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份迟来的圣诞礼物,他们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交往的。对于这样突如其来的幸福,鹤丸一直很珍惜和小心对待。他和三日月交往的这两年一直小心地一边应付组织,一边瞒着三日月。不让他发现自己到底是做什么的这件事令鹤丸感到罪恶,组织对于他的交往有所觉察,但是估计像之前说的,想鹤丸深入一点接触三日月所以才放任不管。鹤丸下了决心尽量不要让三日月有牵连,如果组织问起,他就想办法糊弄过去。
鹤丸很珍惜那些约会的时光,旅行不能去太远的地方,日常约会还不能和任务冲突。鹤丸谨慎地对待着这段恋情。他对组织看似服从,但无时无刻都在想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摆脱组织。那时候鹤丸也曾经担心过,这样的和平和幸福会不会有一天忽然崩坏。
但那时候鹤丸还很年轻。正因为年轻,所以才勇敢。
在和三日月交往的第二年,三日月郑重地跟鹤丸提出,希望他能跟自己回去日本。
三日月终于跟鹤丸坦白,虽然他家确实也有家族生意,但只是他们掩人耳目的幌子,其实他是政 府的人。之前辗转各地是希望可以找到一个适合的地方,进行一项研究。最后他们选定了那里,遥远并不出名的B市。因为实 验比较危险,所以如果在正常城市进行,出问题一定会引起伤亡和恐慌。来这种地方一来因为当地消息不发达,有问题时可以迅速封锁消息牵扯少,二来舆 论压力也会少很多。三日月日常出差其实也是要回去和本部报告还有到B市观察。现在研究即将进行到尾声,所以他可能要离开了。
“隐瞒你那么久我很抱歉。”三日月对于没有坦诚告诉鹤丸这件事感到抱歉。出于对恋人的信任,他最低限度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关于研究内容这些他不可能详细说出来。他希望鹤丸能谅解。“但我真的希望你能跟我离开,去日本一起生活。”
三日月握紧鹤丸的手看着他说:“下周末我会离开这里,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希望能听到一个我期待的答复。”
对于三日月的身份,鹤丸虽然非常震惊,但是还没到不可接受的地步。他甚至非常好奇如果说出当年自己被拐骗的事情,会不会有可能得到帮助呢?尽管鹤丸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和过去的回忆,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知道,但说不定还有可能找回一切?
但是很快鹤丸打消了这个念头,首先他不确定三日月有没足够的能力帮自己,大海捞针一样寻找自己的过去真的可能吗?其次,他也不知道三日月知道了之后会对自己有什么想法。而且要是贸然离开,神父他们会怎样?
鹤丸忽然感觉到一种违和感。该说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那些幸福的日子。太过顺利了,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讲简直不可思议。组织的人真的对他和三日月交往没有异议吗?真的不知道三日月是谁吗?
说不定三日月可以帮他,不管怎样也有一试的价值。但鹤丸犹豫了,必须谨慎行事,他可以一个人逃到天涯海角,但要是发现他叛逃,神父他们怎么办呢?他们会有什么下场,鹤丸实在不敢细想。这一切太突然了,他必须想好办法处理。
在鹤丸抱着侥幸的心思考的时候,现实终于无情地打击了他。三日月那一周并没有来,他似乎想给鹤丸考虑的空间,在约定的期间,他愿意等鹤丸好好思考再做答复。而这段时间,监视者终于出现在鹤丸的面前,给了他一个任务。
“杀掉三日月宗近。这是你的任务。”
鹤丸听着这句冰冷的指令,他看着监视者握紧了拳头。坐在沙发上的鹤丸手指插入发间,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问:“你们早知道他是谁吗?”
“知道。”监视者低头俯视着鹤丸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他是政府势力的一个重要人物,虽然还没发现我们的存在,但对于我们的研究,未来他一定会成为很大的阻力。”
鹤丸对于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一无所知。研究?就像童年时那样的怪物研究吗?三日月也和这些事情有关吗?在不开灯的房间里头鹤丸双眼通红,他抬起头看着潜伏在黑暗中的监视者,终于清楚明白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是故意让我接近他,等他松懈了,然后就让我杀掉他吗?”
