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爷爷走了,毫无征兆。
前段时间我梦见了他,他冲着我笑了笑,只字未提他要离开这件事。
消息传来,虽是意料之中却也非常突然。安排完工作,我草草地收拾了行李,匆匆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大巴车载着我呼啸着奔向北方。
我躲到了上铺,远离那群叽叽喳喳,出去散心的游客。闭了眼,慢慢回想起和他共同度过的生活片段,那些细碎的往事一时间涌上心头,泪水一阵接着一阵,止不住的流了下来。车厢内空调开得很足,我的心却空荡荡的,冷冰冰的,没了依靠,只剩下一片荒凉。春去了,还会来,尚且还有希望;人去了,就消逝了,内心的这份荒凉拿什么来填补?
2
爷爷兄弟八个,他排行第六,哥八个如同蒲公英,散落南北,天各一方。年轻时尚有来往,可是上了岁数,想走动也是不能够了。这些年他们哥几个一个接一个的离世,盼不来人,等来的只是一个消息。爷爷这一走,他们兄弟又可以团圆了。
爷爷孔武有力,身材高大,他是我们家族中个子最高的人。他平时话不多,打小我就知道他是个大嗓门,对付我们这群调皮蛋只需要一句吼,简单有效。
爷爷入党很早,是个老党员。抗战时期他带领民众排除万难,支援前线,他们把根据地妇女们做好的衣服和鞋子,以及从百姓中征集来的粮食,通过扁担、手推车,一趟一趟运往革命最前沿,把伤员一个一个转运到后方。身处枪林弹雨的年代,一大批热血青年在战场上前赴后继,浴血杀敌,还有更多的有志之士在革命后方默默奉献,挥洒青春。
解放后,百业待兴。作为全国小麦的主产地,恢复生产、增加粮食产量成了胶东地区经济发展的重中之重。
爷爷所在的农村合作社是第八生产大队,为了响应国家号召,他和社员们战严寒、斗酷暑,没日没夜的劳作,年底八队的粮食产量总是遥遥领先。爷爷一味地为集体出力,自家的活计全都扔到了一边,为此他经常被奶奶埋怨。
再后来,农村实行了分田到户政策,家家户户都有了自己的土地,自家的土地自家管理。人勤地不懒,一样的春播秋收,与别人相比,每年爷爷家的粮食收成只多不少。分田到户后,爷爷少操了很多心,因此他过了好些年相对清闲的日子。
60多岁时,他把土地分给了子女,只留下了几片菜园自己打理。爷爷忙忙碌碌一辈子,即使没地可种了,他也会隔三差五去给子女帮忙。当忙碌成为一种习惯,闲着就是一种煎熬。
对于农村人来说,储备做饭用的烧柴是件大事情,每年秋季村民们都要上山砍柴拾草,以备一年之需。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爷爷家的烧柴大多是就近收集来的树枝和杂草。
前些年,他在河沟里种了一些芦苇,作为烧柴,芦苇是一种替代品,即便是替代品,也可以解燃眉之急。当一个人没有了能耐,很多事儿只能退而求其次。
几年的光景,这些芦苇绵延纵横,铺展开来,已经长成了很大的一片。秋冬时节,芦苇花随风摆动,俨然是一道风景。风景犹在,可是它的主人却杳无踪影。
3
和绝大多数人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疾病成了爷爷最忠实的伙伴,与疾病抗争是他生活的主要内容。
很早以前,他的牙掉光了,吃东西时他只能佩戴牙套来咀嚼,然而吃稍微硬一点的食物时,牙套很容易移位,他索性只好不吃,因此他的生活里也便少了很多美味。前两年耳背的毛病也缠上了他,别人说的话他大都听不清了,而他说话也格外用力了。腰痛伴随了他好些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个挺拔的汉子再也直不起腰杆,日渐佝偻。岁月并不曾偏爱谁,上了年纪,身体在退化,哪哪都不灵。
就在今年上半年,爷爷摔断了腿,走不了路了。无情的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记,这次只不过是在千疮百孔中又新添了一道伤疤,却也是最致命的一道。
爷爷伤病期间,子女们轮流照看,他们每天替他揉腿按摩,盼着他能够再次站起来,起初他还可以自己翻身,到后来连起身都成了问题。按说休养几个月腿伤便能康复,可他无心配合,身体越发不能恢复如初了,电话里爸爸和姑姑百般无奈,他们常常叹息:“随他去吧。”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我给奶奶打了个电话,询问他们吃月饼了没,奶奶苦笑:“七夕节你爷爷就喊着要吃月饼,我怕他有什么闪失,隔三差五地去买,这段时间他天天吃,都吃腻了……”
挂了电话,我的心里酸溜溜的。那天是个阴天,层层的乌云被风吹来吹去,月亮藏在云层后面,难得一见。一个没有月亮的仲秋,这使喜庆的节日平添了一丝忧愁。
4
爷爷刚强了一辈子,他从艰苦的日子里披荆斩棘,一路走来,两只脚不知蹚过了多少沟,不知迈过了多少坎,从未停歇,可是当他到了不能走路的时候,他大概累了,倦了,需要歇一歇了。他放弃了抵抗,冥冥之中听从了上天的安排,他安静地躺在炕上,一躺就是半年,直到离世。
大约二十多年前,奶奶便开始张罗着每年为他俩照相,全家人都知道她的顾虑,于是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相片拍了一张又一张,这次真的用上了。
处理完爷爷的后事,我和奶奶并排坐在炕沿上,她絮絮叨叨地讲着爷爷生前的那些事,说话间几天前发生的事情却恍恍然如同隔世。他有了个好去处,与青山为伴,与绿树为邻,他在群山环绕,绿草茵茵的地方安了家,爷爷操劳了一辈子,也该好好休息了。
现如今,我们不必再为他的身体担心了,他也不会再被病痛反复折磨了。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解脱,而我们对他的关爱并未因为他的离去而减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心里默默地怀念他,祝福他。
爷爷坚实而坦然地走完了一生。
他离开的那天是农历的小雪节气,老家寒风凛冽,一片萧索,天空如约地飘起了小雪。一棵老树在风雪中落尽了最后一片残叶,尘归尘,土归土。
那一天距离他的92岁生日还有两个月加12天。
备注:文章定稿于2017年12月6日。对于自己的家事我很少写,考虑再三,还是将此文发出来吧,谨以此文寄托我对他老人家的一份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