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聂文蔚书 二》

得书,见近来所学之骤进,喜慰不可言。谛视数过,其间虽亦有一二未莹彻处,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时,自无此矣。譬之驱车,既由于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乃马性未调、衔勒不齐之故,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决不赚入旁蹊曲径矣。近时海内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见,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

贱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近入炎方,辄复大作。主上圣明洞察,责付甚重,不敢遽[jù]辞。地方军务冗[rǒng]沓[tà],皆舆[yú]疾从事。今却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养病。得在林下稍就清凉,或可瘳[chōu]耳。人还,伏枕草草,不尽倾企。外惟浚一简,幸达致之!来书所询,草草奉复一二。

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功夫甚难。问之则云:“才着意便是助,才不着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功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功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功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若是功夫原不间断,即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须更说“勿助”。此其功夫何等明白简易,何等洒脱自在!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此正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不知毕竟煮出个甚么物来。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种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功者,其病正是如此。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渀渀荡荡,全无实落下手处。究竟功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騃[ái]汉,才遇些子事来,即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苦缠缚,担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功,故区区专说“致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着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着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着实致良知则自无“忘”之病,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故说“格、致、诚、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方。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又焉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弊乎?孟子“集义”“养气”之说,固大有功于后学,然亦是因病立方,说得大段,不若《大学》“格、致、诚、正”之功,尤极精一简易,为彻上彻下,万世无弊者也。


圣贤论学,多是随时就事,虽言若人殊,而要其功夫头脑,若合符节。缘天地之间,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论学处说功夫,更不必搀和兼搭而说,自然无不吻合贯通者。才须搀和兼搭而说,即是自己功夫未明彻也。近时有谓“集义”之功必须兼搭个“致良知”而后备者,则是“集义”之功尚未了彻也。“集义”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谓致良知之功必须兼搭一个“勿忘勿助”而后明者,则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义上解释牵附,以求混融凑泊,而不曾就自己实功夫上体验,是以论之愈精,而去之愈远。文蔚之论,其于“大本达道”既已沛然无疑,至于“致知”“穷理”及“忘助”等说,时亦有搀和兼搭处,却是区区所谓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到得功夫熟后,自将释然矣。


文蔚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便觉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

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xiàn]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tì];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如此又是脱却本原,着在支节上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怛之本体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孟氏“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发见得最真切笃厚、不容蔽昧处提省人,使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间,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盖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至于不可穷诘,而但惟致此事亲从兄一念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则更无有遗缺渗漏者,正谓其只有此一个良知故也。事亲从兄一念良知之外,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为“惟精惟一”之学,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诸后世而无朝夕”者也。文蔚云“欲于事亲、从兄之间,而求所谓良知之学”,就自己用功得力处如此说,亦无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诚恻怛,以求尽夫事亲从兄之道焉”,亦无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其说是矣。

“臆、逆、先觉”之说,文蔚谓“诚则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间有搀搭处,则前已言之矣。惟浚之言亦未为不是,在文蔚须有取于惟浚之言而后尽,在惟浚又须有取于文蔚之言而后明。不然,则亦未免各有倚着之病也。“舜察迩言”,而询刍[chú]荛[ráo],非是以迩言当察、刍荛当询而后如此,乃良知之发见流行,光明圆莹,更无罣[guà]碍遮隔处,此所以谓之大知,才有执着意必,其知便小矣。讲学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着实用功夫,却须如此方是。

“尽心”三节,区区曾有“生知、学知、困知”之说,颇已明白,无可疑者。盖“尽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sì]”,而“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养性、事天”者,虽未到得“尽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里做个求到“尽心知天”的功夫,更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譬之行路,“尽心知天”者,如年力壮健之人,既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学习步趋于庭除之间者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如襁抱之孩,方使之扶墙傍壁而渐学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则不必更使之于庭除之间而学步趋,而步趋于庭除之间自无弗能矣;既已能步趋于庭除之间,则不必更使之扶墙傍壁而学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无弗能矣。然学起立移步,便是学步趋庭除之始;学步趋庭除,便是学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功夫之难易,则相去悬绝矣。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则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阶级,不可躐[liè]等而能也。

细观文蔚之论,其意以恐“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之功,而反为“尽心知天”之病。是盖为圣人忧功夫之或间断,而不知为自己忧功夫之未真切也。吾侪用工,却须专心致志在“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尽心知天”功夫之始。正如学起立移步,便是学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虑其不能起立移步,而岂遽[jù]虑其不能奔走千里,又况为奔走千里者而虑其或遗忘于起立移步之习哉?文蔚识见,本自超绝迈往,而所论云然者,亦是未能脱去旧时解说文义之习。是为此三段书分疏比合,以求融会贯通,而自添许多意见缠绕,反使用功不专一也。近时悬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见正有此病,最能担误人,不可不涤[dí]除耳。

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一节,至当归一,更无可疑。

此便是文蔚曾着实用工,然后能为此言。此本不是险僻难见的道理,人或意见不同者,还是良知尚有纤翳[yì]潜伏,若除去此纤翳,即自无不洞然矣。

已作书后,移卧檐[yán]间,偶遇无事,遂复答此。文蔚之学既已得其大者,此等处久当释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爱之厚,千里差人远及,谆[zhūn]谆下问,而竟虚来意,又自不能已于言也。然直戆[zhuàng]烦缕已甚,恃在信爱,当不为罪。惟浚处及谦之、崇一处各得转录一通,寄视之,尤承一体之好也。


【背景简介】

1528年,嘉靖七年戊子,阳明先生五十七岁,在广西梧州。二月,平定思、田之乱。四月,兴思、田学校。五月,抚新民。六月,兴南宁学校。七月,平八寨、断藤峡之乱。上《经略思田及八寨断藤峡事宜》。十月,先生以疾剧,上疏请告。同月,拜谒伏波庙,先生十五岁时尝梦谒伏波庙,至是拜祠下,宛然如梦中,谓兹行殆非偶然。因识二诗。同月,谒增城先庙。该月给聂文蔚写了最后的这封书信。《王文成公全集》年谱载:“十一月乙卯,先生卒于南安。是月廿五日,逾梅岭至南安。登舟时,南安推官门人周积来见。先生起坐,咳喘不已。徐言曰:‘近来进学如何?’积以政对。遂问道体无恙。先生曰:‘病势危亟,所未死者,元气耳。’积退而迎医诊药。廿八日晚泊,问:‘何地?’侍者曰:‘青龙铺。’明日,先生召积入。久之,开目视曰:‘吾去矣!’积泣下,问:‘何遗言?’先生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顷之,瞑目而逝,二十九日辰时也。”

施邦曜在《阳明先生集要》一书中就此文有评曰:“学问惟得着实安顿处,自然放手不下,那得忘?自然应念而是,那得助?譬人既有一定栖身之所,便是常处了,欲忘不得也,业已安居了,欲助何为也?先生教人,只于事亲从兄上着力,何等真切着实。日事于此,自有生恶可已之妙,安有助忘?此便可识格物致知,着实用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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