他们什么都不告诉鹤丸,就是为了不露出破绽引起三日月怀疑。他们眼看着鹤丸喜欢上一个人,他们成了亲密无间的恋人,对彼此都没有戒心。等时机一到了他们就利用这一点,让鹤丸成为致命的武器。他们很有耐心地等待,观察,确认万无一失就开始行动。至于鹤丸的想法和感情,这些人根本不在意。两年,亏他们那么好耐性等了两年。
鹤丸恶心得快要吐出来了。
监视者把鹤丸的手机递过去,鹤丸呆呆接过。里头传来了孩子们嬉闹的笑声,修女和他们一起玩闹着。和这个地狱一样沉默的房间对比鲜明。
“鹤丸吗?”
听到神父的声音,鹤丸张大嘴巴。过了好一会儿他强忍着难受的情绪握紧手机说:“是我。”
“我还想你要是不打电话来的话我就得找你了。”神父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高兴。“你这周末可以回来一趟吗?”
“这周末啊……”
“一定要回来啊!”修女忍不住凑过去电话那里,非常认真地要求。“大家都等着你回来。就像你平时说的惊喜,我们给你准备了……唔!”
神父捂着修女的嘴巴小声说:“不是说好要等鹤丸回来才说吗!怎么那么大的人还这么孩子气。”果然修女马上捂着嘴巴。神父清咳了两声说:“我们等你回来,有惊喜哦,真的!”
神父保证地说着。他听不到鹤丸的回答,于是担心地问:“鹤丸,你怎么了?”为免自己的妹妹担心,他捂着电话到一旁小声地问:“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鹤丸捂着额头,头痛的感觉消失,脑袋变得一片平静。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平时一样开朗地说:“没有啊。你们等我,我会回来的。”
鹤丸听到孩子们的欢呼声,他们似乎十分期待这个周末。鹤丸挂了电话之后抬起头看着监视者问:“什么时候动手?”
在被监视的这短短几天,鹤丸无数次地想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那是多么奢侈的念头,但现实上他只能选择其中一边。
终于在前一天,鹤丸打了个电话给三日月。
“你明晚方便来我家见面吗?上次你的提议我想现在回复你。”
鹤丸挂上电话之后垂下手臂。他木然地准备着武器,戴上微型的通讯耳机,听从监视者的一切指令。准备好一切之后他们撤离了鹤丸的家。鹤丸靠着窗台眺望外面,听着电视机传来连续剧播放的声音,好像要给这个死寂的家一点生气。鹤丸拿出了收藏的蝴蝶刀。那是三日月送他的礼物,那次鹤丸好不容易得到一次和三日月旅行的机会,尽管不是什么很远的地方,但确实是他想尽办法让组织同意的。如今想来,其实不过是他们借他的手来达成的一个骗局。
鹤丸曾经幻想过要去三日月和自己说的所有地方,两个人一起……鹤丸亲了亲那把刀,痛苦地握紧在手里。
“目标来了。”
耳机里传来监视者的声音,鹤丸收起了刀,洗把脸打起精神。他听到了门铃的声音之后开门,三日月站在门口,看到鹤丸后微笑着着问:“怎么不开灯?”
“因为我一直在冥想。”鹤丸像往常一样轻松地说:“毕竟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一辈子这件事我得好好考虑啊。”
三日月对于鹤丸的答案既期待又忐忑。不过他不想给鹤丸太大压力,于是开玩笑般地问:“不能为了我不顾一切地任性一次吗?”
