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女性的奋斗,多少是由一段失败的感情促成的
而人生的际遇多么像一副多米诺骨牌,一触即发,环环相扣,一旦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想要从头再来,必定费尽周折。总之,廖长安没有收下那枚一克拉方钻的求婚戒指,学国际贸易法的男友周立凡带着遗憾出了国,先在海牙落脚当实习生,两年后转到英国伦敦一家贸易公司任职。
2010年的2月13号,周立凡打来电话。问候之后,他沉默,然后换用英文说:“I am seeing someone and his name is James Willson.”语气里有不寻常的踌躇意味,一时,长安只觉得蹊跷,James是谁?为什么要用See这个词?
“是男同事吗?"“长安,我……我必须要坦率地和你说清楚,James他是我的男朋友。”长安一时之间弄不清楚状况,只觉得一切荒谬,不禁对着话筒嚷道,“喂!周某人,情人节是在明天,而愚人节却还早着呢!”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良久只听见一声,“对不起。”长安这才觉出,事情真的不对劲,稳定情绪,理清思路,故作镇定地说:“倘若要分手,也没有必要找这样的理由吧,我们在一起近六年,要分手也不用做这么大的牺牲,说自己是同性恋。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这样不明事理的人吗?”恋爱双方,长久分隔两地,感情生疏,造成分手,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有多少次,身边的朋友都曾这样警告过她。“一定会……一定会……”他们在她耳边不住地说。但她却信心坚定,要等周立凡事业稳定,脚踩祥云来娶她。“不,长安。James要我去见他的家人,我们是认真的。”长安脑中嗡嗡响,感觉头皮发麻,四肢冰凉。“你!”聪明智慧若此,也终于按捺不住情绪,气急而说不出话来。“长安,对不起,但是请相信,我曾经对你的感情是真的。”只是,只是,西方的牛奶面包改变了他的感情取向。长安啪一声扔了电话,埋在抱枕里欲哭无泪。有一个声音在冷酷地告诉她,这一次已经无可挽回。那是她的理智吗?长安抬起头来,对着空气握紧拳头。失去的空隙迅速被悲哀,不断漫溢,叫人心生绝望。折腾半宿,长安放下拳头,给好友阿麦挂电话。“十分钟后在棕榈酒吧见!”阿麦听完长安的话,立即下指令,然后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坐在酒吧包间舒适的沙发椅中,长安把哭肿的脸埋进掌心里:“六年、六年了,我竟然不知道,他喜欢同性!”
“这有什么。”阿麦喝了一口百利甜酒,“你看过《断背山》吗?你不记得他有一件黑色的紧身汗衫?”“是哦。”长安抬头看好友在昏暗迷离灯光下分不清是担忧还是无奈的脸,“这样的结果,突然让我怀疑,过去那六年的时间是不是浪费了。你说,一辈子有多少个六年,有多少个二十岁?我已经老了啊!”泪水还在不断淌下来,但理智已经渐渐归位。
“怎么会浪费?!”阿麦抓住长安的手,“想一想,不只是那六年,就是在往后的所有岁月里,你都是他唯一喜欢的女人。多么赞的事情啊!”长安苦笑,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三四分。是啊,女人世界里的唯一,却是男人世界的附属。这样虚妄的荣誉,就如同荆棘制成的皇冠。一般人哪有勇气主动拿过来戴,而廖长安,也只是个一般人。
“早知道,当年那个钻石戒指,你应该收下来的嘛,这下亏大了。”阿麦拍了下长安的手背,带着很懊恼的语气。“幸亏没有收,否则现在要还回去,那才叫人财两失,不是更心痛?”长安大口喝酒。“哈,你脑子还能用,安啦。”阿麦揉一揉长安的脑袋,暗自松一口气。
“自强自立!我,廖长安要努力开创新生活,干!”三杯黑标加冰下肚,长安拍着胸脯抒发豪情壮志。阿麦摇一摇头,向服务生伸手示意买单。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但廖长安,28岁,姣好面容、上等身材再加上名牌大学学历,却突然没有了安全感。 开车时,常在十字路口停下来。2010年的秋天,长安终于为她的新生活定下了目标,去英国留学读商业硕士学位。并第一时间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阿麦。
“廖长安!你现在奔三了,不是玩千里追凶这种游戏的年纪了!不要为了一个变心的男人再浪费时间,你要走自己的路。”阿麦看着填申请表格的长安,语重心长地劝说。“不,阿麦,我是去念书,不是去寻仇。”“感情受了伤害,不是该躲起来舔伤口吗?你倒好,明知道他在那边,还要千里迢迢地过去。脑壳坏掉?”“古话说得好:置之死地而后生。”阿麦神色古怪,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说:“我怎么听着像是以毒攻毒呢?”
