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跟医务科长离开了办公室,我长长的呼吸了一口办公室的空气,抽出笔认真的写出自己的名字,证明自己还是医生,还活在尘世:这一周来,只要看见她,看见有涉及她名字的所有文件,我就想脱了这身白大褂,离开这间办公室,因为她纠缠这么些天,就因为她的病是医生检查出来的!
说起来,她还是我的另一个病人引荐来的,或多或少给了她几分人情的。但第一次接触,我就感觉她是个问题病人——她一味的说自己刚结婚,正备孕,想找个靠谱的医生检查身体。我很荣幸成了她那个靠谱的朋友口里靠谱的医生。但是,她对病历常规内容相当抗拒,基本的生理状况语焉不详,敷衍到前后矛盾,漏洞百出。
我重新找了一本病历本,低了头摆弄手上的笔,不经意的开口,“病历是系统的记录,患者怎么陈述我们就怎么记录,你陈述了什么我们就记录什么……”
我知道这是医生工作里的下策,但这种话外音却是某一类患者最乐意的。果然,她利落的回答了病历的内容,相当简洁也相当健康。每个科室看病都有必须的专科体检,妇科就更不用说了。扩张器打开,她的下生殖道问题就摆在我眼前:她分泌物内容太丰富,第一眼看到的宫颈表面也甚是狰狞。我迟疑了一下,绕开她的言不由衷,跟她阐明宫颈疾病筛查在备孕期间的意义和重要性,那会儿她很配合,说需要检查的内容她肯定要查。
意料中的,第一步检查结果异常,必须进入第二步检查了。她如约来到办公室,也如期表达了她的不满意,“早知道这样,为什么不能直接这一步检查,不是浪费时间又浪费钱吗?”
“如果你的病史陈述有相符合的症状存在,我们可能就直接这步检查了,可是,你的病史和症状都健康,前面的筛查也是空白,常规检查步骤就是必须的,希望你能体谅医生的工作。”
她低了头,竟是满含委屈,幽幽开口,“我知道你这会儿在想什么?”
除了疾病本身,医生能想什么?医生想什么应该也不是要紧的,做什么才是重要的吧!退一步说,我也不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职责内,医生就是医生,职责外,你和我其实是陌生人,出了这办公室,插肩而过了也不产生遗憾的陌生人,医生几曾能带色彩或感情对待病人。而且无论贫富、贵贱、美丑、老幼,病还是病,不会有差别。这是社会常识,如果在办公室做这种宣教或解释,对这个年岁的她而言,更可能是一种看轻,我不能接她这个话茬,直切我的主题,
“我想知道,对于下一步检查,你自己可有准备或时间安排,而且,不排除还有下一步检查可能。”
“我的病有那么复杂啊,宫颈疾病三阶梯检查,活检不是最后一步吗?”这是一句有专业水平的话,她这是做了跨专业的功课了。
“病变限于癌前病变期的,且诊断明确的,可以这样理解;病情本身有其他状况存在的,或者诊断不明确的,可能就有下一步检查,这是常规告知的内容。”我拿出打印成文的知情告知书,跟她解释其中的条款,她很是无可奈何,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这一步的检查?”
“越快越好,如果你接受,可以带着现有的报告,直接转诊去宫颈疾病专科”,不是我冷漠或不给那个病友情面,只是她这样绮年玉貌的娇小姐,两次接触下来,她强势的索取式心态表露无遗。这么些年的医生工作经历,她容不容易侍候,是有感觉的。且她有明确的转科指征,转出去,于她于我,可能还都是件好事。
她可能听出些什么,脸上的表情稍缓和点,“转科我还要重新挂号看不熟悉的医生,你至少会给我脸熟的情面嘛,而且,你还是我的首诊医生,病情你也熟悉,我接受你安排。”
我体谅她的病情,也听信了她说辞,安排了她的活检,也尊重她的意愿,病理诊断第一时间告知给她本人。可是面对精简明确的病理诊断,她的反应出我意料,
“医生,你们的诊断准确吗?有没有误诊的可能?”
临床医学对宫颈疾病的诊断已经相当成熟,而无论她承认与否,她本身的临床表现相当明确;病理诊断是对临床诊断的补充和确认,她属于未生育人群,但凡病情乐观一点,医生的笔下何曾吝惜过人情和温情?
“虽然不绝对排除后续诊断与今天的差异,但是,在目前,你的疾病诊断是明确的。”
“听你口气,感觉很严重,我长这么大,没病都要被你们吓出病来啦。”
只是抱歉,医生解读病情,给出诊断,也给出治疗建议,有时候会有安慰,但从不敢吓唬病人。面对诊断,她并不慌乱,但是,这种娇嗲,也明显是装出来的,我不敢贸然安慰,一时语塞。
“我还有个朋友也是做医生的,我可以把这些资料带给他看看吧?”
这是必须被尊重的个人意愿,任何医生都无权干涉。我把病历资料整理好,她接过,再撂了一句话出来,
“如果其他医生说我根本就不是这个病,纯属你们误诊,你们有责任吗?”
我终究没忍住,目不转睛,盯了她妆容精致的脸有半分钟,还是换了一句话说了出来,“感谢你体谅我们。不只是医生,应该是所有的人,都希望你这个诊断是误诊,但是,如果真的是我们误诊,属于医生的责任,当责无旁贷,无从推脱。”
她倒是决绝的离开了我办公室,当晚,引荐她来的那个病人给我打了个电话,开口就直接埋怨我这个医生,不该在这个时间给她查出这样的问题,无论如何,该等她怀孕了,把孩子生了再说。因为这个人是第三方,交浅言深也好,交深言浅也罢,我都反感。我很实在的噎出去一句,“医生看病,向病人交代,向前辈交代,向领导交代,轻重缓急,自有分寸。你朋友那边,我已经交代过了,若有疑义,工作时间到办公室讨论,私人时间,恕不奉陪了!”
站在医生工作的角度,站在同为女人的角度,她的病情都令我惋惜甚至痛惜,我是如此的希望她的诊断真的是我们误诊了啊!放下电话,回到案头的杂志里,搜寻相关文章,寻找维护这类病人后期生活质量和生育功能的方法,可是,疾病面前,现有的医学技术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她连自己的症状都逃避,又该如何面对刻板的告知和残酷的讨论呢?
可是,后面发生的事情,我发觉,她真的不是一般的坚强,无论对她自己的病还是对我们这些医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