鹤丸苦笑着说:“你提出这个要求,就已经很任性了。”
三日月进来的时候打开灯,电视机里头播放着电视剧的声音突兀地响着。三日月好像觉察到鹤丸有些奇怪,在他准备询问的时候,电视剧的声音忽然中断,接下来插播了特别新闻报告。在听到报道上说B市某处郊外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爆炸事故,造成多名人员伤亡的时候,三日月的手机传来了铃声。就好像连贯性发生的事情一样,鹤丸的微型耳机里头传来了动手的暗号。
鹤丸快速抢位的那一刻三日月已经有所反应,他几乎是凭着战斗习惯反击。看着三日月瞄准自己的关节位攻击快而准的时候,鹤丸看出了他想制服自己的意图。三日月的身手出乎鹤丸意料,他马上和三日月拉开距离,退到了一旁拉开柜子迅速拿出消音枪。他第一发子弹没有射中三日月,只是擦过了他的肩膀。因为三日月震惊的眼神令鹤丸的射击失了准头。
三日月从来没想过鹤丸会伤害自己,可是他刚才的杀意是真实的,鹤丸真的想杀了自己的这个事实令三日月难以置信。正如鹤丸也从来没想过。甚至因为鹤丸的这一个动作,三日月的攻击明显弱了下来。他一记踢飞了鹤丸手上的枪,鹤丸的手腕脱力枪支飞出,下一刻他的手撞开三日月的脚。拳脚交手两个似乎都没有占到好。鹤丸的耳机里不停传来细微的声音,这是监视者暗示他必须尽快动手,有其他人赶过来的意思。
这几秒里头鹤丸的脑子里想了很多。
无数个画面像碎片一样刺入了鹤丸的大脑。过去神父抱着自己从风雪走出来的情景,和三日月第一次相遇的画面。修女偷偷塞给自己糖果和饼干慈爱的样子,三日月和自己告白时内心的喜悦……无数回忆交织成线,扭成一团。鹤丸把他们放在天秤的两端,然后是监视者冰冷的视线。
只能二选一。做抉择的人只有鹤丸。
挣扎,不甘,痛苦,不舍的感情在鹤丸的内心不停爆发,炸得他根本无法思考。鹤丸双目赤红,犹如困兽。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抽出了那把蝴蝶刀,趁着三日月重心不稳的时候踢向他的膝盖,然后一刀狠狠往他的心脏刺下去。
鹤丸。
一刹那鹤丸的脑海里冒出了三日月送给他这把刀时微笑的样子。
他总是不吝于把最好的东西送给自己,从来不掩饰喜欢自己的心情。他们度过的岁月那么美好,这个人用他的所有温暖了鹤丸的灵魂,让他对未来有了期盼。
那时候鹤丸真的想过自己跟三日月是可以有未来的。他想过为三日月争取。
刀确实刺入了肉体里头,紧接着随着被推开的动作狠狠拔出。鹤丸喘着气,他已经丧失了攻击的能力。只有耳机里头不断地催促他执行任务,杀了三日月。
鹤丸大口地喘着气,他握紧了手上那把滴血的蝴蝶刀。听着楼下急促的脚步声。监视者那边听到动静知道鹤丸这边失手了,但是三日月的人还有一些时间才到,鹤丸只要乘胜追击就可以完成这个任务。他还有机会。
可是鹤丸的天秤倾斜到了三日月那一边。
那一刻鹤丸的脑子里浮现出修女和神父提着油灯等待自己的画面,交替的画面快要撕裂鹤丸的灵魂,但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三日月。
在三日月捂着胸口站起来时,鹤丸毫不犹豫地从窗户里跳下去。他在夜晚的街道狂奔,因为不知名的骚乱人群发出了惊呼。爆破声炸得鹤丸耳膜生疼,他不管不顾地奔跑就像逃入末路的人。
鹤丸去找那些埋伏在附近组织的人,他来到一处人烟稀少的老居民区,鹤丸记得这里是负责联络用的。鹤丸还没到就发现有另外一批黑衣服的陌生人出来了。他们似乎已经处理好现场,在和自己的其他同伴联络。鹤丸贴着墙偷听到他们已经开始动手去处理组织的人。估计是三日月那边的同伴,在他们准备赶往下一个点的时候鹤丸马上离开现场,可是刚走就听到爆炸声。刚才的地方被炸掉,火光迅速窜起,里头的人估计凶多吉少。想来组织的人一直行事激进,如果失手,那么至少要带多几个敌人跟着自己下地狱去是他们一贯的做法。
皮鞋摩擦地面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在鹤丸呆呆看着冲天的火光时来到身后。鹤丸缓缓转过头去。火海的热风吹得一片闷热,压在心头喘不过气。三日月用枪指着鹤丸,他身上的伤口简单地止了血,不过因为失血较多而脸色苍白。这一刀在关键时刻偏移,刺入了三日月的肩膀。要是再靠近一点就是心脏的位置,意识到鹤丸想要杀死自己,三日月看着鹤丸的眼睛一片颓败。
“不说点什么吗?鹤丸。”
这似乎是鹤丸最后一个机会了,说出实情,供出这个组织。尽管他做了这样的事,但三日月还是有一丝希望。他始终不愿意相信这是现实。所以他要来亲自确认这件事。
但现实连犹豫的空隙都没有给鹤丸。他的耳机里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欢笑声,然后监视者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们就在教堂附近,炸掉这里只需要一秒。”
鹤丸觉得这一刻他已经别无他法,从他决定动手开始就已经站在悬崖之上,整个世界都疯了。
再无退路。
“不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吗?”鹤丸扬起嘴角无情地笑着。“这样的伤都没死,也真是命大啊,三日月。”
三日月平静得十分异常,他问:“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吗?”
