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的秘密

    顾小米躲进阁楼时,月光正透过木制的小窗户,斑驳地洒在地面上,她翻看着父亲的手机,蓝色屏上,绽放着一支白色百合,小米想起,这还是父亲拥有手机后,让她给换的屏保。

    第一次翻看父亲手机的顾小米,打开了图库,意外发现,除了一棵老槐树外,竟然全是各色形态的百合,尤以白色居多,小米不自觉地坐了起来,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似乎对父亲并不完全了解,尽管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顾小米知道,在他们居住的这座小城,郊区有一个大型百合花卉基地,但她完全不知道,父亲忠爱百合的程度,超出了她的预期。而且,父亲最后与这个世间道别的地方,就是那个百合基地。顾小米接到电话奔过去时,雨下得很大,通往百合花场的道路很湿滑,而父亲就倒在花场旁那棵唯一的老槐树下。

    几日前,父亲突然提出要去一个北方城市去看一位多年未见的朋友,让顾小米给他定了机票,小米要陪他前往,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追问,便三缄其口,什么都不透露。只是还没等出发,他便滑倒在老槐树下,心脏病突发,让一切都改变了最初的模样。

    这一切,对顾小米是个谜,直到她从殡仪馆回到家,还一直被困扰着。

    家里安静得似乎一切都静止了,钟摆发出的滴答声响,让一切显得更加空寂。从顾小米记事起,家里就只有她和父亲两个人,尽管她对自己没有妈妈这件事,曾经耿耿于怀,试图打破砂锅,可父亲始终都未向她说明,小米后来索性不再追问,因为父亲肩负了爸爸妈妈全部的职责,从未让小米缺失过爱。父亲给她梳的齐齐整整的麻花小辫,常常成为邻居小伙伴羡慕的对象,给她一针一脚缝制的碎花衣服,也让小米在同学面前有了显摆的理由,甚至在小米失恋后,父亲陪着她远足,试图让她走出困境。

    想到这里,顾小米走进了父亲的卧室,水瓶里的百合已经枯萎,蔫蔫地耷拉着,这还是父亲决定要出发前从花卉市场买来的,他说要带着它,送给要探望的人。

    小米给水瓶换了水,可仍然难掩花已逝的现实。直到这时,顾小米才痛彻骨髓地意识到,那个世间最疼爱她的人,走了,永远不再回来,她把脸埋进父亲的木床里,闻着父亲残留的气息,任凭眼泪濡湿了被单。

    不知过了多久,“滴”的一声,手机提示音把顾小米的悲伤拉回了现实,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她拿起父亲的手机,短信提示话费余额已不足,小米向手机冲足了话费,也许这是父亲与外界的唯一联系了,不让手机停机,就像父亲还在世一样,小米想。

    缺少了一个人,房间空旷得没了温度,小米拿起父亲的手机爬上了阁楼,里面摆放着父亲的老物件,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顾小米似乎才找到了些许的安全感,直到她发现手机里的图库都是百合,才蓦然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查看时间,父亲在离开的那一天,拍了特别多的百合照片,它们在雨水的淋漓下,娇艳欲滴。

    一丝疑虑爬上了顾小米的心头,还有什么是她所不了解的。父亲离世那天,花场主人告诉小米,他经常一个人来到老槐树下,一坐就是几小时。而小米家距离花场并不近,往返需要四个小时,70岁高龄的父亲走那么远的路,难道仅仅是因为喜欢百合?还要独自一人飞往陌生的北方城市,父亲到底向她隐瞒了什么?

    顾小米一个骨碌从床上跳了下来,她从阁楼这边翻到了那边,试图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木柜里躺着的一个老旧相册引起了她的注意,还是百合,满是百合,小米翻到了最后,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藏在角落里,十八九岁的模样,和她年龄相仿,照片后一行娟秀的字迹跃然纸上:

    “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顾小米对眼前突然出现的年轻女孩,有一种说不出的恍如隔世之感,她试图在对方的眉眼中找寻自己,那个久已搁置的念想,像喷薄的泉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让顾小米的记忆打开了一条缝,她模糊记得,小时候一次睡醒,刚要走进客厅,却听到邻居阿婆探身悄悄与父亲低语,“这么多年,还要一直等吗?她不会回来了。”阿婆瞄向小米的卧室,顾小米急忙躲到了门背后,“隔壁新搬来的阿香也是一个人,她很喜欢小米”。

    透过门缝,顾小米看到父亲紧皱着眉头,他的脸在手中的烟雾中,迷蒙得看不清表情,直到他客气地把阿婆送出了门。

    阿婆临走又嵌开一条门缝,不死心地探出头,“小米爸,你再好好想想”。

    这个碎片化的记忆并没有在当时的顾小米心中,留下什么,因为之后,父亲和她依然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反倒是现在,她突然意识到,这里面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那个被父亲一直等待的人,这么多年,她在哪里?她是自己的妈妈吗?

