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金庸小说虽未能通读,但凡是其小说改编的影视剧,每种至少看过一个版本,基本上将他的小说都了解了个大概。
其中,最喜欢的是《笑傲江湖》。
96年TVB版的电视剧里,吕颂贤诠释的令狐冲,成为我心目中最好的武侠形象。豪迈豁达,落拓不羁,智勇双全,风流无双。《笑傲江湖》里刀光剑影的江湖,在寒意凛凛的风起云涌中,因为有了生动的令狐冲,而有了灵魂的温度。
听古琴曲《广陵散》时,顺手查了些相关资料,了解嵇康生平的同时,不经意发现,原来金庸当初写《笑傲江湖》就是有感于嵇康的故事。
嵇康,魏晋风流人物,竹林七贤之首。自幼聪颖,博览群书。丰神俊朗,鹤立鸡群已经无法描述他的独特气质,《世说新语》是这样写的: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山涛)曰:“嵇叔夜(嵇康字)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这样一位容止出众的人物,自然是有着他的个性的,不愿意逢迎权贵,坚决不仕,隐居打铁为生。因为山涛举荐自己做官,便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对于好友尚且如此,其性情刚烈可见一斑。
而他的卓荦不群,也吸引了不少附庸风雅的人。
钟会便是其中一个。不过钟会并非那些不学无术的泛泛之辈,他出身名门,是书法家钟繇之子。“敏慧夙成,少有才气”,年少得志,十九岁入仕,为秘书郎,三年后又升为尚书郎,二十九岁时就已进封为关内侯。
只是嵇康向来傲世,对于礼法之士不屑一顾。奈何钟会对年长自己两岁的嵇康,仰慕至极。
一次,钟会写完《四本论》,想求嵇康指点,可又怕嵇康看不上。情急之中,竟“于户外遥掷,便回怠走”,隔了墙远远的扔进去,便匆匆忙忙的快步离开。竟像是怀春少女对意中人的思慕,紧张到怯羞,想见又不敢,惴惴不安的期待。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嵇康的原则,他当然没有理睬。而这对才气俊杰的钟会无疑是残忍了些。
显赫后的钟会受命去拜访嵇康。洛阳城外,大树荫下,嵇康和向秀正赤膊打铁。火花四溅,叮当叮当,响彻天空。钟会一眼就看到那高傲的身影,忙下马上前去,行礼道:颍川钟士季,特来拜访先生!
嵇康丝毫没有停下手中的铁锤,视若无睹。没有一个人理睬他。钟会如同空气,笑容僵在脸上,刷的红了起来的脸,火辣辣的烧着,在打铁的火光耀下,近于疼痛。作为朝中重臣被众人推崇敬重,甚至君王司马昭都要让他三分,在此处竟然成为低人一等不配礼待的鼠辈。自己那样的崇拜,现在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满腔热情化成冷冰冰的寒意。先前冷遇未改的赤诚崇拜,在这一刻荡然无存,曾经有多仰慕,此刻便有多愤恨。
钟会转身便走,嵇康此刻开口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钟会的回应掷地有声,像嵇康抡锤在利剑上砸出的火星。这是真正的棋逢对手,若志同道合,也许两人能谱写出一曲高山流水的佳话。可惜造化弄人,电光火石的一问一答间,两人的交手才算正式开始。
死亡的伏笔在这时埋下。嵇康一生傲世,却也败在这傲气上。得罪了一众权贵,司马昭早就对他不满,大难临头,钟会的进言是最后一根稻草。
跪求赦免的三千太学生换不得君王的弘慈,公元263年的那个中午,刑场东市被汹涌的人群挤满。临刑之前,“神色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也许是宿命吧,如果他少些傲骨,大可以安稳荣华一世,可如果他懂得柔软世故,便不再是嵇康,便不会是千古风流的绝响了。来自灵魂深处的血性和对自由的执念注定他无法妥协。他生得漂亮,死得亦漂亮。传奇般的收尾,超然脱俗,不念红尘情事,只憾《广陵散》绝矣。
金庸读到这里,想必也是深为震动,他偏不肯信“广陵散于今绝矣”,于是在《笑傲江湖》里写出一群风流人物来,让《广陵散》重现江湖,让武侠群英延续魏晋先贤的梦。这个世界里没有那么多不得不服的权贵势力,可以逍遥世外,可以纵情山林,可以永远的笑傲江湖。
嵇康的魂魄化成令狐冲,他是放浪形骸的浪子,是彻底执着于自由的灵魂。他不拘教条,率性而为,豪放潇洒,重情重义,心高气傲,不惧强横。他不为正派人士所容,却往往能绝处逢生,遇到像风清扬这样真正的知音,他也找到了琴箫和鸣的灵魂伴侣任盈盈,两人珠联璧合,共奏《笑傲江湖曲》。最终这对神仙眷侣退隐江湖,比起“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奉承,他们更喜欢天高海阔任逍遥。
要忠实自我,追求自由,在黑暗的政治社会中不可得。现实离嵇康的理想国太远,他对世人的要求太高,在《琴赋》里述怀:然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肺腑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非夫放达者,不能与之无吝;非夫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也。
他只能活在小说里。合上书本,眼前又浮现出令狐冲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满不在乎的笑,举着一坛酒笑道:
“我一生之中,麻烦天天都有,管他娘的,喝酒,喝酒。”
说罢一饮而尽。
这偌大的江湖里,任它恩怨情仇浮浮沉沉,随它功名利禄起起落落,都抵不上一曲笑傲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