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米果儿的情绪是黑色的。她不吃饭,也不开灯,独自蜷缩在小阳台的沙发上从里到外地揣摩自己的生活,越揣摩就越觉得危机四伏。白日里极小的一件事到了这时候就变成将生变故的端倪,一步步引着她向莫测的深渊里走,想象中的惨烈场景往往惊得黑暗里的她出一头冷汗。这种联想不是噩梦,却比噩梦还阴险。米果儿从大学毕业到现在独居十年,多少个无人守望的黑夜使她学会了在第一时间把将入梦魇的自己惊醒,但她对于最近不断自惊自吓的想入非非,却是丝毫没有办法。
米果儿是个极其理智的女子,精巧的脸上虽然笑起来甜蜜有加,平时不太熟的人面前却总给人凛然的感觉,即便是最轻浮的男孩子见了她也不免变得正经起来,跟别的女孩子可以随便开的玩笑,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就显得很不堪,只要她对着说话的人不深不浅地看一眼,说话的人立刻对自己的低俗自惭形秽。在那些男孩子眼里,米果儿不是有刺儿的玫瑰,只要不怕扎还有摘到手的希望,她是典型的镜花水月,只可远远地看着,碰到了就会碎掉。她身边的女友一个个出嫁,先结婚的不肯请她当伴娘,怕抢了自己的风头,后结婚的不得不请她当伴娘,因为已经没有未婚的女孩子可请。米果儿不知道自己的身边曾有多少情愫暗中涌动,对自己“没人追求”的状态也曾经困惑过,但她相信缘分,总觉得是缘分未到。再有她知道自己有个致命的毛病,就是一旦关注哪个人,必要把他从内到外地琢磨透才罢,很少有人经得起这样的琢磨。即便再出色的男孩子经了她的法眼细瞧,远观时耀眼的光环登时消散,剩下的东西能平常的可笑还好,搞不好还令米果儿很恶心。有一段她对办公室里已婚大姐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结论很以为然,觉得都是那些贪婪而又势力的男人把个清清爽爽的世界搅得乌七八糟。后来意外地接到文剑的信,才算有了一缕清风替阴霾里的她吹出一块晴天来。
文剑是她高中的同学,拿着他的信,米果儿无论怎么努力都想不起他的模样来。文剑在信里说“十七岁的你是深埋在我心中的一粒种子”,米果儿看到这句脸红心跳地把信反扣在铺着暗红台布的桌子上,低下头让柔细的头发遮住面庞,狂喜地对自己说“你等的人原来在这里!”文剑在跨国公司做技术骨干,常常出差,这封信是从外地寄过来的,他在信末写了他的通信地址,是希望米果儿回信。在这么个通讯发达的年代写情书,在米果儿看来是第一等浪漫的事,白纸黑字的写到纸上,那份感情似乎也可靠的多。她精心措辞给他回了一封信,不提他信里的意思,只是回忆了一下高中生活,彼时生的情愫当然还是从彼时说起比较自然。文剑再来信时说接到米果儿的信他“欣喜若狂”,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他上学比较晚,米果儿上学又比较早,他比米果儿大两岁,也早过了而立之年了,能为她的一封信彻夜难眠,对于记忆里从未有人追求过的她来说也算是个奇迹。有了一双关注的眼睛,她之外又多了个她,多的那个她里有一多半是他的期许。爱确是能塑造出一个新人,只是新人的基础还是旧人,时光剥蚀之后露出来的就是曾经的面目,那面目前鲜有人能从容面对的,总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当初的那个了,因此纷纷扰扰生出多少变故来。
米果儿和文剑通信半年以后文剑回小城休假,米果儿紧张得不得了。写了这么久的信,纸上文剑的热情已经到了沸点,真见了面要是她或是他要是跟对方想象的不一样会怎么样呢?见光死是最近的流行词,真的见光死后,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从前的日子,文剑的那些信给她的生活添了多少滋味。等真的见了面,她又跟收到文剑的信时一样,有种如临梦境的感觉。眼前真实的文剑就是她多少次在心里描画的样子,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美中不足的是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同事矮矮壮壮的吴凡。米果儿对于文剑带了同事来见她开始还有点不解,后来跟他们聊了几句她才发现文剑远没有纸上表现的那么开朗,他坐在沙发上对着她简直抬不起头来,只是趁她跟吴凡说话的时候才从眼镜后面偷看她一眼。他的紧张搞得米果儿也有点窘,幸好有吴凡不停地插科打诨才不至冷场。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变成了米果儿跟吴凡对谈,而文剑则充当了旁听的角色。
以后来找米果儿文剑也有一个人来的,也有跟吴凡同来的。单独和米果儿在一起的时候也是随便说说工作等不相干的话题。米果儿给文剑看从前的老照片,从密密排着的集体照里找各自的脸,米果儿在照片上搜了几遍没找到文剑,文剑却伸出手准确地指出站在前排的米果儿。照片拍得有点模糊,米果儿还是看出当时瘦瘦的自己一副不容侵犯的神情,想不到这样硬撅撅的自己哪里吸引文剑,想问又不好张口。文剑在旁边说“你当时看起来柔柔弱弱,骨子里又那么硬气。”米果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语,她妈妈不是骂她柔弱就是骂她硬气,没想到文剑看中的就是这两点融合的自己,这两点也确实代表了她的全部本质,在众人之中,文剑于她算个知己!