    一连串的问题,困扰着顾小米,让她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除了品尝失去挚爱亲人的痛苦外,完全被这些突然出现的状况,挤满了头脑。

    一天夜晚,顾小米又爬上了阁楼,“滴”的一声提示音,一条短信跳了进来,在夜半时刻,显得突兀惊惶:

     “何时到?我一直在等你”。

    顾小米于当晚踏上了北去的飞机,她去的是父亲要去的北方城市,区别的是,父亲的机票已成了永远无法兑付的单程。


    夕阳跌落山头,走进重症监护室时,顾小米是忐忑的,她甚至在门外徘徊了很久,直到值班护士推着输液车离开,她才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了房门。

    就像知道顾小米会来一样,病房里的女人正扭头盯着门口,苍白的脸在看见顾小米的那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色彩,就像天边的云被晚霞瞬间遮盖,顾小米分明在这张脸上看到了阁楼里相片的痕迹,岁月并没有让她改变太多。

    她冲顾小米虚弱地微笑了一下,随即,向小米伸出了她的手。

    顾小米犹豫了一下,迎上前去,她的手骨瘦如柴却依然纤细。

    “你跟我想象中的一样。”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顾小米。

     小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没有吭声。

     “你的父亲,怎么没来,他还好吗?”

    顾小米环顾了一下病房,床头一束百合正静静怒放,顾小米紧了紧鼻子,扭头微笑着看向病床上的女人,对方正专注地看着她。

     ”我父亲,他也很喜欢百合”。

    说完,顾小米拿出了父亲的手机,打开了图库。

    “这是他最近拍摄的,拍了很多”。

    女人翻看着那些洁白如雪的百合,脸上荡漾起如残阳般美丽的光晕,当她翻到那棵老槐树时,眼光长久地停留下来。

    走进那段故事,对女人来说,似乎很艰难,她的叙述断断续续.


    顾小米的父亲和病床上的女人相识时,是在百合花场,那时,她是花场唯一的实习女学生,就像百合一样散发着独特的芬芳。顾小米的父亲只要下了工,就坐在老槐树下,每个人都以为他是那么爱着百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视线总是追随着花丛中那个青春洋溢的身影。

    直到有一天,她剪掉枯枝,碰伤了手,他犹豫了一下,跑了过去。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她问了一句似乎是多余的话,因为她一直知道,他就在那里,一直在,而她也愿意更多地出现在离老槐树更近的花丛。

    他们的交往,确切地说,是从那棵老槐树下开始的,直到一个意外的小生命打乱了一切。

    她的父母千里迢迢地赶来,义无反顾地带走了她,他们无法容忍,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穷小子,如此简单地带走他们的掌上明珠。

    女人走时,将一张照片放在了老槐树下。

    可是,命运总是造化弄人,回到家不久,一辆突然从街角冲过来的货车,残暴地改变了她的命运,她再也没能站起来。

    “您一直是一个人吗?”顾小米试探着问。

    女人苦涩地笑了一下,“我已经这样了,难道要成为别人的负担吗?”。

    顾小米盯着床头那束百合,心沉沉的,她甚至没有勇气去盯着看她的眼睛,因为里面写满了悲伤。

    女人切断了一切与顾小米父亲的联系方式,可是这次,她听从自己的内心,又串连起了这条线,几经周折,她打听到了他的手机号,她甚至没有勇气打电话,只发了短信,她只想在走之前,看看他过的怎么样?

    “我父亲,他很好。”顾小米想了想,眼神从百合处移过来,微笑着对她说,“要不是腿脚不好,他原本要来的”。

    “这就好。”女人凝视着床头的百合。

    女人微眯着眼睛,一遍遍地翻看百合花图片,看那棵老槐树,顾小米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温暖和煦的光,这束光让顾小米的心突然变得沉静,就像雨中的百合。

    顾小米把手机塞进了她的手里,“我父亲希望把它送给你,他已经使用了很多年,一直都不肯换”。

    女人欣喜地看着小米,就像一个孩子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紧紧地把手机攥在了手里。

    这一夜,顾小米一直陪在女人身边。

    天边刚刚露出微光时,女人疲倦地说,“我想睡了”。

    顾小米为她掖了掖被角,她安详地睡着了,脸上的皱纹慢慢地舒展开来。

    顾小米走出病房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日光洒满了病房,一位护士拿起白布罩住了那张安详的脸……


     就像约好了一样,在前后几天的时间里,顾小米便失去了一切,失去了父亲和父亲一生都在惦记的人。

    从外地回来后,顾小米再一次爬上了阁楼,她不断翻看着那些泛黄的老照片,整理着父亲留下来的老物件,在柜子的角落,一个小小的包裹引起了顾小米的注意,她轻轻打开,一个小毛巾被和几件婴儿的衣服露了出来,一封泛黄的信夹在其中:“您经常出现在老槐树下,看得出您一定是个好人,有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请求您好心收养这个孩子,她的小名叫小米……”

    顾小米呆立在阁楼里,雨不知何时稀稀落落地滴下来,她拿起了那张相片,相片后那一行娟秀的字迹已经被岁月磨去了棱角,但依然清晰可辨:

    “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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