锦衣少年从树上折了一枝杏花把玩，他一路吹着口哨，瞅瞅这家的包子，那家的豆糕，一会儿又在人家的茶铺子坐坐，吃几颗瓜子，一时又跑到人家的酒楼上边，看着街上走来走去的人群。今日镇上着实热闹，少年从酒楼临街的窗户飞身下来，跑到卖炒栗子的老伯面前买了一包。

“老伯啊，今日镇上怎么这么热闹？”

老伯翻炒着栗子，从底下拿了个纸袋子装满递给少年，笑着说：“今日可是烟雨楼大小姐比武招亲的日子，难道小哥不知道吗？”，又上下打量了一遍少年，啧啧称赞道：“我看小哥长得这般英俊，不如去看看，这烟雨楼的大小姐可是难得的美人儿，她比武招亲的消息在一月前在江湖上就已经传开了”

少年接过栗子，拿出一个吹吹，剥了壳，又吹吹，才丢进嘴里，笑着说：“不错，老伯这栗子真不错”

少年给了钱，朝着人群密集处走去。

距千机感应到冰雨已经过了一百年，一百年啊，对于神仙来说，一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但对于人间来说，却足够长了。叶修辗转于人间百年，那个人就好像故意与他捉迷藏似的，故意躲着不出来。今日热闹，叶修估摸着依那人的性子，一定会出现的，他在街上寻了处视线开阔的酒楼，在临窗的雅间坐下喝酒，在不知喝下第几盅的时候，等的那人终于出现了，叶修看着少年手上拿着一包栗子，朝烟雨楼那走去，街边坐着个小乞丐，少年从怀里摸出一把钱币放在小乞丐的碗里，嘴里吃着栗子脚步不停地继续走，叶修看着，竟觉得有几分醉意涌了上来，感叹着这几百年的酒量是白练了，他笑着放下酒盅，飞身去追走得欢快的少年。

化成人形的冰雨，站在屋顶上，一同化成人形的千机也站在旁边，看着从酒楼里追出来的主人，像箭一般迫不及待的到那个人身边。

“我还以为是你的幻术”

“幻术！你觉得能骗得了你的主人叶修吗？”

千机摇头，拿出一枝不知从哪折的杏花递给冰雨，说：“还会离开吗？”

冰雨接过花，拿到鼻子处闻了闻，眼含笑意的说：“不会了”

不会了，即使沧海桑田，岁月如何流转，他们都不会再离开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