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将军回府了,将我拥在怀里。
我知道,他又要去行军打仗。异族边境起衅,已经犯难二十余日,两座城池被掠虏,数万百姓成了奴隶。朝廷震怒,授将军虎符,统军三十万,即刻出征,剿灭异族。
那时我在后园池沼边的凉亭里。池水潋滟,莲荷逆风而动,若彩霞飞驰。将军将巨大披氅覆于我的身上。
我伏在他厚实的胸膛,窃笑道:“怕是来不及了。”
我听到府外三军整饬刀枪的声音;我听到传令兵正将令箭一支一支插入壶中斜负于肩;我听到将军通体银白的战马,正兴奋而不安地喷着响鼻。
将军暂止喘息,抬起头来,看着池水和莲花,“夫人,你可听到鱼跃于水、哀哀而动?”
“鱼潜于水,莲荷风静,夫君,并无异常”。我把他重新拉回披氅之下。
将军喘息声甫停,即结束好衣甲,披氅离开了我的身躯。“夫人,这一仗少则三月,多则半年,那时,我就回来了”。
我说:“妾将每日颂佛,佑护将军凯旋。”
将军出府,军士杂沓而去,战马嘶鸣渐远,一切安静下来。
“你真不安分,这一时半刻就等不得了,是不是舍不得他。”我冷冷说道。
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这一去,生死未卜,我当然忧系于心,止不住哭泣,被他听到了。”
我对着池水,整理好刚刚乱掉的发鬓,“要说,将军对你是真好,无论是你的心,还是你的身。”
“他对你不是也很好?甚至更甚于我。”
接下来她陷入沉默。我知道,她在暗暗恨我。
“你要明白,这一切,都是拜我所赐。否则,还不知道你现在何处,受着什么样的罪愆呢。也许,每晚跟你同床共枕的,是一个浑身汗臭的屠夫,或者,一个游手好闲的赌徒。”我低声笑着,在凉亭里坐下来,裸露出右肩。我伸出左手,轻柔地抚摸着她。八年之后,它的一发一须,每一条纹理,都深嵌入莹白如珠玉的皮肤之下,都勒刻到倍受宠溺的将军夫人的身体里了。
“将军已经出征,我是不是可以回来了。”她乞求道。
“当然可以。如果不是他,你以为我有多么留恋人间吗?虚伪、狡诈、矫情、做作、诞妄,我才懒得与人类为伍。”我说着,离开了将军夫人的身体,跟她互换了位置。
将军夫人坐在盛开着莲荷的池沼边,垂下泪来。
“他刚走,你就担心他,想他了?”我有一丝困意,懒懒问道。
“他是去打仗,异族凶悍……”
“这是他的宿命。你爱上他,嫁了他,就得接受这一切并视同寻常。”我的眼皮沉重得快睁不开了,我眼前忽然出现了将军骑在银白战马上的背影,征尘滚滚,大概已经离城十里了吧。路上虽然看不到将军府后园的池沼与莲荷,但一路都是聒噪的蝉鸣。
“人妖殊途,将军离开这段时间,我会好好做一条鱼的。”我伏在她的肩头,吃吃笑着,话一说完,即堕入黑暗的梦境。
将军夫人叹了口气,掩上坦露的衣裳,从而将肩背上那条色若涂朱、夺之欲出的锦鲤藏到身体深处。
将军府的后园正值盛夏,只有将军夫人一个人。而爱将军的,除了她,还有我。
我们身外的一切,都沉寂在无边的落寞里。
02。
八年前。苏州菩提庵。
菩提庵离城十五里,香火甚盛。庵后有一池水潭,潭边长着一棵古老的桂花树。
每年桂花开放时,我都因为贪恋它的香气而浮到水面上来。那一天,我看到了如宛。
她不快乐,12岁的小姑娘落落寡欢,一个人坐在潭水边。
她也看见了我,黑白分明的眸子跟着我。我游到她身边,想跟她打个招呼,但是一条红色锦鲤忽然开口讲话,想想也是挺吓人的,于是我忍住了。
她探出身子,伸出一只手,想摸我。我也将头浮出水面,朝她吐着泡泡。她的手腕上有一块瘀青。
“如宛,你这孩子好不听话,还不快回来。”一声妇人严厉的喝斥从远处传来。
小姑娘脸泛惊慌,赶紧收回手去,“小鲤鱼,明天我再来看你,”说完,蹬蹬蹬地跑了。
后来,我知道如宛是随着继母到菩提庵还愿。如宛的父亲是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丝绸商人,有“丝绸沈家”之称。
如宛两岁时,她的亲生母亲得病死了,父亲很快娶了新夫人。继母对如宛本就视为眼中钉,一年后,继母生下了自己的一对双胞胎儿女,如宛这位名义上的大小姐,在家里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深夜,红色锦鲤跟桂花树轻声对话。
“小鲤,你要跟着那小姑娘走了?”
