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想谈谈钱德勒,但是一直没有写。原因倒不是懒,而是因为一个挺无奈的理由,就是村上春树以两万字的长文详细而全面地解读过他了。以至于每每我想写他,难免会想,这不是村上的观点么?我若写出来未免有“抄袭”的嫌疑,虽然没人关心,仍觉得不是很妥,把别人(尤其是这种大家)的观点再复述一遍,岂不是成了复读机。于是乎,写点什么的想法,就这么一路拖延下来了。
在打开钱德勒的小说之前,请忘记这是推理小说。尽管钱德勒的小说被归类在推理这一类型里,但推理从来不是钱德勒小说的重头戏。莫如说,称之为“饭后甜点”更为贴切。由于这一点,也使得钱德勒在美国文坛上的地位略显尴尬。直到钱德勒逝世之后,他的作品才重新为人重视起来。村上春树甚至说:“钱德勒带来的冲击力,如今看来,或许比海明威还要震撼。”
钱德勒的履历无须赘述,以今日的视角而言,他被视为和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同代的作家,尽管他登上文坛的时间要晚得多。菲茨杰拉德逝世时,钱德勒才出版第一本长篇小说,即《长眠不醒》(The Big Sleep)。此时,钱德勒已经51岁。因而一定意义上算是大器晚成。
钱德勒的首部小说《长眠不醒》被好莱坞改编成电影之后(额外提一句,此片的编剧是美国大文豪威廉·福克纳,马洛的扮演者是亨弗莱·鲍嘉),有人批评影片“道德感低下”,称马洛像个无赖或者地痞。钱德勒反击说:“马洛比你我都高尚得多。”
夸张地说,马洛是钱德勒笔下的“007”。抽抽某个牌子的香烟、喝点威士忌、去夜店赌场、街头飚车、跟警察斗嘴、与各式人物斗智斗勇,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泡妞,然后顺便探探案。如此而已。即便马洛遇到危险,你也丝毫不会担心,因为你知道他不会真正有麻烦。
案可以不破,妞一定要泡。这简直就是马洛无论如何都必须遵循的生存哲学呐。怎么样,是不是和村上春树笔下的主角有几分相似之处?
马洛这个人物身上有许多矛盾性的东西。
在《重播》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一个像你这样冷酷的人,怎么会如此温文儒雅呢?”她好奇地问。
“如果我不冷酷,我就活不到今天。如果我不温文儒雅,我就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马洛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孤单英雄。他既坚守自己预设的规则,也喜欢和女人调情。他苦苦寻找线索,但他也知道,在体制的庞然大物面前,真相对许多人而言是一种奢侈。马洛是现代社会的“堂吉诃德”,是独力与大风车战斗的骑士,但他也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在小说中经常看到,警察或者某个有影响力的人物警告马洛“不要耍嘴皮子”。但马洛依然我行我素,甚至在紧要关头,仍耍着自己的那一套。但其实,语言是马洛的一道防护墙。耍嘴皮子固然不能为他带来什么,但同时也不至于使他失去什么。马洛以这样的方式巧妙地在夹缝中、在无形的力量面前将自己保护起来。这是马洛式的智慧。
在钱德勒大部分小说里面,马洛便是如此的存在。
但是在《漫长的告别》中,马洛却第一次呈现出了与钱德勒其它几部小说全然不同的东西。村上春树称之为:“他拥有了成为有血有肉的角色的可能性。”
这当然是因为书中的配角特里·伦诺克斯的缘故。在此之前,钱德勒的小说中还从未出现过像伦诺克斯这样与马洛形成互动关系的角色。
伦诺克斯像是一面镜子,映出的实际上是作为叙述者的马洛。伦诺克斯的出现,使得我们第一次有了接近马洛内心的机会。也可以说伦诺克斯是马洛的分身,是马洛的另一种可能性。伦诺克斯在许多方面,与马洛是如此地接近。他们都坚守着某种自我预设的规则,又以各自的方式“默默承受着那宿命般巨大的力量,被它吞噬,受它驱使,同时在这漩涡中努力寻求自我保护的方法”。
伦诺克斯并非什么坏得彻头彻尾的人,也非通常意义上的好人。他处于模糊的中立地带,拥有复杂的人格。但伦诺克斯拥有吸引人的地方,或者说人格中的闪光点,一如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盖茨比。他们虽然努力与“向下的力量”抗争,但还是被这股力量无可避免地吞噬,这正是他们性格中悲剧的地方。无论是盖茨比,还是特里·伦诺克斯,都属于典型的让人惋惜的悲剧人物。
也正因为如此,才使得马洛人格中尚未失去的那部分如此珍贵,才使得马洛这个人物熠熠生辉,并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仍然不失其魅力,勃发出旺盛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