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门前,有棵老榆树,那岁月的年轮刻满斑驳的痕迹,绕了一圈又一圈,硕大的枝干四处扩展,侵占小小天空,它吮吸着着阳光和雨水,枝繁叶茂像张起的雨伞一样,是这个庭院最显眼的存在。
我站在榆树下抬头望去,阳光透过缝隙打在脸上,暖洋洋的,那榆钱的香味萦绕鼻前,这是仰慕已久的味道,我忍不住搬来了木梯子,摘下榆钱直接塞入嘴中,腮帮子鼓的就像是青蛙一样,那苦涩的味道充斥着味蕾,久久不能散去,比起苦瓜的味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次吃榆钱吃到挤眉弄眼,夸张的表情就像是吃了柠檬一样,看见父亲就在旁边看着,也不能吐掉,榆钱在他眼里可是宝贝,我忙就着井水一股脑灌了下去,那复杂的味道到现在还印象深刻,不过半小时就拉肚子,贪吃就得受罪。
喝些热水肚子好些,我就暗暗发誓,不再吃榆钱,哪怕是榆钱馍,也要远离它。这就像是吃鱼被鱼刺噎了喉咙,就不再吃鱼了。
父亲照常把榆钱摘了下来,仅留下少许,剩下的拾掇干净装满竹筐,挑上扁担拿到集上去卖,这种自然的美味不管多贵,都是最抢手的,不到一个钟头,就只剩下空空的竹筐,被碰撞的原地打摆。
那时并不理解为何都这么青睐榆钱,或许那个年代就是足食即美餐,苦过来的日子,吃的是情怀,比起大鱼大肉的油腻,更喜欢榆钱自然的清香。
集上回来,竹筐里多了鸡蛋和香椿,这是用卖榆钱的钱买的,父亲做的香椿炒鸡蛋,绝对是一等美味,自然的味道被猪油香气裹了一层又一层,夹在烙饼里面,那渗出油的饼间缝隙,仿佛是蜂蜜滴下来一般,吃七张饼都不为过。
等灶火一烧起来,父亲把留下的榆钱淘洗干净,全部倒进水盆里,倒上两瓢白面,来回揉合着,用手织成圆饼形状,沾些水贴到铁锅周围,围了满满一圈,能听到火苗燃烧面粉吱吱作响的声音,飘着的白气弥漫着麦粒的甜味。
待榆钱馍熟的差不多了,借着铁锅的热度,急忙炒香椿鸡蛋,父亲让我加大火苗,要开始在这半尺高台颠勺耍厨艺了。
看着父亲又做榆钱馍,我有些生气,吵闹着就吃烙饼,烧火棍在柴火堆里来回晃动,拉风箱的声音也慢了下来,眼看着误了火候,父亲被呛得直咳嗽,终究拗不过我,在炒完香椿鸡蛋,最后还是给我烙了两张饼。
暮色将至,老榆树下,一张圆桌,围坐两人,吃着简单的菜肴,叙着家常温暖。我拿着烙饼,烫的手掌来回转换,大吃特吃起来。
转眼间功夫,两张饼就吃得一点不剩,肚子还是咕咕叫,我就把眼睛撇向榆钱馍,偷偷看看父亲,趁着他不注意,瞄准其中一个榆钱馍,正准备去拿,哪知父亲早已察觉,就用筷子夹住我的手,严厉地看着我说:“不是再不吃榆钱了,那这榆钱馍也不能吃。”
我祈求的看着父亲,目光满是对榆钱馍的期待,就当是父亲跟我开个玩笑,哪有跟一个小孩子较真的,我笑了笑,准备再次去拿。
父亲见我又伸手来拿,索性将馍筐拿走了,小声嘀咕着:“吃不得榆钱的苦,就不配吃榆钱的甜。榆钱换来了香椿鸡蛋,你却爱上了白面烙饼,那这榆钱馍就不能吃!”
无奈之下,只得作罢,父亲是个纯粹的人,认定的事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黑暗之中,看着父亲把榆钱馍收进厨房,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悄悄地放了下来,就不怕老鼠偷吃嘛,看着父亲的眼神,像是在跟我说,那也比给你吃强。
在父亲眼里,榆树是有功劳的,榆钱就是自然的恩赐,守护着这座宅院,并用尽所能释放自己的价值,并不能因为它的苦涩,就忽略它给予的甜蜜,爱它就该爱它的一切。
我正沉浸在思考中,从榆树上传来一阵响声,我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一只啄木鸟停留在榆树上,用喙哒哒敲个不停,不时地从上面落下木屑,剔除枝干的虫子,有些中空的声音,那回旋的音乐像是它俩之间的秘密,像是啄木鸟的自白:“我从你这里获取食物,就会给你带去健康。”
一阵凉风吹来,榆树随风摆动,枝干吱呀作响,像是在给啄木鸟回复:“让我终止你的流浪,给你留下栖息的地方。”
看着老榆树的身影,在黑夜之中有些蜷曲,经历这么多年的风雨侵蚀,变得愈发的挺拔,只是在树干之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些沟沟壑壑,我凑近空隙往里面望去,一个大树洞映入眼帘,像是被掏空一样。
眼前空旷的大树洞,让我想到稻田旁干涸的河道,那道道裂痕就像是老榆树皮般,用坚韧踏出岁月的印记,为了自己的梦想,守护着这方土地,不畏暴雨,不畏闪电,庇护养育着这里的人,给予温暖,给予安全。
当我再次吃到榆钱馍的时候,它多了一种特殊的味道,那是从未尝过的苦涩,需念念不忘,才必有声响。
我凑近榆树的树洞,双手捂住嘴巴,说着别人听不懂的悄悄话,再用泥巴把洞口缝隙封起来,那秘密永远留在那棵榆树里,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