“是的,桂花奶奶,我在这菩提庵水潭里已经生活了200年。我刚出生的时候,您还是一棵年轻的桂花树,现在,您都已经枝叶参天了,我也想走出这菩提庵,到外面见见世面。我一直在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如宛。”
桂花树细碎的黄色花蕊落满了水面。我浮游于湿润而飘渺的芬芳里。
“你都想好了吗?也许跟如宛一起的日子,远不如这菩提庵安静,而是充满了风浪和飘摇。”桂花奶奶担心我的未来。
我没有说话,我已经想好了,要跟那个失势的大小姐一起经历这个世界。
第二天,小姑娘又来潭水边玩,我游到水面与她嬉戏。如宛一手抓着桂花树的一根枝杈,身子探向潭水,想跟我离得近些。桂花树轻轻摇动,如宛一声惊叫,跌落到潭水中。
我从她后颈衣领处游进去,一俟接触她幼滑的右肩,我的身体即开始与如宛融为一体。她在水中不停挣扎时,我也奋力摆着着鳍和首尾,终于,在她即将昏迷沉入水底之际,我完全融入了如宛的右肩。不会有人看到,沈家大小姐的身体上多了一条锦鲤。这条鱼开始颜色尚浅,随着如宛一年年长大,正如她惊人的美貌一样,这条锦鲤也色若涂丹,娇艳欲滴。
菩提庵的尼姑听到如宛落水的惊叫,跑到水潭边,一把把如宛提出水面。经过一番折腾,如宛终于把肚子里的水吐尽,睁开了眼睛。她看到继母气恼地站在床前,“你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还不如淹死一了百了”。那对双胞胎姐弟,则在嘻嘻笑。
当孙家主母带着三个孩子离开菩提庵,我静静伏在如宛的肩头。我尽力往潭水边看去,桂花奶奶的微笑正倒映在静谧的水面上。那里,再也不会出现一条红色的锦鲤了。
03。
大小姐如宛的日常生活,经常以泪洗面。欺负她的,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和弟弟。父亲,满心都在丝绸生意上,对大女儿也难得上心。
如宛住在主母住处旁边的一个小院子,平时有个老妈子陪着。每天,她最难熬的时刻就是在一日三餐的饭桌上。父亲经常不在家吃饭,在主母的放纵下,两姐弟经常以取笑、羞侮如宛为乐,有时还要动手,所以如宛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
但是我的到来,大大改善了如宛的处境。谁让我是一条修炼了200年的锦鲤呢!
那天是慧玉和慧良的9岁生日,继母从城中最好的酒楼“得月轩”订了一大桌子饭菜,专门给一对儿女过生日宴。如宛的父亲也推掉生意上的应酬回家吃饭。
如宛局促不安地坐在桌边,她知道,这个时候,同父异母的这对双胞胎姐弟定会想出什么鬼点子捉弄她。她看了一眼多日不见的父亲,父亲却只顾爱怜地给慧玉和慧良夹菜,并没有注意到大女儿忐忑的表情。
慧良挨着如宛坐,他从口袋里悄悄掏出一只小青蛙,装着捡掉在地上的筷子,将小青蛙放在如宛的脚上。
他心里在暗自发笑:一会儿,如宛发现脚上卧着一只湿腻腻的青蛙,一定会吓得大喊大叫,在父母面前出丑。这是他和姐姐慧玉下午商量好的计划。
可是过了一会儿,如宛却没有任何异样。慧良大感意外,偷偷往如宛脚面上瞄去,怪了,那只小青蛙不见了。难道这小东西自己跑掉了?