鹤丸眼珠子一转,耸肩,他不正经的态度就好像在嘲笑着三日月。三日月觉得面前的鹤丸陌生得自己仿佛从来不认识。他张开嘴巴轻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期盼过和你有一个好结局。”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鹤丸心头发酸,他们想的明明是一样的事,但是却得不到理想的结局。哪怕现在面前这个人正用一种可笑的眼神看着自己,三日月还是忍不住问:“这两年真的只是为了今天吗,你真的一点都没喜欢过我吗?”
怎么可能不喜欢?
但鹤丸此时爆发出一阵大笑,这个可恶的现实令他整个人几乎陷入疯狂,连他也要变成一个疯子。他嘲笑着三日月同时也嘲笑着自己。“真是个笨蛋啊,被骗了还问这样的问题,你是傻瓜吗?”
鹤丸笑得喘不过气了,他叉着腰一脸无可奈何,垂下手侧着头看着三日月慢声说:“笨蛋啊,我根本没喜欢过你。只是为了任务才潜伏在你身边,谁知道你那么好骗?”鹤丸啧啧两声,好像说着最大的笑话一样愉悦。“到这种时候你还要问这些显而易见的事,真是活该被骗。”
鹤丸的真心仿佛被关在了笼子,可是他挣扎不出来。只能看着三日月听着自己的话眼神一点一点暗淡下去,像是死灰一样失去所有留恋。
“我明白了。”这一刻,所有留恋,侥幸,信任都随着鹤丸身后的大火付诸一炬,荡然无存。三日月明白了现实以后马上振作起来,他露出了没有温度的微笑。第一次,他开始防备起面前这个自己爱过的人。
“我的属下在我决定让你跟我走的时候曾经提醒过,觉得你很可疑,认为我应该调查清楚。但是我没有,因为我信你。”结果他的信任换来了天大的笑话,三日月想起了刚才他从电话里收到的信息,除了名字,鹤丸过去和自己所说的一切和个人的资料,全是假的,连身份都是虚构的。这一切他瞒得滴水不漏。“结果他们都被你的同伙杀死了。研究地点发生爆炸,你们成功盗取了大部分溯行军的研究资料和细胞样本,然后把那些和我共事过的下属全部杀死了。”
“毁尸灭迹,真是够可以的。”
三日月一生都很谨慎,他只天真过这一次,然后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令家族蒙受损失,令属下身亡,这些他都责无旁贷。他们全部都为他那份可笑的爱情送葬了,而这些,明明只要他谨慎点就可以避免发生了。
三日月点点头,连笑容都变得冷漠。他指着自己肩膀的伤轻声说:“这真是很厉害的生日礼物,鹤丸。你这一刀,我一辈子都会记住。”
三日月放下了枪,他好像已经失去兴趣一样,连纠缠的欲望都没有。三日月最后一次看着这个可恨的人,就算他做了这么可恶的事情,可自己始终没有办法下手。这样的软弱和留恋只会让人耻笑,三日月最后这句话说给鹤丸的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
“这是最后一次,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三日月毫不犹豫地转身,再也没有回头。他忍受着那种快要撕裂自己心脏的痛楚,告诫着自己多么不舍也绝对不能回过头去,哪怕痛得要死掉,也绝对不能回头。鹤丸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自己这样目送着三日月远去。有好几次他都想抬起脚步追上去,最后却只能垂下肩膀。鹤丸捂着脸,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埋在了土地里,安静得快要死掉了。
耳机传来了沙沙的声音。监视者冰冷无情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你背叛了组织,放走了目标人物。”
“我已经照着你的话做了。”鹤丸无力地小声说:“你还想怎样?还不够吗?”