“Whatever!”长安头也不抬,继续填着表格,“一会儿有几封推荐信,我都已经印好了,你记得帮忙签名。”
感情,无形无相,你若要问它去了哪里,叫人如何答你?很多人说,旁观者清,只怕在感情的事上,局内局外,都是云里雾里。能做的,就只是靠着自己的能力去看清自己的方向,走出一条对的路来。通过了语言考试,寄了申请书。不知不觉间,已经入冬了。也许是因为这一场失败的恋爱改变了长安对于很多事情的看法,也许是本来就对现状不满,她辞去了外企的正式工作,在一家小报社名下的广告公司,边工作边等英国的录取通知。比起以前在外贸公司的公关职务,这个工作可以说是“钱少事少”。不过好在还算“离家近”,也是有名有姓的一份正当工作,可以提供一份薪水和尊严,所以长安也把本职工作做得很认真,余下的时间就找了课程相关的资料来看,为入学做准备。
让自己忙碌,无论真或假,这样就没有太多时间来想其余那些没有答案的事了。不去理会,是不是处理伤口最好的方法?报社离家只有不到20分钟的车程,长安问父亲借了辆车,每天早出晚归。是,会觉得寂寞。
身边许多朋友,有的不开心了,会不停地洗澡,在浴缸里吹泡泡;有的流连于夜店空洞的喧嚣;有的吃巧克力吃到鼻子流血;还有的喝太多咖啡以至要借助安眠药入眠。而长安喜欢上速度,常常故意绕道,在几无人迹的乡间公路上,看着仪表盘的指针不断向右偏移。心里清楚知道,自己曾那么深爱着那个已抽身离去的男人,在那么好的年纪。当时间流逝,如今要那么用力地才能记得他的味道,温暖的、柔软的、无可取代的。但就算是这样渐渐淡去的记忆,想要彻底忘记,却又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
左右为难之间,不知取舍,可见是用过心的人。天空中有云朵在聚拢,天色渐渐暗下去。长安带着绝望的情绪想:在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一个人么,会再次带着全然的疼爱与怜惜,走到她的生命里来?我们还是否耗费得起这等待的时间,还能否慷慨给予或许又要无畏付出的感情?在速度里,可以冒险,但是在感情里,决不。踩下油门,长安对自己说。要确定将来绝不同于过去和现在,要憎恨重复。车里放的是莫文蔚的专辑《i》。长安把音量开到最大,紧紧跟着前面那辆路虎揽胜,瞳孔也在瞬间放大。这已经是第三次遇见它。漆黑的车身,如同一头纯黑的豹,旁若无人,怡然自得。看不清开车人的脸,也不在乎。只想与他玩一场追逐的游戏,并且意识到这已成为自己平日热衷的娱乐消遣。他,似乎也注意到了长安的存在,有时会故意放慢车速,然后再突然加速。
几乎是一场挑衅。第五次在路上不期而遇的时候,他透露出和解的讯息,半路驶进路边加油站的休息区。长安尾随他的车转弯。从杂货店出来,他开着车窗正喝着矿泉水,他是个略显清瘦的人,黑色的眼睛藏在浓眉下面。长安坐到花台边,点燃一支烟。太阳快落山了,水泥地还残留着热气,透过牛仔裤可以感觉到那温度。
他打开车门,朝长安走来,在她身旁坐下,手里还握着半瓶的矿泉水。“你好。”长安主动打招呼,因为他是个身材不错的帅哥,穿着白色衬衫和深色牛仔裤,衬衫的袖口随意地卷起来,露出棕色的手臂。“你好。”他答,声音低沉悦耳。长安吸一口烟,眯起眼睛看他的脸,他似乎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跟踪你一个礼拜了。”长安听见自己轻佻随意的语气,一个声音在心底说:我一无所有,我肆无忌惮。说:我一无所有,我肆无忌惮。
“我们只是顺路,在前面一公里的地方,你没有跟着我转弯。”他微笑,手中冰镇过的矿泉水瓶积聚起清凉的水珠,那么修长好看的手指,有点苍白,是不是因为瓶子的低温?“每次跟到那个地方,我就突然改主意了。”长安弹一下烟灰,朝他做鬼脸。他微笑:“这么说,是我的魅力还不够,要继续努力。我会加油的。”他说话的时候,身后天边最后一线夕阳隐没,晚霞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面。然后,各自开车离开休息区,驶上公路。
在离休息区一公里的转弯口,他闪了两下尾灯,然后才打开右转向灯。长安微笑着闪了两下大灯。是再见的意思,我们毕竟有各自的方向。那个秋天就这样在他的陪伴下度过,三十公里的陌生人的温暖。是的,我们有时寂寞。录取通知在快入冬的时候到达,就在长安几乎要心灰的时候。随即就请了几天事假,将接受入学通知的回执填妥,打算用国际优先快递寄出去,还准备兑换外币,把头期学费和住宿订金先汇到学校的帐户。繁琐的事情,就是生活的面貌。长安坐在银行大厅的绿色盆栽后面,按着发痛的太阳穴,抽完烟盒里最后一根烟。那天准时驶上出城的公路,没有遇见他。拐进休息区,却发现他的黑色三菱越野车。