忽然,慧玉一声尖叫,浑身颤抖着,带着哭腔朝母亲道:“妈,你快看看我怀里有什么东西!”
主母忙探手入女儿怀中,果然摸到一个滑腻腻凉冰冰的活物,掏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只小青蛙。主母也吓得尖叫一声,忙不迭将那小青蛙丢掉。小青蛙在饭桌上跳了几下,一头扎到汤碗里。
主母搂着慧玉,父亲抱着慧良,都惊慌地看着那碗汤。只有如宛,茫然地看着发生的一切。父亲大惑不解:“好端端的,慧玉怀里怎么钻进去一只青蛙!”
晚上,我在如宛肩头吃吃作笑。如宛猛地坐起来:“谁?”
“是我,你别怕。”
如宛四处看着,“你是谁?我怎么看不到你。”
“你拿桌上的镜子照照后背,就会看到我了。”
“你在我身上?”大小姐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她褪下上衣,战战兢兢拿起镜子举过头顶,果然,右肩上有一条淡淡的鱼的影子。我得意地想她䀹了䀹眼睛。
当啷一声,镜子掉落于地。如宛恐惧地蜷缩成一团,钻进被子里。可是她避无所避,因为我就在她身上。
“大小姐,你别怕。我就是菩提寺水潭里的那条小鲤鱼。”我抱紧了她,想让她感到些温暖。
如宛嘤嘤哭泣。是的,谁能接受自己身上住着一条鱼?
“大小姐,我不会害你,我是来帮你的。今天那只青蛙本来是那姐弟俩要捉弄你的,结果,我使了个法子,让它钻进了慧玉的怀里。”我又吃吃笑起来。
如宛将信将疑,慢慢平静下来。她用左手轻轻抚摸着我,细细数着我的鳞片,“你是一条成精的鲤鱼?你住到了我的身体上,接下来我们两个要相依为命了吗?”
我把她抱得更紧,“是的,大小姐,这一生,我们都会相濡以沫。”
04。
转眼,如宛长到了18岁。
这6年来,我们成了相互依恋的姐妹,如花开并蒂,又如桑结连理。每当我意识到自己还是一条鱼时,我就觉得如宛的身体就像一泓静水,默默养护着我。
当然,因为我的存在,慧玉慧良姐弟俩的恶作剧再也无法得逞。在数次欺负如宛反而自食苦果之后,姐弟俩再也不敢作弄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变得敬而远之了。
“丝绸沈家”的大小姐待字闺中,兼又生得美貌惊人,自然媒人踏破门槛。然而,主母并不想把她好好嫁掉,她曾问过一卦,卦象说:大小姐嫁得越差,她亲生的女儿儿子才能过得更好。
恰在此时,如宛的父亲因暴病去世,“丝绸沈家”完全落在了主母手中。主母露出了一个微笑:大小姐,为了我的女儿和儿子的前程,你的幸福只好拿来陪葬了。
如宛整日以泪洗面,像砧板上待宰的鱼肉;而我,真正的鲤鱼,却在苦苦思索拯救我们姐妹两个的良策。
第一次,主母想把大小姐下嫁给集市上的屠夫张三。可是就在张三高高兴兴准备迎娶如宛的前一天晚上,却在自家看到一条大得出奇的鱼,那条鱼口吐人言,说张三你一辈子杀猪罪孽深重,该用那把锃亮的杀猪刀自杀谢罪啊,张三也真听话,就一刀捅在自己肚子上死了。
第二次,主母想把大小姐下嫁给赌徒李四。李四大喜过望,拿着仅有的几枚铜钱又去赌场想赚点娶亲的本钱,结果正赌着,他忽然目露凶光,将赌桌上的铜钱和银子都塞进嘴里吞下肚去,结果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肠穿肚裂七窍喷血而亡。
经过这两次新娘暴毙事件,沈家大小姐命硬克夫之事不胫而走,此后,再也没人敢上门提亲了,主母想把如宛嫁给谁,那人就会连夜逃跑。