耳机的声音突兀地中断,鹤丸好像忽然意识到什么,巨大的恐惧终于在他的心底爆发。鹤丸火速跑去车站,但因为附近的爆炸和死亡事件所以有人的地方都变得一片混乱。鹤丸找不到车,现在这个时间他赶不到火车站回去。于是他随手捉起了一个下车的乘客抢了他的车匙,在骂声中一踩油门。
鹤丸不停地加快车速,他希望现在自己坐着的是火箭,可以马上飞回去教堂那里。他在马路里不要命地狂奔,好几次差点出车祸险象环生,但鹤丸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他甩开了交警,不去理会那些骂声,只是一鼓作气地开车回去。
鹤丸第一次感到那么无助和急躁。他在开车的时候想了很多,结果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助自己的人。鹤丸开了一天的车终于回到村子。他到达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夜晚,所有人这个点都已经睡觉休息,只有鹤丸不停地往教堂方向跑。夜晚太安静了,安静得鹤丸发慌。忽然,强烈的爆炸震动土地,火光烧向云层的那一刻,鹤丸不顾一切地拔腿就跑。他来到教堂前,褐色的土地上扭曲地写着文字。
背叛者应该受到惩罚。
鹤丸疯了一样地闯入教堂。这场火是早有预谋,他们就等着鹤丸回来的这一刻,这是他们给背叛者的惩罚。鹤丸冲进里头不断呐喊着大家的名字,周围的蛋糕和装饰散落四周,曾经准备欢乐地举办什么宴会的情景被火焰破坏。鹤丸在桌子底下找到了三个小孩子的尸体,他们头部中弹,已经没了呼吸。他们过去最喜欢围着鹤丸打转,每次鹤丸回来就会异口同声喊着他的名字,但现在他们已经不会说话了。
在其他地方,接二连三找到孩子们的尸体,鹤丸到了最后甚至连对周围的温度和那可能灼伤自己的火焰都没感觉了。他就像幽灵一样穿梭在火海。听到微弱的呻吟声鹤丸马上往那个房间跑去,用力踢开门。
里头的神父吃惊地抬起头,鹤丸看到他的那一刻鼻子一酸,他马上跑过去。鹤丸看到修女就在他怀里,头部中弹,就像依恋兄长的妹妹一样蜷缩在神父怀里。
鹤丸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搬开压在他们身上的房梁,好像神志不清般地一直说:“等等,我现在来救你们,等等。”
上方塌下的东西全部压在了他们的身上,鹤丸把墙壁,砖块逐一搬开。神父抬起头看着努力的鹤丸。
“你没事就太好了,至少你没事……”
鹤丸全身如遭雷击,神父庆幸的声音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受。神父拉了拉鹤丸的裤脚,蹲下时神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确定。神父像平时一样慈爱地笑着说:“不用救我了,我逃不出去的。”他看着自己怀里的妹妹,温柔地抚摸着她脑袋。想起刚才那些人闯进来的场景,那是一个噩梦,忽然的灾难降临在他们的身上。把一切都毁掉了。“我要去找他们,你知道的,她看起来坚强实际上是个爱哭鬼。孩子们都……吓坏了吧,我得赶紧过去安慰他们才行。”
他是绝对不可以留下自己的妹妹一个人在黑暗中等待的。从他们兄妹两人一起埋葬了父母离开之后,他就发誓过去哪里都不能离开自己的妹妹。
神父从修女手中取出了那样她到死都握紧的东西。那是一个十字架,虽然已经被火烧了一点,但是在保护下没有多少损伤,神父把它交到鹤丸的手里,说:“这是我们一起买的,作为你十八岁的生日礼物。以前那位让我们领养你的先生告诉过我们你的生日,但你似乎一直不喜欢这天。可你十八岁了,我们还是想给你庆祝一下。”
神父握紧了鹤丸的掌心,抬起头笑着说:“生日快乐,鹤丸。”
他抱着已经僵在原地的鹤丸,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是我们给你的祝福,你要记住,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一定要心怀希望地活下去。你要相信,就算再绝望,也有人打从心底里祈求你幸福,主一定会保佑你。”
“所以,千万千万不要被击垮知道吗?”神父抚摸着鹤丸的眼角,他知道鹤丸难受极了,这是很难跨出去的一步,他只能不断鼓励鹤丸站起来。“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过得很幸福,不然我们在天堂也一定会担心你。所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神父把那条项链挂在鹤丸脖子上,轻轻一推鹤丸的胸口,说:“走吧,鹤丸。”
鹤丸缓缓站起来,神父抬起头看着他说:“走吧,离开这里,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安离开。”
“走吧。”
鹤丸的身体晃了晃,然后转身。明明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为什么还能动起来呢?
