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达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雍容高贵。
那是一个冬天的上午,我看见一个瘦小而步履轻快的老人沿着人行道向我们小店走来。她穿着黑呢大衣,围着棕色碎花披风,浓密的棕色长发象年轻姑娘一样随意地扎在脑后。老远就能看清她那活神的大眼睛和两扇长长的睷毛。
“早上好!”她进门就笑着问好和我的老板礼貌地亲了亲脸颊。看见我又是同样一句问候也和我礼貌地亲脸颊,然后跟老板说了一大通西语,她问我是新来的工人吗?老板说不是,是朋友过来帮忙!丽达是老客人,她边挑几样东西边跟老板说话,说完就笑,老板也跟着笑。结完帐丽达又沿着人行道走回去了。我问老板听得懂吗?他说听懂三分之一,“人老话多吗!”老板说。
丽达早已退休,靠养老金过日子。她几乎天天来买东西,而且就买一点点,我们的杂货店好像是她的饭店。有时还在店里闲坐。老板卖给她较便宜的价钱,一些零头碎钱干脆不算。丽达有的是时间,常常帮老板到指定地点交税交水电费和养老金,偶尔也到银行换零钱。
我和丽达很快就熟悉起来,当地人天生的亲热感消除了我心理和语言上的障碍。她说中国遥远但漂亮,她问我有几个兄弟姐妹?太太和孩子在不在阿根廷,我一一做了回答,她听说我太太和孩子远在中国时,似乎感到很遗憾。她连比带划地说以前有个情人和我一般高。
“Novio,Novio(情人)”她怕我听不懂就反复说。
我看她从旧皮包里小心地掏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是全景照。她的情人坐在一辆在当时很漂亮的马车上,背景是一片森林。那年轻人穿着黑色燕尾服,打着蝴蝶结。头发梳得闪亮,显得风流倜傥,好像是赴宴会或舞会什么的。我一边端详一边把照片上年轻小伙子和眼前的老太太联系起来,心中有说不出的复杂的感觉。丽达也仔细瞧着,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眼里放射出温馨而湿润的光芒,我说很漂亮,她点点头不说话,我问她情人还健在否,她说1944年去德国做生意,再无音信。过了一会儿,丽达开始唱歌,是一首旋律缓慢优美的歌曲,古老中略带伤感,很象美国的乡村歌曲,丽达唱得很投入,她声调硬涩但节奏准确,深深的怀念使她眼里闪着泪花。她在重温过去的美好时光。
歌声停了,丽达像一尊雕像似地一动也不动。她双唇紧闭,两眼木然地望着正前方,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下来。良久,丽达才回过神来问我唱得好吗?我连说好听,她笑了笑又恢复了平时的端庄。
丽达把小皮包翻来翻去,又摸出两张照片,照片上的姑娘出奇的美丽,那是年轻的丽达,坐在雕花背椅上。我非常惊讶又很激动,我只有在西方电影里才看到如此美丽的人儿,象褒曼,象费雯丽,象梦露……波浪型的浓密秀发,曲线优美的瓜子脸,如水的大眼睛和上翘的长睫毛,挺直的小鼻梁,还有那撩人情欲的樱桃小口,上帝真的把所有的优点都集中在她身上,这是多么和谐而美妙的人间杰作,再加上大翻领的华贵花格大衣,使我联想起当年阿根廷的文明和富裕。
另一张贴在身份证上,写明丽达1919年出生,那么今年她已经77岁了。我问照片是什么时候的,她说是26岁照的。算起来正好是1945年,那一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枪声渐次在非洲、欧洲、亚洲平息下来,而阿根廷却远离战祸,虽然政府有一点亲纳粹倾向,但并不影响整个国家在世外桃源般的气氛中过着悠闲浪漫的生活。我想象当年丽达以她惊人的美貌高贵的气质穿梭往来于各种宴会舞会的美酒和鲜花之中,她那天使般的可爱和公主般的骄傲一定招惹了无数男人的羡慕和无数女人的嫉妒。然而岁月转逝成为历史,青春无法永驻,而时间却把美丽定格在一方小小的照片上,我突然间有许多哲学顿悟,好像我现在的许多努力和牵挂并不能说明许多人生问题。
后来,老板告诉我一些有关丽达的身世,她父亲是殷实人家,有房产,早年过世。几十年来丽达和她唯一的哥哥把房产一点一点吃掉,到现在一无所有。丽达在人口总局工作30多年,终生未婚,一直和她哥哥相依为命过日子,去年她哥哥去世,就剩她一人了,她每月只有215美金的养老金,每月支付房租150美金,只剩下65美金过一个月的生活。我心想,65美金差不多是我每月抽烟的费用。
“这怎么够生活呢?”我问。
“还不是照样活下来。”老板说,“她不善于计划,不然也不会这么惨,唉,人啊!说不清楚,外国人更说不清楚。”
“她现在做什么呢?”我想中国人也是怪,都到了外国,还说人家是外国人。
“能做什么呢?东游西逛,闲坐晒太阳。她跟索菲亚关系不错,有时帮忙烫衣服。据说索非亚请她烫一次衣服的代价是喝一杯咖啡和洗一次澡。外国人现实,即使好朋友也仅此而已。”老板停了一下又说,“别以为外国人见面象唱山歌似的和你打招呼和你拥抱亲吻,就以为外国人真的对你好,NO,这是他们的民族习惯,外国人在实际利益上是分得很清楚的,绝不含糊。”
丽达是个老小姐,她原来没有家,而我每次见到她都是穿的整整齐齐,始终保持教养良好的风度,脸上总是挂着和蔼的微笑,她常常显得快活而单纯,似乎看不出清贫和孤单。当我看到她从公园里采回一大把野花,向我们展示一番然后带回家去的那种喜悦,当我看她不知从哪里牵来一条哈巴狗,顺着人行道慢慢溜达的那种悠然自得,当我看她把我刚扔进垃圾袋里的碎火腿肉和碎奶酪块捡起来吃而不感到难为情的时候,我就觉得丽达用另一种方式享受生活,她有一种无奈的深刻,就象耶稣说的“不要为生命忧虑。”
几个月后,当我找老板闲坐时,问起丽达近况,老板告诉我,丽达到外省给人家当保姆去了,我有些兴奋,她终于有事做了,又有些伤心,她这么大年纪还必须为生存而漂泊。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才感到家是多么重要,家不单是一方空间,家是亲缘的聚合,是心的归宿。善良的丽达,一个背井离乡的中国游子,向你说一声,祝你平安!
陈旭山
1996年于布宜诺斯艾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