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补魂
“叮叮当当打得响,养家糊口挣家当。天晴落雨在岩上,楔子石缝安稳当,选好石头打名堂……”一首稚嫩的童谣伴随着敲打石块的声音从紧靠山脚下的小屋里传出。说是小屋,其实就是间木头搭的棚子,门口散落着几根铁楔子、錾子、撬棍等物件,都是石匠吃饭的家伙事,此刻却随意地丢在门口无人问津,可棚子里仍传来叮叮当当地凿石头声。
木棚旁是几间瓦房,刚入夜便门窗紧闭,连窗帘都拉得严丝合缝的。木棚里点一盏昏黄的灯泡,门口透出些朦胧的光。清脆稚嫩的童声再次响起:“一打条石修梯坎,二打石板安水缸,三打磨子团团转……”
瓦房里窗帘动了一下,似乎有人在内窥探。房间内的窗帘后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趴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揭开窗帘朝外观望。
“回来!不许看!”身后一个女人突然喝道,女人惊慌地扯过窗边的小男孩,又将窗帘的缝隙塞得严丝合缝才略略放心。“妈妈,谁在爸爸的工棚里唱歌啊?”小男孩扬起脑袋问。母亲没回答,看向工棚方向,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窗帘,可她眼中仍然满是惊恐之色。
工棚里的敲击声突然停了,女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咚咚咚”,窗子上突然传来敲击声,吓得女人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上,她紧紧捂住孩子的耳朵,连连后退,本能地想离窗子远一些。
“老婆,门怎么锁上了,让我进去,老婆!”稚嫩的童声和话语的内容极其违和,透着一种诡异感。屋内的女人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祈祷着门外的人赶快离开。月色在窗帘上映出一个佝偻瘦长的影子,在窗外来回走个不停,急促地催屋内的女人开门。过了好半天,见屋内没动静,窗外的影子终于离开。
女人把孩子护在身后,蹑手蹑脚地来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条细缝。窗外那个瘦高的影子步履蹒跚地走回工棚里,没多久,工棚里又传来那首诡异的童谣:“石匠石匠开工忙,四打磨槽好推浆,五打厚料安渠底,六打墩子砌围墙,七打鼓凳门前放……”
女人让孩子待在房间里不要动,自己则壮着胆子出门去,蹑手蹑脚地朝工棚靠近。空中硕大的月亮照得大地如同白昼一般亮堂,工棚没有窗子,只在门口透出灯光来。女人竭尽全力,尽量不弄出声响,却没发现工棚里的童谣声什么时候停下来了。女人终于来到门口,稍稍探头进去看。工棚中央摆着一座半人高的佛像,看石像衣饰造型,似乎与寻常佛像并无二致,但古怪的是那尊佛像肩膀之上空空如也,竟没有头。
一个枯瘦的男人跪在佛像前,工棚里终日不停的叮当敲击声正来自他手中的锤子和扁錾。地面上散布着大大小小许多个佛头,个个雕工精巧。男人手中正打磨着最新的一个,他手上的动作极认真而小心,没有一丝工艺上的疏漏。最后一个动作结束,男人手捧着那个栩栩如生的佛头,小心翼翼地安在那尊佛像上。只是一瞬间,男人突然暴怒着将那佛头退开,尖厉的声音大叫着:“不对!不对!不是这个头!不是这个头!”男人叫着叫着,突然诡异的一转头,正好对上女人的眼睛,“是这个头吗?”男人无神的眼里光芒一闪。小院里响起女人的尖叫声。
女人没有死,此刻她正坐在秦修面前,期期艾艾地讲述着前几天晚上那骇人的一幕。“魔怔了,他自从捡回那个头像就越来越魔怔了,像中邪了一样。”
“捡的?在哪捡的?”秦修打断女人的陈述,问了一句。
“就在后山上,他去山上找石头,那天刚下过雨,山阴那一段坡给冲塌了,就露出那尊佛像来。他就像得了宝贝似的抱回家。我当时该劝他不要去的,这年头做石匠哪有什么活路啊!可他却死活不愿放下这门祖传的手艺。哎!怪我,我该早劝他的。”女人说着,又哭起来,“你怎能救他,要我们出多少钱都行,哪怕倾家荡产都行,孩子还小,不能没有爸爸。”