心突然跳得很快,随即被轻微的疼痛填满。伤还在,泪水却渐渐干了。心还在,却忘记了另一个怀抱的温度。他在吃一包M&M巧克力豆。“你要什么颜色?”他问。“红色。”他挑了好几枚红色的巧克力豆,递到长安掌心。柔软的手指,轻轻地触了一下。“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他低着头说,然后又抬起头看着长安,神情坚定,像是下了某个重大的决定。“下次吧,记得用红色巧克力豆来换。”长安答,转过头去不看他的眼睛。巧克力豆很甜,在舌尖融化。他似有预感,眼睛里有什么闪了一下:“早知这样就不会把红色巧克力豆都给你。”
然后依旧各自开车离开休息区,驶上公路。长安想这大概就是他们最后的一次相遇,但是依然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甚至只是一个名字。车子驶近转弯口,到了说Farewell的时候。长安看见他的尾灯闪了三下而不是两下,然后又是三下,再三下。他不断减速,最后将车泊在路边。心底有个念头,要长安尾随他转弯,但大脑命令她加速。长安看见自己从他右面疾驰而过。夕阳打在他的后视镜上,折射进长安的眼睛,金色绚烂一片。在一瞬间失去知觉。
在这样一个男人面前,长安有好感却没有好奇心,内心如此平静,波澜不兴。因为长安知道,开始于寂寞的恋情,总会因为寂寞而终结。这样的感情,尽管最后仍要以分手收场,却也一样能耗尽心力。我们没有时间。绕了很多路,一直绕到天黑。最后,在空旷的十字路口等红灯,四下没有一个人。莫文蔚疏离的声线在唱着:有太多何必不必未必,太多小心翼翼,有太多的定律……是的,在你我生活里,有那么多先例、条例、下不为例,也放弃了即兴的权利。
对着突然降临在地上的夜色,长安轻声说:你好啊,寂寞。春节的时候,父亲公司的下属结婚,过来借车。但公司的司机却不巧放了春假。长安想也不想,说:“那我去好了。”闲着也是闲着。傍晚就把车开去清洗保养,准备第二天一早去新郎家做准备。半夜听见雷声,长安心下纳闷,开春了么?心里想着明天不要下雨才好,翻身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切还算顺利,新郎家人对长安客气周全,塞了红包和喜糖。几个花店的工作人员把长安的车和其余几辆礼车都用大红喜字和鲜花装点好。长安不认识几个人,又怕嘈杂,干脆坐在车里听音乐。爆竹的红色残屑全撒在车前盖上,很是喜气。下午正式去接新娘,开到半路却下起雨来。到新娘家的时候,雨势非但没减弱,还有愈下愈大的架势。伴郎团上楼打攻坚站,长安依旧还是坐在车里等。有人端了点心过來,她三口两口倒进肚子里。雨点啪啪砸在车窗玻璃上,成股而下,长安调大音乐的音量,只觉得酣畅淋漓。
过一会儿,有人敲副驾驶座的车窗,长安半晌才从音乐声里回过神,以为还是送糕点来的,急忙打开车门。正想说不用了,一个穿深色礼服的人却已经在她身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嗨,是我。”他说,是那个开黑色路虎的人。他大概是一路自骑从楼那边跑过来,肩头还有雨迹。“你好。”长安礼貌而冷淡地回应,把车里的纸巾盒递给他,并不打算再说话。
雨势越下越大,车窗上一片模糊,只看得到前面的车模糊的尾灯,鲜亮的红色在水迹里晕染开,像一朵开得太盛大的花。他道了谢,也不再说话,车里只有音乐在响。雨把车厢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形成一个狭小的空间。有限的空间里,能闻到他身上雨水的味道,还有若有若无的松干香,干净温和。长安回头看他,雨天特有的银灰色光线里,还是那个线条俊朗的侧面。似乎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他当即也回过头来注视她。黑色的眼眸映在阴影里。“廖长安……”他说出她的名字。
长安伸手把音量调小。“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我有嘴,问的啊。我老早看见你的车,后来又恰好听人说,新郎老板的女儿做司机,还只坐在车里不见人,古怪得很。”他是在引用别人议论的话,却听起来像是某种控诉。“我不知道男人也这么爱八卦。”长安撇嘴,“你怎么在这里?”“哦,送红包。差点忘记。”他从礼服口袋里拿出红包来。“我是问你怎么也会在这里?”“在下不才,是新娘的表舅。”“表舅?你有五十岁了嘛,大伯?”