“大小姐,我的手段如何?”晚上,我在她耳边亲昵。
“可是,也枉害了两条性命,本不关他们的事。”如宛放下了心,但也生出无奈之叹。
“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懒洋洋地说道,同时抱紧了她,“这下好了,再没人敢娶你,这世界是我们姐妹二人的,再也不受打扰了。
如宛轻轻抚摸着我。我听到她内心深处的叹息。
岁月磋跎,如宛长到了20岁。她经常揽镜自照,眉间笼着一股忧伤。我知道,她是思嫁了。
“丝绸沈家”来了一位贵客,主母摆下最高规格接待他。慧玉小姐也已十七岁,到了谈婚论嫁寻找夫婿之时。
来人在沈衣府门外下了马,一路脚步轻快穿过沈家的前院,在客厅里了落了座。主母唤出慧玉小姐出来相见,来人与千娇百媚的慧玉小姐一见钟情,当场就说下了婚事。
来人临走之时,将至沈府大门,却听到一声叹息,循声看去,只见在前院靠墙的萄葡架下,俏生生站着一位姑娘。那时姑娘也正朝他看过来。四目相对,慧玉小姐顿时失了颜色。
十日之后,朝廷最年轻的将军派人送来了隆重的聘礼,主母欣喜地打开聘书,却悲叹一声晕倒在地,聘书上写得明白,将军要娶的是沈家大小姐如宛。
慧玉在尖叫一声之后,大病一场,病好之后人就变得抑郁了,整天一言不发。
慧良手持一把快刀,一脚踢开如宛的闺门,他要手刃了这个平时装可怜却在关键时刻夺走了慧玉幸福的险恶长姐。
如宛安静地坐着,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如今是将军等待过门的未婚妻,你想好了再动刀不迟。
慧良愣住了,最后扔了刀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咽起来。
再十日,将军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用八抬大轿迎娶了“丝绸沈家”不祥的大小姐。
迎亲队伍热热闹闹行进在通衢之上。人们指指点点:也只有将军才能降得住她啊。
自此,“丝绸沈家”逐渐败落。
05。
那天让慧良想清楚再动手的,其实是我,而非大小姐。
不知什么时候,我可以和如宛交换位置了,只要我乐意,我就可以让如宛先寄居于自己肩头的那尾锦鲤,而我,可以主宰如宛的身体,成为另一个大小姐。
将军来沈家府上那天,碰巧如宛正在游廊里小坐,她偷偷看到了将军的容颜,娇羞瞬间染红了她的脸。
“大小姐,你喜欢他。”我吃吃笑道。
如宛低下头去,“可是,他是慧玉未来的夫婿。”
“如果你想,我们把他抢过来就是。”
于是,我与如宛交换了位置。在沈家前院的萄葡架下,我向将军投过去多情的一瞥,从而改变了“丝绸沈家”的命运。
只是这一眼,我也像如宛一样,爱上了将军。
在迎娶沈家大小姐入府、鱼水交欢的那个夜晚,在将军与如宛的浓情款洽之下,我第一次感到了忌妒的痛苦。以前,我以为如宛的就是我的,现在我终于发现,她的就是她的,而非我的。
不,我也要拥有将军,虽然我们拥有同一个身体,但我也要让将军感到我的存在,另一个不同的大小姐。于是,与将军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强行挤占如宛的位置,逼她暂居于右肩的锦鲤。
将军显得非常迷惑和动情:“夫人,你有时娴静,像轻风中微微摇曳的花朵;有时妖魅,如森林里出没无常的精灵。我总觉得,我有两位夫人。”
我逗他:“你喜欢哪一个?”