吴凡跟文剑来过两次之后,有时候就自己来找米果儿。开始几次米果儿当他路过,后来他拿了一把红玫瑰过来,米果儿觉得事情没有她想的那样简单了。果然不等她问,吴凡就把他的意图说得清清楚楚了。他说他是文剑的好朋友不假,但是只要米果儿跟文剑没结婚他就有权力追求米果儿,而且他坚信如果米果儿肯花时间对自己多了解一点自己,肯定会选择他的。“我对自己这点信心还是有的!”他对米果儿说。米果儿看着他黑黑的肌肉发达的方脸上嘴角挂着一颗大大的唾沫星,心里翻起一阵恶心。她用处理工作的果决一点余地不留地拒绝了他。这似乎是吴凡意料中的事,他根本不听米果儿再说什么,只是强调自己是认真地,并且是多少年来“最认真的”,仿佛为了他这一次的认真,米果儿就必得以身相许才对。米果儿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吴凡就应该知难而退,没想到他全不在乎,想来的时候还是照来不误,心里十分懊恼。又担心吴凡纠缠的时间长了,引起文剑的误会,就想找个机会把吴凡常来的事跟文剑说说,也是想文剑能帮她把吴凡挡开的意思。
文剑听了米果儿的话丝毫没有一点惊讶的表情,还笑着跟米果儿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么。”米果儿有点生气,说可是我不喜欢他来呀!文剑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可是他是我朋友,我也不好说不让他来。”米果儿听出这话里很有点得意的成分,得意她不拒绝他吗?只是这个难题看来只能靠自己了。跟文剑交往以来,米果儿第一次对他失望。
吴凡还是不断地来找她,她后来从猫眼里看见他,装作没在家的样子,任他在外面不断地敲门,有几次敲得邻居都出来了。吴凡并不因进不了门退缩,他每天下班时间到她小区的小花园里等她。弄得米果儿每天回家都跟搞地下工作一样,要前后左右地观察半天才敢走向楼门。有时候吴凡站在她的必经之路时间太久,她索性去附近逛逛,等他走了再回家。文剑来找米果儿的时候倒少了,不知是绅士风度的给吴凡让路,还是想坐收渔利地等米果儿去找他。米果儿知道文剑很看重朋友,却不想到看重到如此地步,可以允许朋友追求自己的女朋友。这个解释如果说不通,那就只有一个理由了,就是他爱她不够。米果儿宁肯相信自己遇到的是妻子如衣服的刘备,也不想他爱她不够。一年以来,她无数次地梦到她穿着婚纱,虽然她看起来还不过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恨嫁的心却是一天比一天强烈了。她等了那么多年,等得自己都快没有信心等了,才等到一个文剑,简直不敢再放大缩小的细细审视,虽然知道他肯定是不能完全令她满意的,她还是想让自己就这么糊涂着嫁掉算了。
文剑又出差了,这回不写信了,每天晚上打一个电话给她,米果儿倒觉得仿佛比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亲热了一些似的。不用惦记着他什么时候来看他,不用随时保持最好的样子,米果儿精神上放松了不少,连笑声都畅快了很多。米果儿的老板程翰其实跟米果儿一年出生的,但一直被员工们称作老程,平时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米果儿在他的公司里做了五年办公室工作,印象里他似乎也没正眼看过她。有天早晨老程特意走到她的办公桌前莫名其妙地对她说:“精神不错啊!”米果儿本来以为他有什么吩咐,忙放下手中的文件想站起来,没想到他说完了这句话就自顾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里去了,留下米果儿莫名其妙。
周末的时候老程出去签了个大合同,办公室的几个员工闹着出去庆祝。几个人一窝蜂似的闹着往出走的时候,老程看到米果儿就笑着让她一起去,也不听她说什么,拉起来就走。米果儿看着同事们都兴致勃勃的,也受了感染,也没在意老程动手拉她,跟着他们一起出去。
吃完了饭又唱歌,该散了的时候,老程说跟她同路,让她搭他的车。她一晚上都看着他跟几个员工连喊带叫像个没正经的孩子一样,想起仅有的一次她和他一起出去见一个客户,他表现出的成熟和稳重跟眼前简直判若两人。还有一次她走过电梯间,看见他边等电梯边低声唱歌,唱的很投入,她当时心情不好,有点酸溜溜地想“真是个富贵闲人啊!”平时的漫不经心、谈判桌上的稳重睿智还有今天的嬉笑怒骂,米果儿不知道哪个是这个男人的真面目。跟着老程的后面走向他车子的时候,米果儿想她刚才应该找个借口拒绝他,没有爱说笑的同事们混着,单独跟他在一起难免僵得慌。她跟他能谈什么呢?她慢下脚步想临时找个借口,他已经替她打开了车门,很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她只好微笑着坐进去。
