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来看一个例子:在“9·11事件”中,纽约世贸大楼倒塌,请问受害者是谁?首当其冲的当然是事件中的死难者,他们再没有机会挽回损失了,这是确定的悲剧。那然后呢,排名第二的受害者是谁呢,是世贸大楼的房东吗?
事实上并不是。
世贸大楼的房东,也就是财产的拥有者,肯定是买了保险的。楼倒了,保险公司会赔给他们。那保险公司会不会受损失呢?也不会,因为保险公司会买再保险公司的保险。而再保险公司,会把这个风险变成各种各样的投资产品,转嫁到全社会去。风险就像池塘里的涟漪一样,一圈一圈地扩散出去了,所以,是全社会为这两栋倒塌的世贸大厦的损失买了单。(终于知道买的理财产品会亏的这么快了(╥╯^╰╥))
不要小看这个过程,这是现代社会的一个伟大发明。随着社会分工越来越细,结果不仅是财富大爆炸,它还产生了一个效应,就是人们的风险被分摊了出去。这是现代社会给人类的一个馈赠。
这个效应,主要体现为保险行业的发达。我们现在在淘宝上买东西,有运费险;买手机,有碎屏险;成为上市公司的董事,还有董事责任险。
不仅仅是保险业,各种各样的市场都有这个功能。比如航空公司为了转嫁油价波动的风险,可以购买原油期货,套期保值。外贸公司可以进行远期外汇买卖,转嫁汇率波动的风险。就算你创业,也不必真的拿身家性命去跟市场对赌,有风险投资给你钱,降低你的创业风险。
但是,这是不是好事呢?
当然不是,真实的过程是:小的风险,被不断地分摊;大的风险,在不断地集聚。
比如说,2007年的次贷危机,在全球造成了那么大的破坏。很多人说,这是因为华尔街银行家的贪婪;也有人说,这是因为美国政府错误的住房政策。不管哪一个原因,它都不是因为有人在故意搞破坏。甚至可以说,所有人的初衷都是良好的,过程中那些人都是自鸣得意的。穷人没钱,还想买房,那只好贷款。银行觉得风险大,怎么办?把风险分摊出去:政府出面担保,然后再由商业银行,把这些风险打包成各种各样的金融产品,卖到全球。这些产品又变成各种衍生金融产品,变到最后,这个产品的样子连亲妈都不认得了。整个过程,金融业都在承担分摊风险的使命。
金融的本质就是在买卖风险,那客观结果就是分摊风险,但到最后,却是整体雪崩。机关算尽地躲避风险,结果把风险变成了一定、确定、肯定,而且大到无法收拾的程度。不仅是金融危机,这件事,其实是整个现代社会风险模式的一个样本。在局部、在看得见的地方,我们拼命降低风险,结果是在整体、在看不见的地方积累风险。
比如,19世纪的欧洲人,通过工业革命,财富极大增长。从拿破仑战争之后,他们享用了大概一个世纪的和平。同时,医疗改善,营养改善,人口死亡率一点点地降了下来。但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给他们带来这些好处的现代国家制度,竟然在1914年到1945年,把他们抛入了两次世界大战,损失了几千万人口,把整个欧洲变成了人间地狱。
这个机制,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观察得到。
比如,我们习惯了用电,习惯了空调冰箱,但是我们越来越不能承受停水停电的风险。我们习惯了城市交通的便捷,但是我们越来越不能承受城市交通瘫痪的风险。我们习惯了用手机,和世界的联系变得非常紧密,但是与此同时,我们对于Wi-Fi、4G网络的依赖也大大加强,很多风险靠手机可以规避,但是我们越来越承受不了没有Wi-Fi,手机没电的风险。你看,我们总是解决了看得见的问题,但是问题在看不见的地方集聚,一旦出现就是大问题。
所以社会学上有一个词叫“风险社会”,这是德国社会学家贝克提出来的。他说,风险增大,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总特征。这个判断好像不符合我们的直觉——战争、瘟疫、饥荒这三大顽症,我们人类已经基本解决了。怎么风险反而越来越大呢?
“风险社会”的概念到底在说什么?贝克的意思有几层:
第一,局部的风险确实在下降,但是全球的,人类整体的风险在积累。比如,我们现在依赖得越来越严重的互联网,有一天会不会发生崩溃?这件事发生的概率非常低,但是一旦发生,那就不是你手机上不了网的问题了。这对全球的交通、金融、信息安全,甚至是地缘政治,都会引发前所未有的灾难,后果不堪设想。
第二,现在风险的严重程度,超出了人类的事后处理能力。像前些年日本福岛核电站的事故,差点让日本的经济发达地带毁于一旦。
第三,因为现在风险发生的时间、空间和方式,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所以人类对于风险的预警能力下降了。
风险计算无法操作,这是一个更可怕的问题。我们经常讲“黑天鹅”事件,就是指这种完全无法预料的事情。你想防范,都没有可能。社会学家贝克还提出了一个特别值得重视的概念,叫“有组织地不负责任”,为什么出现这个现象?其实就是我们今天讲的——在传统社会,虽然风险高,但是因为都是眼前的祸福,找得到防范的方法,也分得清相关的责任。比如火灾,可以建立消防设施,纵火犯要判刑。
但是,现代社会通过市场、通过金融、通过大规模的陌生人协作,把风险从眼前分摊出去,再在看不见的地方集聚起来。这个过程,每一个具体环节都是好事,每一个具体的人都充满善意和创造性。但是总体的结果是,不仅累积的风险巨大,而且你再也找不到一个具体的人、具体的环节要对它负责。所以,不仅风险大,治理起来也特别困难。
举个例子,有历史学家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之所以在欧洲打得那么惨,实际上跟美国人是有关的。本来,如果没有现代金融,欧洲国家很快就打仗打得民穷财尽了,就不打了。但是有了金融业之后,一只看不见的手,把远隔大西洋的财富输送到欧洲来了。
比如说一个美国女工,每个月挣了工资,除了自己的日常用度,往银行存上个20美元。银行会把这个钱不断地向上输送,聚集了大量的人的20美元,成了一笔巨款。那巨款就变成了资本,资本总得有个出处,要挣钱。正好欧洲国家在打仗,迫切需要钱,可以发行那种利率很高的战争国债,于是美国的钱就这样投放到了欧洲战场。
那个美国女工,怎么会想到她的钱最后是这样派上了用场,她又怎么能想得到,这种用场,其实有可能让她血本无归呢?
所以,关键不是风险的大小,而是风险出现的方式,出人意料。这是一个“黑天鹅”不断起飞的时代,这是现代社会的总体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