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乒乓侧影
杨英锐
小时候打乒乓球，理想是打进专业队，甚至梦想过像庄则栋一样，当世界冠军。小学时代在北京什刹海体校练球，我不是打的最好的，但绝对是训练最刻苦的。后来还是一场社会运动挽救了我，把我从狂热的边缘拉了回来，使人类知识文明没有错失一位重要的学者。
最早在北京海淀区少年之家乒乓球班练球的时候，有一次国家队到基层普及乒乓球运动。记得那次来的有庄则栋和国家女队的邱钟惠和孙梅英等，都是国家队主力。庄则栋示范了怎么在近网起重板的技术，主要技巧就是快速翻腕，以腰发力，全身移动找点。他说，这球只要对方能发出来，无论在台内离网多近，都应该能重板打回去。对方球越转，回球就要越快越重，让球转不起来。这一手抢攻技术，我在为之输了多少场比赛以后，终于练成了，加上前三扳的连续攻很少失误，我就成了乒乓球业余高手。这种打法，全台抢点，精神要高度集中，极消耗体力。更重要的，是要相信球也可以这么打。有一次有人问我这种近网抢攻手法怎么练啊。我好心劝道，您练些别的吧，这得是童子功，还得先输很多球。
有几次比赛，我至今印象深刻。
第一次，在北大附小二年级的时候。小学后院有一个堆放体育器材的小屋，里面有一张乒乓球台，隔校墙马路对面，就是清华东南门。当时教体育的韩老师组织了过一场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对抗赛，我们二年级队居然赢了。第一次体会赢球的感觉，那是多么兴奋的事啊。后来入选海淀少年之家乒乓班的，多数就是北大附小二年级学生，记得有张昭达，杨英锐，陈选，黄亮，黄志勤，还有范伯均和范伯胜兄弟。
第二次，1964年，北京市体校联赛，我打了1953年组第三名。半决赛时我输给一个西城体校的孩子，我当时还摔了拍子，哭的不行。同学张昭达打了第五名，有一段时间他不理我，也不跟我说话。当时还只是11岁左右，就有这么强的输赢感。这种胜负心，对于后来的个人成长，绝对是不可或缺的启蒙训练。
第三次，1974年，我还是北师大数学系新生，正赶上学校每年的系际乒乓球联赛。往年的霸主是中文系。中文系的主力叫陈鹏，原来是老高三的学生。那时团体赛还是九盘五胜制，三个队员各打三盘。我和陈鹏在第七盘遭遇时，所有观战的高年级学生都站在陈鹏那边助威并出谋划策。结果我赢了。那一战，我独拿三分，使数学系队夺冠。从此我就成为北师大乒乓球校队的绝对主力。这在当时是非同小可的事，因为校运动队队员，每天晚饭加一份带肉的菜，对于长身体太需要了。
第四次，1976年北京高校联赛，只有团体赛，我保持一场不败。记得和北京化工学院的比赛是在北师大主楼12层打的。还是第七盘时，我和对方主力打到第三局时，中盘11比14落后。对方是横板，在领先的情况下越打越保守。他忘了，我是全攻型打法，特点是越打越熟，越接近结局手感越好。结果我赢下这一局，为北师大队获胜贡献三分。羸球后，很多观战的同学簇拥着我走去食堂。一进食堂，里面站满同学，为我分出一来路来，使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王者归来。食堂里响彻同学们有节奏的呼喊：杨英锐，两份！就是让食堂师傅给我盛两份肉菜的意思。
第五次，1982年，国家机关在京单位乒乓球联赛。那次业余联赛，水平之高，超乎我的想象。当时的国家机关在京单位，是退役专业运动员聚集的去处。有些部委队是清一色的退役专业运动员。在和国家统计局队比赛时，我遇到了在什刹海体校的队友宋嘉兴。他在当时是体校提高班的，打法是两面快攻，是北京市53年组的绝对第一，后来从铁道兵队退役。那次联赛，我是中国社科院队第二主力。第一主力曾得过华东地区高校冠军，他评论我的球比较中肯，说杨英锐打球是水涨船高，对方水平越高，他的球越历害，发挥的也越好。那次社科院队打进了前八名，进入第二轮决赛。当时带队的院团委书记说，第一轮咱们院队表现出色，第二轮我就不用来了吧。他心里清楚，进入第二轮，剩下的多半都退役运动员了，我们再赢球可能性不大。果然，一语成谶，我们得了第八名。