“是辈分问题嘛,我三十有四。而且品性纯良,体格健康,正当职业,家有些许恒产。啊,我叫顾知行,很高兴认识你。”他其实心下忐忑万分,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遇见这个女孩子,就是想和她说话,逗她笑。她的神情,就像是个好奇的孩子,常常在问“为什么?”但她又不是个孩子,因为她的那些“为什么”里面有种带酸涩的意兴阑珊。
“什么时候出发?已经等了很久,是要等好时辰的关系吗?”长安问。比起那个神色深沉的陌生人,此刻的他,叫长安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心里有熟悉的感觉想要接近,头脑中却又有一个更尖利的声音要她闪躲。“不是,雨太大,所以要等一等。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新娘子不高兴了,天气预报原本说今天晴天的,却无端下雨,她大概觉得不好,于是和新郎闹起别扭来了。”“可是,法国人相信,结婚的日子下雨是好的,因为以后生活中的眼泪,上天都帮你流干了,从此只有欢笑。所以下雨是好兆头啊。“长安歪着脑袋引经据典,心里在说:拜托,嫁就嫁吧,现在反悔也委实太晚。
“我一会儿去告诉她。新郎一定感激涕零,下半辈子要为我这个表舅结草衔环。”他看着长安,扬一扬眉毛。他喜欢这样的她,彷佛快乐无忧,眼神明亮。“他伺候他的公主还来不及,谁管你这个表舅?”长安撇嘴,表示轻视他的自以为是,“不过,我小的时侯,遇到什么事情,比如说考试啦,运动会比赛啦,总是下雨,所以我妈妈说我是云朵变的。原本讨厌下雨,听妈妈这么说以后,渐渐觉得,下雨也不是那么讨厌的事情。”“这么说,伦敦很适合你。”“你怎么又知道……”长安无奈地翻了翻眼睛,“对的,听说来的嘛!我都忘记你耳朵长。”“错,我特地去打听来的。”过一会他又问,“要去多久?”“不知道。”长安说,没有看他。
他竟然叹息。随即又换了轻松的语气说:“好了,我去看看新娘子,这样耗下去,等到天黑还不一定走得了。”他开了车门,半路又关上,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来递给她,问:“能把电话号码给我吗?"他已经留下自己的号码,但凭他的直觉,这个倔强的女孩子一定不会拨,于是他决定一反常态,拿出积极主动的态度。长安迅速写了一个号码在红包的背后,然后不甘愿地拿给他,事先还不忘记把里面的礼金先取出来。不说,他还是有本事打听的到。这个世界,有时太广大,有时又太细小,叫人不明所以。
“精明的孩子。”他笑,拍一下她的脑袋,才拿着那只红包下了车。长安这时才细看手里的白色卡片,很好的质地,上面只有他的名字和一组电话号码:顾知行。须臾,迎亲的车队就浩浩荡荡开动了,顺利接回了新娘子。
宴席热闹喜庆,顾知行的位子在女方亲友那一边,长安则在男方亲友这边就座,中间隔了几张桌子。长安埋头喝饮料,叫自己不去看他。正喝着,手机响,不急不忙,过了半天才打开手提包来看,是个陌生号码,一抬头,看见顾知行在朝她这边举杯示意。长安瞪他一眼,继续埋头吃饭,吃完,落荒而逃。接下来的几天,长安看着自己的手机,心里总是惴惴的,但顾知行却没有打来。长安想,果然,还是现实的成年人。大家都如此清醒,所以爱情越来越显得奢侈。就在已经放松警惕的一个傍晚,手机却响了起来,蓝色的屏幕上显示的是他的号码。