鹤丸不知道。
他听着神父在后头不断祈祷着,祈祷着,神啊,请救救这个孩子。不要让他再次活在不幸之中,请一定要把光明的未来赐予给他。火焰燃烧的声音快要覆盖这微弱的祷告。但他依旧虔诚地祈祷着。
神啊,请你保佑这个孩子。
“请你救救我……最重要的儿子。”
他伏在地上恳求着上天,大火把所有声音都烧没了。在鹤丸出来的那一刻,第二次爆炸响起,他被热浪掀飞,跌坐在地上看着冲天的火焰。
鹤丸想起了往昔,神父背着他从雪夜里走回来,修女提着油灯在风雪中等着自己。鹤丸最喜欢骑在神父的脖子上摘苹果,每次修女都会抱怨神父教坏鹤丸,但是从来不会责备鹤丸。鹤丸喜欢喝她给自己准备的热牛奶,也喜欢神父摘给自己的苹果。鹤丸跪坐在大火前,看着它把一切都烧掉了。
“不要啊……”
那些人是如此地深爱着他,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养育多年的孩子并没有选择他们。明知道这样做他们可能会丢失性命,但是他依旧没有选择他们。他们祝福着这个令他们蒙受灾难的自己,打从心底里希望他能逃出去。
其实最没资格活着的明明是自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鹤丸跪坐在地上抱紧头放声呐喊,他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就像在荒野中无助地咆哮的野兽,可是没有人会回应他。哪怕他撕心裂肺地呐喊,世界也只会沉默以对。鹤丸的头贴着地面,恨不得把自己的内脏全部掏空,连脑子都给啃咬得什么都不剩。
鹤丸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手枪指着他的后脑。那些人在后头讨论着,“实验体经受刺激情绪不稳定,但还没有异变崩溃的迹象”,“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马上变异,可以考虑带回去继续做研究,毕竟他一直是比较优秀的实验体”,“但他背叛了组织,难保以后还有第二次”。他们所有人把鹤丸当做物品一样讨论着,没有人在意他的心情。那些声音像混浊的死水一样涌入大脑,把所有东西浸泡得腐烂发黑。
用枪指着鹤丸脑袋的手被忽然切断,鹤丸双目通红,他手上的蝴蝶刀甩出了深红的血液。那些人反应过来了然后开始企图使用能力禁制他,可是却发现自己筑起的空间被完全破坏。不知道是谁喊出“实验体觉醒了!”然后马上反击。可是他们的精神回路却被不断破坏,鹤丸就像蝴蝶一样在他们面前轻轻挥舞着手中的刀,四溅的鲜血染红了鹤丸的衣服,分不清是他们还是自己的。
枪支子弹,近战武器完全没办法伤害鹤丸,他深陷杀戮之中,想起教堂里那些惨死的尸体,鹤丸内心几乎疯狂地叫嚣着要把这些可恶的人全部杀掉。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他们一个个在鹤丸身边倒下。
最后,鹤丸看着站在后方那个光头的男人,他头上的刀疤在鹤丸眼中一如既往地狰狞。那种看着鹤丸的视线依旧是那么残忍冷酷。从他小时候开始,这个男人一直操纵着他的命运,把他逼上悬崖,不留一点余地。
监视者不像其他人那么慌张,面对鹤丸的攻击他从容地反击。鹤丸的杀人技巧,所有一切都是他教的。这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鹤丸的实力。他们的博弈只持续了一分钟,最后鹤丸跌倒在地上,仰起脸的时候这个男人一如既往地居高临下审视着他。
“你在情绪和身体控制方面真的很出息。但看来是我们疏忽了,本来以为亲情是最能牵制人的感情,但没想到居然输给了爱情。”
他们观察了鹤丸十多年,为了培养出理想的实验体,他们没有让鹤丸像那些关押在研究所,在恐惧中失控的孩子一样,而是选择让他回归人类社会,通过情感来调节他的身体变异,让他的进化更加稳定。通过参考鹤丸的变化,然后再培养出其他优秀的实验体。于是他们在经过观察和各方考究之后,找上了这对兄妹收养鹤丸,利用他们的善良。