从女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秦修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原委。男人姓李,是个石匠,这时代石匠可是个稀罕人物,远近村里的人也不叫他名字,只喊他石匠李。石匠李对石头的热爱近乎痴狂。石匠这份落后于时代的工作显然无法维系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家庭日常开销都要面前的女子林丽丽打两份工来维持。可无论谁来劝,石匠李铁了心似的一条路走到黑,死活不肯换一份营生,仍是每日在工棚里敲敲打打,做出些无人问津的物件。
秦修眉头拧成一团,边听边在心里衡量这活该不该应下。听女人的描述,无头的佛像应该是很早之前一个不与外人来往的村落所供奉的妖佛,专门摄人心魄,那村落最后渐渐人丁凋零,那些妖佛自然就弃之于荒野,无人问津了。石匠李也真是倒霉,怎么就偏偏给捡回来了。
秦修越想心里越没底,妖佛怎么说也占了一个“佛”字,相比也是极难应付,此事若应下了多半也不得善终。想到这,秦修打定主意,刚想开口拒绝,可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面目清冷的女子,眼珠一转,顿时有了主意。
“风香面馆”里,秦修要了一碗面、一瓶红茶,却坐到快打烊了还不肯走。大伟早压不住急性子,不顾父母的劝阻就要上千理论,“我说,我们这开店做买卖的,又不是慈善收容所,你在这一坐就是一晚上,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秦修毫不在意大伟的态度,笑着问他身后的阿姜婆,“大姨,你家是不是还有个女儿啊!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起来了!你之前来过对吧!你找初七啊!初七一般都是快关门了才回来呢!”阿姜婆笑呵呵地回答,似乎把秦修当成初七的追求者了,急忙连推带哄的将大伟推到后厨去了。
“初七?她叫初七?什么父母会给孩子起这么个名?”秦修跟阿姜婆扯闲话的功夫,初七已经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阴魂不散的尺玉。
“呦呦!这不是钱哥吗?”尺玉撇着嘴,语带讥讽。秦修面色有些尴尬,“我姓秦,你可能不懂我们人活着总得考虑生计问题。”秦修即可反击回去,空气中火药味极浓。初七却不理会两人,径直越过秦修进店,阿姜婆见了急忙小碎步跑进厨房,“坐会儿啊初七,面马上就好!”
身后的两人还像两只斗鸡似的谁都不肯在嘴上落下风。“怎么,有人出钱叫你来对付我,凭你的本事恐怕还要回去练两年。”尺玉笑盈盈地看着秦修,嘴里却全是讥讽之词。
“你这种不入流的东西我还看不上。”秦修亦不甘示弱。
“其实,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什么?”尺玉上前一步,凑在秦修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这次秦修没有反驳,因为他说得的确属实,秦修将他的相貌、妖气等尽数向师父和师兄弟们描述过,他们似乎也没有头绪。
空气中不过片刻安静,秦修马上出言打破了这份尴尬,“你好,我叫秦修,上次跟你一面之缘没来得及好好介绍,张先生给我打过电话,说你帮他免费解决了他的事,我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看出美女你竟然是个高人。”秦修熟络地凑在初七身边,说个没完。
“有事吗?”初七干脆地截断他的话,问道。
“不知道美女你学的是哪派的术?可是茅山一派?”秦修显然不甘心,还在套初七的话。
“我说钱哥,你有话就快说,没看初七不愿搭理你吗?”尺玉不放弃任何一个可以怼秦修的机会。
秦修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言归正传,把石匠李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初七听。阿姜婆贴心地给三人都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面。初七低着头,似乎在认真吃面的样子。尺玉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揪着细节问个不停,引得秦修几次不耐烦。
“哦!我听明白了,这家人经济条件不好,又是给不起钱呗!”尺玉听完了故事,饶有兴致地总结,看着秦修气黑的脸又补充一句,“还是说你本事不济,压根处理不了。”