第六次，1987年，美国东南五个州乒乓球联赛，那是我刚到美国田纳西大学哲学系读研究生的第二年，已经两年多没打球了。那是我最累的一次比赛。在美国，这种业余比赛，都是只有一天赛程，从早上八点开始，到决出冠亚军结束。我参加那次比赛，因为就在我们学校体育馆举行。早上我一早就去场地，想稍微练练球，恢复一下手感。正好碰到一个印度人，他看我手生的不行，好像不会打是的，就不想和我练，说打一局试试吧，几分钟后，他赢我21比2，就不理我了。正式比赛开始，是双淘汰制，就是说，一个选手输两次后就被淘汰了。在第一轮赛后，分上下两个半区，赢了第一轮比赛的留在上半区，输了的进入下半区。如此反复, 上半区的输者进入下半区，下半区的再输者就被淘汰了。最后由上下半区各自前二名，也就是前四名，进入半决赛。
我那天第一轮就输了，进入下半区。随后，与从上半区不断输下来的选手打了五轮比赛，对手越来越强，我的技术也随之越来越恢复，最后打了下半区第一名，也就是打进了前四名。中间又遭遇上了那个印度人，这时我应该已经恢复了四成功力，把他赢了。那印度人输了后，站在球台那边不走也不动，怔怔地呆了好一会儿。他好像实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相信怎么会是这样。爭进前四名的时候，对方是一个瑞典少年队的选手，当时他们在美国北卡州集训。他们练球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绝对是专业队训练的架势。这时我的功力应该恢复了七成左右，我赢了。我的发球抢攻和接发球抢攻加上前三板的高成功率，压的那孩子根本发挥不出什么欧式对拉打法。那孩子应该是16-17岁的样子，输球后哭的稀里哗啦的。他们教练是中国人，得过北京女单冠军。她开导那少年：和中国人打乒乓球输了有什么可哭的，随便一个人你就不知道原来在哪练过。
打进前四名后，天色已晚。从早上八点开始到晚上九点多，我打了七场比赛。每场打完，我就躺在地板上休息一会儿，真有些累了。这时，我周末打工的餐馆经理打电话给我，说球赛完了吗，今晚那边非常忙，可能的话赶紧过来帮一下吧。我1986年去美国田纳西大学哲学系读研究生，那是我当时唯一申请到全额奖学金的地方。但哲学系的资助相比理工科要低，所以我周五周六两个晚上到餐馆打工以补贴日用。我北大荒出身，干这点活不算什么，不耽误念书。可我那天是真累了，但转念一想，打球事小，求生事大。我告诉赛事组委会，后面我不打了，就算我是第四名吧。然后，赶到餐馆重新投入战斗。回到住处，已过半夜，随即和衣倒头便睡着了。
第六次，在曼哈顿中城的一个乒乓球俱乐部。当时我在纽约大学心理系念博士生，偶尔会去那里打球。有一次遇到一个非洲某国国家乒乓球队的退役国手。不要小看这些非裔选手，那都是中国乒乓球国手当教练训练出来的。那人跟我说，他陪练一小时收费30美元。我说这样吧，咱们打一盘，三局二胜，我输了交费，赢了就算免费切磋如何？他同意了，结果我赢了。
也是在那个乒乓球俱乐部，有一次，我遇到一位老者。他用的是一块胶板，就是只贴有胶粒不带海绵的一种乒乓球拍。老者以削球为主，兼有攻球能力。我那天发挥的不错，但连续抽十几板，就是打不“死”他，最后输给他了。打完球闲话中才得知，老者时年93岁（对， 93岁），曾是胶板乒乓球世界锦标赛冠军。我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第七次，在小学同学张昭达家里。张昭达是我北大附小同年级同学，其父是美国加州理工学院化学博士，中国著名有机化学家，是当年中国成功研制猪胰导素项目的领衔科学家，其母原为北医三院妇产科主任，被誉为中国“试管婴儿之母”。在什刹海体校时，我比张昭达训练刻苦，但他身体素质比我好，而且正反手均衡，打乒乓球比我有天分。我小学时和张昭达打球，输多赢少。后来张昭达在美国成为一位很有成就的医药科学家，家住波士顿郊区，离哈佛大学不远。我2004年到波士顿参加美国认知科学年会，期间另一位小学同学开车带我去了张昭达家。他家地下室有乒乓球台，自然，就打了一场比赛。说好五局三胜，我三比零赢了。当晚回到住处，我忽然觉得，内心深处谈淡残留的一个少年时代心理阴影消失了。
第八次，在北大数学学院乒乓球室。2013年前后，我因为研究工作需要，开始学习理论物理中的规范场论和数学微分几何中的纤维丛理论，就向老友刘张炬教授请教，他在这领域教授多年，是个中高手。张炬教授四十年前是我的围棋师傅，自然端了一下师傅架子，约定赛一场乒乓球，三局二胜，他赢了包教，输了包会。结果我第三局二分险胜。师傅后来果不食言，教的很耐心。
（2021-6-9， 初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