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再高一点,你就能看到山下的屋子,灰色的瓦片,白色的墙面,你就能告诉我它们看起来像什么。
游饼是第一个靠在我身上喃喃自语的女子。因为这片空旷的土地上只有我一个,而我们都知道,我无法回应她。
我无法回应任何人,我已经沉默了十六年。我看过无数次在清晨里,从山下飘上来的炊烟,我在这山上,已经住了十六年。我常常做梦自己长出了一双脚,踏破了清晨的浓雾,跑到山下去,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了白墙上。
那是少女的影子,像游饼一样。
我的记忆全都刻在我的身体里,我记得每天的太阳和云的样子,我记得我遇到的每个人,他们的模样,他们说过的话。可是除了吴饭,没有人记得我。我的样子,我的年龄。但是因为等待,让我变成山上最有灵性的一个,不管天地之大,不顾江流之远。
和游饼一样,我们都在等一个人,只有我知道,我们在等同一个人。那个人白天像只鸟一样,飞到云上面,到晚上就变成星星。游饼说她一直记得吴饭离开的时候给她的那颗石头,那是一颗光滑得发出朦胧绿光的石头,可是被她弄丢了。她一直在找它,她一直相信吴饭会回来,为了他留下的那颗石头。我也相信他会回来,就像时光倒流那样,太阳从西边升起,江河逆流,山体倒塌,每棵树收起枝丫变成一颗种子,那块石头好好躺在吴饭的手里,而吴饭刚好在我身边。
就像吴饭离开前那样。
吴饭最爱来山上,因为山上空旷,有很大的天,也有很大的地。天上有鸟有云,地上有绿草,绿草间有种子,和石头。我曾是一颗种子。我看见了小小的吴饭拉着小小的游饼,吴饭把石头送给了游饼,而我被吴饭埋在了土地里。
等待让我变成了一棵树。
岁月把它的痕迹刻在我的身体里,一圈一圈的年轮,在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地方。游饼不知道我多高,可是我知道,我早已看得到山下的屋子。我知道山下的屋子灰瓦白墙,它们看起来像吴饭离开时被日光拉长的影子。
我已经经历了太多清晨和傍晚,风雨摧折过我的枝丫,我看到自己裸露的伤口流出绿色的血液,但是我却更强壮了,我不怕寒冷和酷热,因为等待让我变成山上最有灵性的一棵树。直到吴饭的归来。
那天游饼跑到山上来,穿着白色的裙子,露出洁白的脚踝,她高兴的跳起来,跑到山上的石头上,垫着脚,看着远方,我觉得她快哭了。世界上有很多种喜悦,有一种,其他都比不了,我等了太久了,游饼也等了太久了,爱人归来的喜悦。
听说有人会一夜白头,有些老去并不是由时间决定的。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吴饭拉着游饼的手,向我走来,一步一步,我看到了那个男子,看到了他青色的胡茬,突出的喉结,我快哭出来了,那就是我等了十六年的人啊,再过六十年我依然能认出他啊,他变成什么样我都能认出他。可是,当他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老了,一夜白头的那种老。
连吴饭,也不记得我了。我一直以为他是唯一记得我的人。山下的屋子是他留给我最重要的回忆,他是唯一记得我的人啊!
我梦到自己长出了一双脚,踏破清晨的浓雾,头发上结着细细的露珠,从山上跑到山下,吴饭拉起我的手,把那颗光滑得发出朦胧绿光的石头放在我的掌心。
直到阳光重新照耀在我的枝丫上,我听到身旁有块发出朦胧绿光的石头轻声问我,记不记得有次暴雨,我替一颗石头挡住了雨水的冲刷和摧残。我说我好像什么都忘了,我只记得我等了太久太久了,我老了。
我听见它沉重而郑重的叹了口气,“我也等了太久太久了,我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