“都喜欢。”
“将军,一定让你选择其中一个而背弃另一个呢?”我继续逼迫他。我感到如宛在肩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她一定紧张得要死,战战兢兢等着将军的回答。
将军陷入了沉思,最后把我拥在怀里,“不,我不作选择。如果我放弃了其中一个,留下来的那一个也就没有那么好了。”
晚上,当将军沉睡之后,我与大小姐又交换了位置,由她来支配自己的身体。跟将军缠绵之后,我也觉得疲倦,想好好睡一觉了。
如宛从背后把将军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无知的婴儿。她轻轻地哭泣,但并没有吵醒他。
第二天,将军应旨进宫。临上马之前,他爱怜地在如宛脸颊上拍了拍,“夫人,昨晚,你真是魅力无边。”
目送将军走远,如宛一个人默然坐着,落下泪来。我知道,她在嫉恨我,正像新婚之夜我嫉恨她。
“你有什么可伤心的。我又没有夺取他,不过是咱们姐妹两人共同拥有他。”我深情地抱紧了如宛,“你要想想,我们是如何患难与共走到今天。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就像将军自己也无从选择一样。”
如宛沉默不语,但她的目光看向了远处。
06。
将军带兵平叛,一走就是三个月。
大小姐正在学着成为一个合格的将军夫人,在管家的协助下,她把将军府管理得井井有条,阖府上下和睦安宁。自然,作为朝廷命妇,她也会参加达官显贵夫人们的聚会。
对人间的这些虚与委蛇,我本来是毫无兴趣。他们擅长人前阿谀奉承人后恶语相向,甚至暗暗捅刀子。哪像我们妖的世界,快意恩仇,黑白分明。
每逢这种聚会,我都在如宛肩上昏昏欲睡。然而,在礼部尚书家宅的欢宴上,我偶然睁开眼睛,一张白皙的脸映入眼帘。
他是礼部尚书夫人的弟弟,元哲。
与将军率性绝决不同,他星辉闪闪的眸子,犹自浅存着纯真;他唇边矜持的笑意,还带着些许腼腆。一下子,我就迷上了他。
我要与如宛交换位置,但被她拒绝了,“你要干什么?”
“我要亲近礼部尚书夫人的弟弟,他是如此迷人。”
如宛惊呆了,“不行,我是将军夫人,将军才是我惟一的男人。你怎能有如此伤风败德的想法。”
“我想要他,恐怕你阻挡不了。”我冷笑道,“他是如此美好,与将军如此不同。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流连妓寨,为何我们不能多一个男人?”
如宛气得浑身颤抖,但我不由分说强行跟她交换了位置。
我眼波流转,频频向元哲示好。元哲果然上钩,我们两个避开众人,悄悄远离宴会,溜到尚书府邸后宅。元哲紧紧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入他的住处。
他拥抱着我,将一连串滚烫的吻印在我的额头和脖颈,我以同样的热烈回应。然后,我们迫不及待的解开彼此的衣裳,抚摸对方的身体。
不,我听到如宛在肩头大叫一声,这声愤怒的呼喊压过她一直的哭泣。借由这声呼喊,如宛成功地主宰了自己的身体,她一把将元哲推开,忙不迭地整理衣衫。
“夫人,你怎么了?”元哲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觉得自己被戏弄了,同时又在猜测这是不是将军夫人私通款曲前的欲擒故纵。于是,他以强硬的姿态再次熊抱如宛。此时,我也羞愤难当,努力挣扎着离开如宛的右肩,想夺回那具活泼的身体使它重新充满情欲。
眼看又要被交换位置,如宛在绝望中忽然一头朝桌案撞去。在一声惨呼中,她跌倒于地,额头上鲜血汨汨而出。
元哲吓坏了,他对着昏倒在地的将军夫人思忖片刻,然后抱起她离开后宅,朝宴会现场急奔过去,一边嘴里喊道:“快来人,将军夫人从假山上摔下来受伤了。”
“将军夫人摔伤”事件在朝廷命妇们的谈资中喧嚣了一阵子也就不了了之。尔后,如宛以身体不适为由,再也不参加此类聚会。
到将军半年后归来,我和大小姐一直处于冷战之中。她现在是一位足不出户、端淑贞良的夫人,我也懒得理她,安安静静地伏在她的肩头,好好地做一条锦鲤。
我慢慢意识到,人妖殊途,姐妹般的情感正在悄然流逝,我和大小姐也许有绝裂的一天。我不想看到这一时刻的到来。
07。
朝廷三十万大军与异族鏖战半年,斩首数万,收复城池失地。异族残兵败逃,将军班师凯旋。
将军回府,久久将如宛拥在怀里,两人互诉离别之情。
“夫人,你额头上怎么有块伤痕?”