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老程不紧不慢地开着车,他不说话,米果儿也不知道说什么,看着一盏盏黄荧荧的路灯从眼前轻快地划过去。快过年了,很远的天际时而亮起一簇礼花,表达着性急的人对于新年的喜悦,因为远,听不到声响,只见那红绿的花球无声地开了又开,又无声地陨落。米果儿想到刚刚他们也算是身处鲜花锦簇般的热闹繁华,现在只剩下冷冷清清的自己对着烟花落尽的一方天幕,这就是中年的心境吧?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开着车原本表情严肃的老程忽然笑起来,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样,越笑越厉害。米果儿问他也不答,索性把车子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笑够了,才擦擦眼角的眼泪接着开。米果儿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面,满眼的疑惑。这时候文剑的电话打过来,米果儿匆忙接了说了几句又匆忙挂了。“米果儿,是不是很少有人追你啊?”老程问。米果儿老老实实地回答:“是啊!很少。”“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她很认真地问他。“怕你拒绝呗!”“是吧?”米果儿好笑地说。“真的!不开口好像还有一线希望,开了口被拒绝了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老程少有的正经。米果儿硬生生把到嘴边的一句“未必”压了回去。“我说的对吗?”他转过脸来对着她,眼睛深处藏着一把利剑似的。她慌忙避开,装作帮他看路的样子。“不用看了,我知道你家在哪儿!”老程笑着说。
老程把车停在花园前面的林荫路边,米果儿道了谢往花园里走,一路低头想着老程话里的意思。他也许就是说着玩的,她对自己的反应有点反抗,想着自己即使年纪大了几岁,也不应该这样容易浮想联翩,甩甩头大步往前走,差一点撞到一个人身上。站稳了一看,原来是吴凡。她前几次都成功地躲开了他,没想到大半夜的迎面跟他撞上了。“你怎么在这儿?”她有点惊恐地问。“我不是第一次在这儿了,你说为什么呢?”他故作幽怨的沙哑声音让她觉得很陌生。“我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给我个机会好吗?”他仍保持那个腔调说。他一直以来就打着爱的旗号自说自话,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根本说不上对她有起码的尊重。她语气生硬地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不可能的吗?”说完了,绕开他想走。他往前一步堵住了她的去路。“为什么?难道我还不如文剑吗?”说着,想伸手拉她。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懒得跟他再说,夺路想走。没想到他一跪跪到了她脚前,两只粗壮的胳膊死死抱住她的腿。她又惊又气,死命挣了几下挣不脱,抬手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去伸手捂脸的功夫,她才得以脱身,却是慌不择路,往花园的外面跑过去。刚跑到花园入口,又撞在一个人身上,吓得她几乎尖叫起来。那个人忙拉住她说:“是我。”低沉的男声似乎藏着调侃。她才看清是老程。“你没走啊?”她气喘吁吁地问。“那个人是你弟弟吗?”老程问,显然他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米果儿摇摇头。“那么你不喜欢他是吗?”米果儿点点头。“要我帮忙让他走吗?走了再也不来找你麻烦。”米果儿几乎脱口而出地说:“好。”想了想,又说:“可是—不要… …”“我知道。”他让她坐到车里,关上车门,转身向她刚跑出来地方走过去。
米果儿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想“这个男人全身都是力量。”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做梦也想不到老程替她出面解决这个麻烦,以前在一起读书也不曾想过文剑能主动给她写信。从前总看别人蜂狂蝶绕的热闹,论到自己没想到是这样的狼狈。以前和文剑议论男人和女人,文剑说《刘三姐》里说“世上只有藤缠树”,可见女人是树,男人是藤。她在心里很不以为然。她心里的男人应该是可以依靠的,可是要她自己做藤她又不愿意。吴凡第一次向她表明心迹时说她就是他理想中的贤妻良母,她也很不以为然。妻、母都不是她的全部,他固执追求的不是她,不过是他自己的一个梦想。那么老程呢?老程会怎么说?
过了不到二十分钟,老程回来告诉她“没事了。”送她回去的路上,不知怎么说到男人女人,老程说女人是桃杏儿,男人是东风。看她不解的目光,也没给她解释。
从此果然不见了吴凡的踪影,文剑随之也没了音信。米果儿一直怀疑吴凡对了文剑说了什么,犹豫过要不要解释,最后还是打定主意顺其自然。文剑到底够不够爱自己这个问题,一直横在她的心上。重新开始无牵无挂的生活也没有当初她恐惧的那样困难。转过年来情人节那天她不忍心出去看那满街的玫瑰,就蜷在家里,翻一本词选,看到触目惊心的一句“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她久久地盯着那个嫁字,泪流满面。这时候有人敲门,她慌忙擦擦眼泪去开门。有人快递给她一只细长的纸盒,打开来,是一枝含苞待放的红玫瑰。一张浅蓝的小纸片上一行熟悉的字体:“我做你的东风,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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