他们把鹤丸培养成理想的武器,然后赋予他一个可以掌握的弱点。他们把这个弱点牢牢握在手里,然后通过这个软肋操纵着他。
监视者扣动扳机。“真的是很可惜。本来你可能会成为最优秀的武器。”
鹤丸死死地盯着他。在子弹将要射出的时候,鹤丸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一阵光芒笼罩了鹤丸。然后凭着本能他捉住了那道光,在监视者的惊愕之中,鹤丸拔出刀来奋力刺向了监视者。他手上的刀毫不犹豫地捅穿了对方的躯体,在监视者咳出第一口血的时候,鹤丸再一推刀柄狠狠地刺入。
他要杀了这些可恶的人。把他们全部杀死,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哪怕自己要变成怪物。
监视者震惊之中企图推开鹤丸,他没有想过鹤丸居然觉醒到这个地步。可是鹤丸握紧刀柄横切把他的身体一分为二。鹤丸喘着气,看着这个自己憎恨的恶魔。看着监视者从口袋里掉落的硬币,鹤丸弯腰把它拾起。
蛇尾蝎子的图样一下子敲醒了鹤丸童年的记忆。在可怕的研究所里,蝎子摆动着毒蛇的尾巴从墙上俯视着他。
鹤丸垂下手环顾四周。周围全都是尸体,一个人类都没有。他茫然地站着,内心空虚极了。心脏的地方好像被狠狠地烧过,穿了一个大洞但是却无法死去。鹤丸握着刀,摇晃着身子一步步离开,但是却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背后滔天大火把一切烧毁了,复仇成功并没有令鹤丸感到满足,也没有令他获得救赎。他好像失去了所有人生的方向,满身血污地站在尸体堆上。
这种感觉真是空虚极了。
鹤丸想起了神父的话,他得活下去,他没有资格回去那片火海里。鹤丸摇摇晃晃地离开,漫无目的地走着。连为什么要活着都不知道。
在这段无意识逃亡的日子里,鹤丸仅仅是凭借着神父那句“一定要活下去”支撑着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鹤丸已经完全没意识,完全不在意了。这段路上不断有人袭击自己,鹤丸躲藏,杀戮,每天重复着这样的动作。生活就像一场地狱里的马戏,他在里头的演出不能停下来,因为钢丝下就是一片火海,他答应了最重要的人不能掉下去。
可是他还要走多久呢?
在某个雨夜里头,鹤丸再一次遇到了追兵。那个茶绿色头发的男人用刀指着鹤丸的时候,鹤丸躺在冰冷的土地上。雨水拍打着鹤丸的脸,他意识模糊地想着,真的很累,他努力过了,可不可以就这样停下来?去不了天堂也没关系,那就下地狱去吧,他完全不在意。
那个男人盯着鹤丸好一会儿,然后问:“你是在哭吗?”
他有哭吗?没有,他已经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脸上的水迹不过是雨水留下的痕迹,从眼角滑落,看起来像哭泣了似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鹤丸却因为他这句话难受了起来,就好像那个被大火烧穿的心脏再一次隐隐作痛。
好想见三日月。
好想好想见他。好想再听他温柔地呼唤自己的名字,再看他一眼。鹤丸的嘴巴动着,可是发不出声音。那个茶绿色头发的男人蹲下抱起鹤丸,拍了拍他的脑袋低声说:“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
雨声停止了。
鹤丸醒来的时候身处于白色的病房,他全身上下都是针头和插管,就像是被电线包围的机器人一样。鹤丸听到翻书的声音,他扭动僵硬的脖子侧过头去,看到了那个茶绿色头发的男人就坐在旁边翻着故事书。他合上书本,抬起眼睛。
“你醒了。”
鹤丸发出的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他低声问:“这里是哪里?”
“日本的医院,你已经回来了。”
“你是谁?”
“叫我莺丸就可以了。”莺丸的手摸了摸鹤丸的额头,动作温和。“你感觉好点了吗?”