“不小心碰到的,不妨事。”
看着两个人卿卿我我,我忽然心生一丝愧疚,也许,我真的不该去招惹元哲。本来打算将军一回来我就要独占将军的,算了,就让他们缠绵一晚不迟。
第二天晚上,我又强占了如宛的身体,与将军欢洽之后,我才在疲倦中将身体还给如宛。
大小姐并没有提出抗议,她似乎接受了白天她跟将军一起、晚上我来陪将军的现实。只是,当将军沉睡之后我把身体还给她,在睡意朦胧中,我总感觉如宛在轻轻抚摸将军的胸膛。
将军归府七日,正是月圆之夜。大小姐特地在后园凉亭里摆下一桌酒菜,与将军共饮以慰征尘。将军屏退了仆佣,要与夫人好好享用这一天浩月。
我正要与如宛互换位置,却闻到一股致命的气味,令我头晕目眩。
“不好,是鱼妖最怕的夺魂散。”
不知何时,大小姐已经将右肩裸露,将军从怀里掏出一包夺魂散撒在那条鱼形上。这么多年过去,我的身影已经如镌刻般深入如宛的肌肤。
同时,我听到将军在急促地念诵《愣严咒》,这也是妖魔鬼怪最为惧怕的咒语。
我头痛欲裂,浑身无力,意念惭惭模糊。终于,“啪哒”一声,一条锦鲤脱离了如宛的右肩,掉落在地上。
“受死吧,妖精。”将军拔出佩刀,就要将我挥为两段。
“慢着。”如宛忙拦住将军,将我从地上捡起捧在手里,“这么多年,如果不是与她相濡以沫,我可能都活不到今天,也不会与将军在一起。就饶它一命吧。”
“可是夫人,本来你们情同姐妹,它却渐生害你之心。”
“人心尚且欲壑难平,何况一尾鱼!”大小姐看着我,我在她眼中看到了爱怜和不舍,我知道,她是向我道别了。
“大小姐,将军怎么知道我们的事情的?”我虚弱地问她。
“每晚当你睡去之后,我在将军胸前以手写字,将我们所有的事情写给他听。所以,才想了今天的法子驱赶你离开我的身体。”如宛说道,语气满怀凄惋。
“谢谢你陪我长大,保护我免受欺凌;也谢谢你的各种手段,我才能有今天的幸福。虽说我们无需相濡以沫,但也不必相忘于江湖,你也不必远去,就在这后园的池沼中生活吧,我们还可以经常见面。”
说完,如宛把我放入水中。冬天的池水清凉无比,将军出征那日还是满园莲荷竞放,现在则是断梗残蓬,一片孤清。
我在水中游了几下,头不那么疼了。我浮出水面,“大小姐,我再求你件事。能不能在水边种一棵桂花树?每年桂花开放,落满水面,我最喜欢它飘渺而湿润的芬芳。”
“好的,我答应你。”如宛紧紧地偎在将军怀里。
许多年过去,在将军府后园的大桂树下,一对白发老人握手而立,含笑看着落满金黄桂花的水面。那里,一尾红色锦鲤,在频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