秦修听了前半句刚想反驳,可尺玉的后一句话直接让他闭嘴了。“你个大男人都不敢去的事,倒有脸来请人家小姑娘帮忙,怎么?你以为我们初七傻吗?”尺玉见秦修不敢回话,更加嚣张了。
“人在哪?”初七却突然开口问。
“明天,明天我就带你去,我明天一大早就过来。”秦修显得很高兴。
初七又习惯性地向阿姜婆要了一碗面,回房间休息了。秦修也懒得跟尺玉纠缠,也走了。小面馆里只剩目瞪口呆的尺玉,“初七多半是不太聪明。”尺玉小声抱怨。阿姜婆一家虽躲在厨房,可也将事情听个八九不离十,三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为什么初七能住在那间闹鬼的房子里还能平安无事了。
第二天天刚亮,秦修果然已经等在楼下。尺玉也在摇椅上躺着,惬意地晃来晃去。尺玉下楼出门,顺手将那碗腐臭的面放在桌子上,秦修看了一眼,似乎没注意的样子,欢欢喜喜地引着初七去石匠李家了。
石匠李的家里,大白天仍锁着门。林丽丽说,是怕石匠跑出去,那晚他诡异的样子,至今想起来仍心底发颤,亏得她当时跑得快,否则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呢。
进得小院来,门窗仍然关着,一如他们母子二人离开时的样子。林丽丽指指旁边的木棚,三人朝木棚走去。离木棚还有三四米的地方,秦修就停住不走了,眉头紧皱,脸上表情十分痛苦的模样。他稳稳身型,从怀中掏出一盏八卦镜护在胸前,这才跟上去,可额头上已然渗出汗珠来。
初七和尺玉倒像是没事人似的,尺玉只是嫌弃地用衣袖遮住口鼻,因为工棚里传出一股令人恶臭味。初七到门口一看,工棚里遍地是大大小小的佛头,中间一尊无头佛像和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男人。男人似乎听到有人来,回头来看。三人这才看清男人的脸,眼眶深陷,两颊无肉,眼睛因充血而变得通红,俨然一副鬼魅模样,男人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好重的妖气,要我说,干脆把这尊妖佛丢进庙里,看看到底是真佛高一尺,还是这妖佛高一丈?”尺玉似乎没怎么受影响,反而还有心情开玩笑。
“胡说,庙里哪来的什么真佛。”秦修横竖都看不惯尺玉的做派。
“无头石佛,需以魂补,一念痴心终害己。”初七低声说了句。
“什么意思,这人魂没了?”秦修问了一句。
“说这么明白了还不懂?你不会是江湖骗子吧?”尺玉找到机会就要怼秦修几句。
“那怎么办?还有救吗?”秦修追问。
“很简单,把这尊佛像打碎了就行。”初七挽起袖子,似乎就要动手。“这么简单?我来!”秦修似乎不想在尺玉面前失了面子,竟然忘了自己的初衷,抢先一步准备动手。他抄起一旁的锤子,从怀中掏出三张符纸,贴在锤子上,用尽一身力气,朝佛像砸去。
“哐当!”一声巨响,铁做的锤子应声而裂,三张符纸更是瞬间烧成灰烬。秦修双臂震得发麻,止不住地跺脚喊疼,耳畔则传来尺玉夸张的嘲笑声。
初七挽起袖子,右手捏诀划过左腕,腕上的魂环开始显现,一圈、两圈,直到手腕上现出三圈魂环,尺玉才一个旋身加速,重重敲在石像上。敲击之下却未发出任何声音,那石像海绵似的吸收了所有的冲击。初七却像是受到极大的反弹力,一下摔出去好远,直觉嗓子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尺玉收起笑容,眼神中似有落寞,“是今天吗?”他看着初七,不露痕迹地上前一步,最终却没有上前。
初七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右手捏诀再次唤出魂环来,一连唤出四圈后高高跃起,用尽全力砸向石像。一声巨响震得地动山摇,石像化作烟尘炸裂开来,消失于无形。
呆滞跪在原地的石匠李像是突然醒过来似地挣扎着爬起来,“老婆、磊磊,我,我怎么会这样。”初七伸手拉起他出了工棚,远处的林丽丽看着丈夫恢复神智,急忙迎过来,抱着他大哭:“你可好了!吓死我了你!你以后可别干这石匠活了!”
“不,不行!”石匠李虽然人有些虚弱,可仍不悔改。
初七脸色苍白,冷冷对石匠李说:“我救你一命,需要你一滴心头血做报酬!”
“不要钱?”林丽丽有些不相信。
“给,我给,只要以后还能凿石头,要啥我都给。”
尺玉脸上又恢复喜色,乐滋滋地跟在初七身后。而秦修仍站在原地没动,他静静注视初七离开,眼神始终没离开她纤瘦的手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