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村来了个黄组长
大约是1966年的初夏,两个从胶南社教工作队分配来的干部驻进了我村。几个月的时间,把我村搞得鸡犬不宁,乌烟瘴气笼罩在村子的上空,弥漫在大街小巷。
虽说过去快六十年了,但是我对那两个社教干部记忆犹新。
他们的登台表演是从村里某天的集日开始的。
村中央的东西大街是村里的政治经济中心,大队部、供销社、肉杆子、图书室、篮球场等都在大街的两侧,集市也在这大街上。大街中段的北边,生长着一棵不是很高但看起来很壮实的楸树。那棵楸树直径也有二三十公分,树干有两三米高的样子。奇妙的是,这个楸树主杆顶端生长出了三个粗细一样的枝杈,都探着身子向外长去。村里有那聪明的人,找来木板,捆绑在这三个枝杈的中间,形成了绿荫下的一个空中平台。有的人中午或晚上就上去纳凉,不过都是些青年人,像我们这些弱冠少年只能望其项背。这棵楸树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次喇叭大会。那天我们去时,社教干部黄某某就站在了楸树杈的木板上。他怎么上去的我没看见,我看到楸树底下躺着一副梯子,他大约是踏着这梯子上去的。当我正在想这些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副公鸭嗓子歇斯底里的声音:“……我们是从胶南社教工作队回来的,听说你们村……我告诉你们,我们是县委派来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他手持一个镔铁喇叭,所以也就有了喇叭大会的说法。那时我才十来岁,在老师的带领下,仰着头认真地听着。我还看到另一个社教干部在村干部的陪同下,在我们身后走来走去。偌大的集市不再嘈杂,公鸭嗓子的声音压倒了一切,正所谓一鸟进林,百鸟哑音。
黄组长给我的记忆是他那有些干瘦的躯体,中等个儿,一身干部装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脸盘也不好看,长方脸,一双狡黠的眼晴,长在像猴子一样的脸上,尖嘴猴腮大概就是他这样的人。而且脸色也像他的姓氏一样,黄黄的,毫无气色。我那时喜欢看小说,我觉得,许多小说中的反面人物都比他长得好看。另一个记忆就是他的嗓子和口音。多年来黄某某的公鸭嗓子一直萦绕在我的心里。那天他讲了什么,读了什么,似乎忘记了,然而他读的5.16通知和人民日报社论我还有些记忆。因为,他把人民日报的人读成林,以后好长时间里,我们一帮小子还当作笑料,一说(林)民日报,就知道是说的黄某某。
这些都在其次。喇叭大会之后,黄组长在我村做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后来我们才知道,黄某某是吃国家粮的正式干部,那个紧随其后的工作队员姓王,调到胶南搞社教才脱离了山沟沟。不过,那个姓王的倒有些派头,个儿也比黄某某高,四方脸庞,浓眉大眼,乌黑且泛着亮光的大分头,脸面也显出生机,像个白面书生。在黄组长面前,他没有话语权,只是唯唯诺诺陪着笑脸。在后来的“壮举”中,姓王的充其量是个帮凶。所以,我村的人把怨恨几乎都洒在了黄某某身上。
黄某某在我村住了不到半年,却干了令人惊叹令人恶心的大事。就在他开了喇叭会议几天之后,村里的图书馆前燃起了熊熊大火。上万册图书在黄组长的指挥下投入了火中;五六箱或更多戏剧道具也焚之一矩。那些被称为“四旧”“牛鬼蛇神”的图书和戏剧道具,从此消失在大火之中,缕缕青烟在村的上空环绕了三四天。要知道,我村是有着两千口人的大村,从解放以后就有了京剧班子,能成文戏武戏六十多部,在周围及至在全县都享有盛誉。可想而知,其装备不仅全面而且精良。黄组长在决定烧毁这些东西的时候,许多老人特别是戏迷们试图阻挡,但都被黄组长的淫威吓得不敢发声。黄组长一句“谁要阻挡谁就是反革命”,就把善良忠厚的村民们吓得退避三舍,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些昂贵的戏装化为粉齑。十几年全村老少爷们的心血,十几年积累起来的宝贵财富,被黄组长的一句话化为泡影。有良知的人只能流眼泪,只能把怨恨埋藏在心里。
我清楚记得,黄组长走麦城的那一天。村里很多人强烈要求跟黄组长做一次清算,自发组织了批斗会。这也是黄组长始料不及的,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晚上就会被时运,还打算到会上亮一亮他那公鸭嗓子,如同喇叭会议的下马威一样,再给乡亲们训斥几句。当他走进当年我们上课的教室时,立时被几个人拉到了前台。风向大变,让黄组长的脸更加黄了,汽灯下显出了他蜡黄的脸,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讲台下愤怒的人们。我们那时还不够资格参加这样的会,只能趴在窗户上看风景。现在想起来,能够组织这样的批斗会议,不仅需要胆量和勇气,而且需要智慧个谋略。黄组长如果知道是这么个会议,他断然不会参加,甚至会逃之夭夭。可惜黄组长的傲慢与他的所作所为给自己埋下了祸端。那一晚,他蜡黄的脸上滚着豆粒大的汗珠,在村民的质问中,狼狈不堪地站立了一个多小时。也有人上去推搡他,也有人喊着砸死这个王八蛋。估计黄组长都被人们的怒吼吓破了胆,早就尿裤子了。实际上,多数人还是通情达理的,只是声泪俱下地控诉黄组长,并没有下手打他。如果场面失控,黄组长很可能成为肉泥。我看到老戏骨老李头,在说到动情处,一拳头砸在了石灰墙上,留下了一个很深的坑凹。老李头会武功,年轻时登台,后来儿子们都爱好唱戏,他就专门管戏箱,对这些道具有着深深的感情。那一拳下去之后,他似乎再也没了力气,趴在讲台上呜呜的哭了。
黄组长命不该绝,公社领导不知怎么获得了这个消息,急忙派驻片干部赶到我村。驻片干部到会场时,黄组长已经蹲在地上起不来了。驻片干部讲话的意思,说老黄同志是县委派来的干部,我们要送他回县里,至于工作的失误让县里做处理。就这样,驻片干部连夜带走了黄组长和王姓干部。
自那,这两个从胶南来的社教干部再也没出现在我村。黄组长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也成了人们的笑谈。
2024年9月11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