“这几天有些忙,所以到现在才联系你,对不起。”一开口,他就已经在解释,好像他们两个一早就已经约定好要联络,几乎是从他沉稳的声音里,就能听到他宽厚的性格。长安觉得头痛,她不想这样,不想这样就熟稔,不想到要说再见的时候,再为难不舍。“那你忙吧,再见。”想要马上掐了电话。“已经忙完了。可不可以出来一起吃晚饭?”他一点也不以为意,反而语气诚恳,叫长安觉得愧疚,随即又有些恼怒,他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把自己变成一个无理取闹的人。告诉在厨房做饭的妈妈,说要和朋友出去吃饭,然后披了大衣出门。到了约定的餐厅,因为不是周末,车位很好找,所以长安早到了十分钟。走进餐厅,却发现顾知行已经到了,正静静坐着等。
等长安坐定,他拿出一把伞来,经典的格子图案,但那伞却不是新的,已经显得有些旧,看得出来用过一段时间。“拿着,到伦敦用的上。”他伸手把伞递过来,春寒料峭,天气有些冷,他修长的手在深色衬衫袖口和外套的映衬下。看起来有几分苍白。“送伞不吉利,是散的意思。”“我又不是送你,借你用。等你回来,我还是要你还的。”他眼光灼灼。“这么没有诚意,不要也罢。”“大人冤枉啊,我可是用心良苦。这伞是我好几年前在伦敦时买的,那次,我谈成了一单不错的生意。所以这可是我的好运伞。礼轻情意重,你知不知道?”他的语气很调侃,但他的眼睛却没有在笑。
以顾知行这样的条件,一定会有很多女孩子想粘上,可是他却在这里和我这个没品没趣味的人抬杠。长安一时之间,心头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感慨:“刚才还说不是送,一会又说是礼。弄不清楚,我可不敢稀里糊涂地收。"“好啦,是借你。伞轻情意重。车开得一般,嘴巴却厉害。”他说着,嘴角愉快地扬起来,长安忿忿地把伞拿了,低头不说话。“机票订了吗?我送你去机场。”顾知行温言道,一下子又变成一个绅士。长安握紧拳头,用力放在膝上。“我是要去英国的,而且还是不短的一段时间。”长安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所以请你不要心血来潮,感情泛滥,到后来追悔莫及。“我知道,长安……”他神情严肃,眉峰聚拢来,“在我这样的年纪,喜欢一个人,她是不是能日日夜夜陪在身边,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那什么是最重要?”长安脱口问。“心在不在一起,眼光有没有朝一个方向看。”他说话的语气,他的眼神,都叫长安想逃走,但是换下了不羁的举止,沉稳安静的他,却又让长安感到无可解释的信赖,想要把所有委屈都和他讲。为什么呢?一个陌生人跑来,对她如此这般好,而那个相识多年的人,却可以一个电话就弃她而去,连个背影都不给?“我要喝酒。”长安说。我迫切需要醉一场。她扬手,刚想叫服务生过来,顾知行就一把将她的手按了下来:“不许,一会要开车,记得么?”长安把拳头搁到桌上,用力瞪他。顾知行一点也不怕,而是满意地看着她一口气喝掉了杯中的橙汁,觉得她气愤的样子,似乎要把手中那只玻璃杯子捏碎,然后嚼来吃,于是大笑起来。
春意日浓,然后便是夏天。季节轮回,时间就这样在人世间流过。长安出发的日期日益临近。暑热渐消的时候,长安终于给周立凡打电话,是一个带牛津口音的男人来接电话,忿忿地猜想,这大概就是那个James吧,连周立凡的私人电话也敢来接,真是不要命。“你是不是因为他高贵的牛津口音爱上他?”长安问。“长安……”“他是不是比我漂亮?”“不是,长安……”“9月开学,我要来伦敦读硕士学位了。周立凡,如果还是朋友,就不要装作不认识我!”