鹤丸在昏迷中接受治疗已经有半年了。由于身体长期受到药物控制,莺丸找到他的时候已经进入侵蚀状态。如果再迟一步,鹤丸可能就会变成溯行军了。所幸的是莺丸及时找到了他,并且进行了治疗,鹤丸的身体适应性比一般人好,所以爆发并不严重。药物效果在这半年里逐渐排出鹤丸体内,虽然鹤丸还很虚弱,但至少不用担心会异变成怪物了。
每天莺丸来探望鹤丸都会跟他说一些过去的事情。他问鹤丸还记不记得以前,鹤丸在病床上木然地摇摇头。莺丸无奈地看着他,告诉他父母的名字。鹤丸低声重复,可是依旧没什么印象。名字,故乡,亲人,这些回忆很早就被删掉了。
他的父亲五条国永隶属于政府对应超自然灾害的部队,身处高位,拥有庞大的家族支撑,前途一片光明。在年轻的时候负责的是秘密任务,非常危险,所以最初的时候他的身份一直没有对外公布,婚后家庭成员也一直保密。他的父亲五条国永行事铁血无私,是非常优秀的士兵和长官。对于打击一切溯行军的战斗和那些企图利用这股势力行凶的人,他都绝不姑息。因为这样所以他也被仇人视为眼中钉。本来身份和家庭保密不对外公布就是为了保护他的家人,没想到还是被人盯上了。
他们趁着鹤丸生日那天,五条国永的夫人带鹤丸外出的时候动手。这一招非常致命,五条国永看到自己的妻儿血肉模糊的尸体时确实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因为场景太过惨烈,当时本人在场几乎是接近崩溃了,五条一派因为领导者遭受到强烈的打击,所以沉寂了好一阵子。因为当时的尸体被破坏得太厉害,所有人都以为鹤丸也死了。所以他们并没有去找鹤丸。
作为军方重要人物的五条一派当家竟然会遭受这样的袭击,而罪犯同党全部在被找到之前自杀毁尸灭迹。考虑到没办法追踪到主谋可能会令人对部 队的能力产生怀疑,而且因为五条国永从来没有公开过自己的婚 姻情况,忽然爆出这样的事情大张旗鼓地搜索和通缉,可能会令舆论还有民众对于犯罪者的存在产生恐慌。关于这件惨案上头决定封锁消息,只有内部少部分人知道。
“我们也是最近因为三条的事情听到一点风声,所以才过来的。我只是来帮忙。”莺丸合上书本,这次的事情也是秘密进行。因为鹤丸的归来在五条内部造成了轰动,所以必须要好好从长计议。这些年他们一直与产生超自然灾害的溯行军进行战斗,通过战斗和牺牲取得了样本和记录进行研究。三条这些年好不容易才在溯行军的研究和对应手段上取得了些许成果,正要把消息传送给本部却遭到了破坏,损失了一大批优秀的士兵和研究人员,研究成果也被盗走大半。
而这次事故,也令三日月宗近置于风浪尖上,三条一派自然是尽力保护三日月的名誉。当时三条一派曾派出下属追捕鹤丸,最后是被三日月压下来了。据说他和父亲发生了争执,最后三日月被禁足,三条宗近也答应了他的要求撤回了追捕的命令。而现在罪犯的一员居然是五条国永的儿子,要对上头掩饰这件事,必须先和知道鹤丸的三条进行交涉,让他们不要再追究鹤丸的责任。细算起来这甚至已经是关乎两个家族的关系了。
想来曾经是师生关系,在部队里头也是互相勉励支撑对方的两派现任当家,因为这件事上意见分歧也实在无可奈何。莺丸没有告诉鹤丸,因为五条国永希望他能在处理好事情之前帮忙照顾一下鹤丸。所以莺丸来这里一方面照顾鹤丸,另一方面也是跟五条国永报告一下鹤丸的身体状况好让他安心。
鹤丸在病房的这段时间并没有外出,他对外界的事物都不感兴趣。很听话地坐在病房里头,活着好像只是一项指令,他像机械人一样遵从。在某一天五条国永来到病房,鹤丸只是默默看着这个男人,好像有模糊的记忆在脑子里一闪而过,鹤丸不确定地问:“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那个一直挺直脊梁,在人前铁血无私的男人弯下腰流下了眼泪。鹤丸困惑地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过了好久,他好像意识到什么,于是伸出手默默地抱着这个亲切的陌生人。鹤丸听着他难过地哭泣,麻木的心好像有了点反应。
他们两父子坐在病房,一直都没说话。五条国永提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鹤丸只能聆听,因为他已经不记得了。作为父亲,五条国永承诺一定会好好保护鹤丸。等他走后,莺丸把一条十字架项链和一把蝴蝶刀交到鹤丸的手里,鹤丸看着躺在掌心的这两样物品,把它们握紧贴着心脏。那一刻莺丸看到他难受得皱起了眉头。
“不好好活着不行啊。”鹤丸抬起头微笑。“我不好好活着的话,神父和修女会生气的。”
但与此同时,鹤丸也十分困惑。看,他犯下了那么多的错误,伤害了那么多的人,但是最后总能得到救赎。想起三日月失望地看着自己的眼神,想起了神父最后在火海里不断地祈祷,鹤丸觉得这样的自己还能活着简直荒唐极了。他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莺丸喃喃自语。
“但像我这样的人,要是幸福地活着那岂不是很不公平吗?”
他的眼神像放空了一样,在这个白色的病房里就像随时会枯死的花,靠着那么一点泥土和水分勉力生存。面对着阳光,连笑容都是苍白的。鹤丸紧握着十字架和蝴蝶刀,好像那是他最后的仅剩的东西,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