“长安。把航班时间告诉我。”周立凡语气轻松了一点。“你要记得来接我。还要介绍这个牛津小子给我认识,知道吗?”长安说。“一定,一定,长安……”听见电话那头,James语气轻松地在问,要不要一杯咖啡。 他真是不要命了,长安啪一声扔掉电话,倒进沙发里用靠垫把自己的脑袋埋起来。办签证,甚至买行李箱,都是顾知行陪着长安去,管接管送像个专职司机。家长关心地问,那人是谁,长安语气含糊地应对过去,说只是工作上认识的普通朋友。“这样帮忙,应该谢谢人家的,不如请他来家里吃个晚饭。”妈妈说。长安几乎要尖叫,但看着妈妈恳切的脸,最后只是说:“我请他在外面吃吧,又不熟,到家里来不大好。”然后到房间里给顾知行打电话,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给他电话,是以电话那头他的语气很愉快。“晚上有空吗?”长安语气平淡地问,彷佛隔着电话线都能看见他扬着嘴角的样子。“有。”他回答地毫不犹豫,砰一声将手里厚厚的一叠资料合上,扔到宽大办公桌的另一头去。“那……我请你吃晚饭。”“好,几点钟,我去接你。”“不用了,我去你那边。”长安挂了电话就出门,叫了计程车到他公司楼下。比约定时间早五分钟,顾知行出现在大堂,穿着正装的他看起来高大挺拔,神情里有几分陌生的严肃,但是看见长安立即微笑。“吃什么?”他低头问。“不晓得。”长安很敷衍的语气,“请你吃饭,是要谢谢你最近帮了我很多忙,所以你决定好了。”“那好,我们先去拿车。你的车停哪里?”“我没有开车,我坐计程车来的。”长安说。
顾知行看一看她,也没有说什么,朝车库走。长安跟在他半米之外,在夜色里,依旧穿着一身深色的他,身形显得更加沉稳。顾知行先打电话订位,然后才发动车子。但是却没有直接到餐厅去,而是在市区绕行。“你今天看起来情绪有点低落?”“一会我可不可以喝酒?”长安缩在位子里,小声问。
“你今天没有开车,就是因为这个?哈哈,心思缜密的孩子。”顾知行的语气带着笑意。长安起身坐直了,用力瞪他。“这下又有了精神。我还真是一剂良药。”他按了一下喇叭,笑起来。吃过晚饭,顾知行带长安去酒店的俱乐部喝酒,里面人很少,灯光有些暗,整个城市像张璀璨的珠宝地毯铺在落地窗外,往下看,有凛冽、不真实的感觉。喝到第二杯威士忌加冰的时候,长安开始哭,没有声音,但是泪水沿着脸颊淌到下巴,再滴到桌子上。“长安……”顾知行低声喊她的名字,拿开她手里的酒杯,然后握住她的手,他又变成那个沉稳笃定的人。
“你知道,读书的时候考试做选择题,我总是喜欢选答案D:以上皆非。”长安语气却很镇定,“无论什么事情,总可以有另一个答案吧?凡事总不会全以失望收场吧?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她抬起一双泪眼看着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是,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叹一口气,顾知行郑重地答。长安笑了,然后又哭得更厉害。“不许再喝了,我送你回去。”
“两杯威士忌算不上什么。”长安抹掉眼泪,“我今天不要回去。”“你醉了。"“我清醒得很。”彷佛是要证明给他看一般,说完长安拿出手机来拨了个号码,很清晰地说:“妈,是我,今天要晚点回,你们不要等我。”如果不回去,就是去阿麦那里了,这点信任,他们愿意给。顾知行扳过长安的脸来,很专注地看她,最后问:“你确定?”“我确定,百分之一百。答案应该选D。”长安抓着顾知行的衣襟笑出来,彷佛一朵晶莹耀目的花。坐在顾知行的车里,长安将手掌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对着窗外掠过的霓虹灯,轻轻地问:你好吗,寂寞?
第二天一早,长安从洗衣机里拿出烘干的衣物,到卫生间换下身上顾知行的睡衣。出来的时候,顾知行坐在厨房饭桌前喝咖啡,穿着深色西裤和白衬衫,听见动静,放下咖啡杯,抬起头来看着长安。“不要逼我,请不要要求我急着作出决定。”在他出声之前,长安已经喊起来。“好。”“不要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不要说会等我回来……”长安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不等她说完,顾知行已经起身,一把将长安拉进怀里。“好,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你了,那你是不是也可以答应我一件事?”长安不说话,当作默许。“你要听从你的心,有时候它能比你的头脑做出更正确的决定……”飞机降落在伦敦的时候,已是黄昏。事先接到消息的周立凡,在出口处等,他彷佛是长胖了一些。
长安犹豫,反而是周立凡上前拥抱她。长安没有拒绝,这个曾经熟悉的怀抱,如今已经变了,却依旧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原来的爱情走了,变成亲情一般的面目回来。是的,他们之间没有了爱情,也没有了情人之间的利害牵扯,但是他们依旧有感情,六年的感情。这无从改变。给父母打过电话,犹豫半晌,还是拨了顾知行的号码,几乎是第一声拨号音还没有响完,就听到他的声音,在电话那头传来:“长安?”“是,我到了,都好。”
“好好照顾自己,开心一点。有什么事情,记得告诉我,不要让我担心。”长安听着他的声音,那最后一句几乎是在恳求。只答一声好,就挂了电话,不可抑制地觉得鼻酸,于是一直低着头。长安的住处是学校提供的学生宿舍,单人间,楼下有餐厅和洗衣房。后面有一个公园,附近都是高级住宅区。但是到公车站还有一段距离。有时候早上有课,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透,耳边只有自己踏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和鸟鸣;有时候上课时间比较晚,会看见花园后面亮着的灯光,闻到浓郁的咖啡香。街上多的是穿深色大衣的身影,初时抬头撞见,会觉得没来由的一阵心悸,渐渐地,也就好了。
长安再没有联系过顾知行。他的电话一律不接,邮件看也不看列入拒收。倘若假以时日,他势必会逐日忘却。是不是这样?长安心存着这样的疑问,过了一日又一日。竖起衣领,在红灯熄灭的瞬间,迅速低头跑过斑马线去。他“借”的那柄伞,长安时时带在身边,却一次都没有用过,情愿被雨淋湿,也没有拿出来用。他什么都不问。来日是要还给我的,他说。要问一问你的心,他说。
周立凡在国外生活多年,知道长安独自背井离乡的辛苦,所以常常来看她,陪她吃晚饭、逛书店。James有时候也一起来,坐在中国城的餐馆里,长安隔着餐桌看他们俩,James一头棕色头髮剪得极短,绿色的眼睛,和黑发黑眼睛的周立凡在一起,感觉越来越登对。于是,长安微笑,脑海里却浮现出顾知行沉默的侧面,然后他回过头注视着她,神情里渐渐有谴责的意味。深冬的伦敦,天仿佛在转身的刹那就黑透了。圣诞临近,周立凡和James决定在James家乡牛津郡的庄园里举行仪式。周立凡特意来邀请长安出席,James手捧邀请卡郑重地陪着他一起来。“你就像是周的亲人。我们都希望你能在场。”James诚恳地说。长安知道,周立凡的家人从始至终都不会应允这件事情,也不会出席仪式。为了这段感情,周立凡从此成为一名孤儿,牺牲不可谓不大。
长安点头答应。那是个周末,长安到宿舍管理员那里,填了外出过周末的表格,留下手机号码作为应急联络方式,然后到维多利亚火车站,搭火车去牛津。出发前,没有忘记在国王路上的百货公司买了贵重的贺礼。冬日的原野有些萧瑟,但是庄园里却布置得喜气洋洋,屋里把暖气开到最大,圣诞红已经开得很好。晚饭前,周立凡抽空陪长安到镇上喝咖啡,路过一家羊绒制品店,长安看见橱窗里陈列的手套围巾,拐进去买了一双深灰色的男式手套。店家帮她将手套装进黑色的绒布袋,然后系上银灰色的带子。长安划过卡,道谢离开。周立凡一直在店外等着,看见长安手里的袋子,问:“礼物?”
“是,准备送人的。”原来还是记得。第二天,就是仪式,为了礼貌,长安关掉了手机。James的家人悉数到齐,场面很温馨。两人都穿着灰色的礼服,襟前别白色玫瑰,真的是很相衬的一对。长安握着香槟杯子,不知为何,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泪水。或许是感慨,就如此在别人的幸福里,挥别了自己的过往与最初。仪式结束后,长安在主人的再三挽留下,又住了一晚,隔天一早,才搭火车回伦敦。周立凡丢下亲友,坚持送长安到火车站,一路上神色竟有些伤感。上车的时候,长安却笑了:“倒是感觉像嫁女儿一样,舍不得。”周立凡也笑了,郑重地说:“长安,谢谢你。”最后,我们都说:对不起,谢谢你,再见。
回到伦敦,时间还很早,长安只觉得头晕力乏,彷佛身体里所有力气都用尽了,却撑到此刻才告知大脑。动作迟缓地在宿舍底楼大厅开了信箱,然后按了电梯。刚出电梯,却在手中的银行帐单、电话帐单和广告信函里,跌出一张白色的便签。便签的抬头是万豪酒店的标志,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联络不到你。你去了哪里?顾知行。长安触电一般跳起来,手忙脚乱从包里翻出手机,开机,无数语音留言涌出來,都是他的声音:“长安,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开手机?”语气从焦急到失望,终于便成叹息。
长安回到房间,俯身到水池边,用冷水泼湿脸,用手指将蓬乱的头发梳到脑后,抓起那只黑色绒布袋子跑下楼,来不及打电话订车,而此刻楼下却不见一辆计程车,只好跑去搭公车。国王路那家万豪酒店,搭公车过去只有几站路的距离。长安坐在车上,双腿发软,脑中一片空白。下了车,快步走进大堂,将颤抖的双手平放在深灰色的大理石服务台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写出他的名字,心脏几乎悬在喉间。
那位头发花白、笑容可掬的服务员,查找了一下登记资料,却告诉她:“对不起,女士,顾先生已经在今天稍早些时候,结帐离开了。”“请问有留言吗?”她低头又查了一下,用真的很抱歉的语气说:“没有,但是他打电话给前台,叫了一辆去机场的计程车。”长安说完谢谢,一掏口袋,发现自己只带了装公交车卡和门卡的票夹出来,钱包落在宿舍房间了。木然地回到公车站,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坐上公车,又回到宿舍楼下,只觉得阳光照在身上,是冰冷的,冷到骨髓里。在宿舍楼下,掏出磁卡正要开门,却听见身后有人喊:“长安!”
回头看见,不远处计程车边一个穿黑色大衣的人影,一时之间以为是自己看错,愣在那里。“长安?!”他又喊一声,长安这才回过神来,朝他快步飞奔。“你去了哪里?”顾知行按住长安的肩膀,厉声问,眼里快喷出火来。长安摇着头,说不出话,千言万语变成泪水,哗哗往外涌。顾知行叹息一声,只能把她拥在怀里,拍着她的背,温言安慰:“好了,好了……”长安哭了半响,才想起来计程车司机还在一旁等,抹一抹眼泪:“你不是要赶飞机?”顾知行抬手看一看手表,表情痛苦:“本以为可以和你一起度周末的……”
“机票改签不可以吗?”“你这是挽留我?”顾知行笑,但随即又认真地说:“我这次来欧洲是为了去法兰克福见客户,为了见你,提前了两天先到伦敦。那边的时间早已经约好。你知道,最有条不紊的德国人。”“那我跟你去机场。”长安说,言毕自己先钻进计程车里去。“你要不要去拿点行李?”过了半天,回过神来的顾知行,才诧异地探头进来问。“我只能送你去机场,又不跟你去德国。不是扮矜持,是我没有申根签证。”长安破涕为笑,拉他衣袖。
车里放着一只深棕色旅行袋。长安这才有时间看清楚他,黑色的双排扣大衣,烟灰色羊绒围巾,黑色手套。车里很暖和,他把手套和围巾握在左手,右手则紧握着长安的手。又在同一个狭小的车厢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在异乡的关系,长安觉得此时此刻与他分外熟稔,倘若他现在开口要自己随他去天涯海角,她都会应允。
“都好吗?课程紧不紧张?饮食习惯吗?同学友善吗?”顾知行问了一连串问题。“这么多问题?你像来开家长会的。”“我怕来不及,所以一气全部问完。”顾知行看着车窗外。“对不起。”长安嗫嚅。“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听到长安的问题,顾知行立刻回过头来,看着长安惶惑又带着忐忑的脸,眼睛里流露出近乎哀痛的神色,过一会儿,却微笑了,低声说:“怕你学坏啊。感觉被爱着的孩子,才不容易学坏。”
原本已经干了的泪水,又一次涌上长安的眼眶。顾知行伸手替她擦干,和很久以前那次见面不一样,这次,他的手很暖,也没有那么苍白。“以后要接我电话,好吗?”长安温顺地点头。“如果忙,就不用回邮件。”长安又点头。“如果不是那么忙,回一两封,我会很高兴。”长安笑了,还是点头。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绒布袋子来,交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拆开,见是手套,马上试戴,大小刚刚好。
“送你的,不用还。”长安吸着鼻子说。顾知行也笑了,戴着手套握紧长安的手。车驶出市区的时候,开始下起雨来,银色的雨滴落在玻璃上,顺着风势向上漂移。听见顾知行低声说:“长安,上天已帮你把所有的泪水都流尽了,以后都是欢笑。”长安靠近他,看着自己在车窗上的倒影,在心底说:“你好吗,我已经不再觉得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