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逐天而行,那归期,再难预料。
(1)
CM,你知道的,多少次,我决意出走,多少次又不了了之。
2018年5月,我终于卸下公司的所有职务,决定启程,开始颠沛流离地生活,顺从仿佛自童年时代开始就一直潜伏在灵魂深处的渴望。
这一年,我27岁。
小时候,远方对我来说,它是小村外破旧泥泞的小学堂;是每年正月初二沿着一条古老的河流步行两小时后达到的姥姥家;是最亲密的伙伴迁学之后,我每天都翘首期盼能在合作社收到的那封回信以及信上简单朴素的邮戳;是母亲对我说“你大哥去娄底读书了”、“五爹家在锡矿山”、“爸爸今年要去贵州矿上”这些话里,全凭一个孩子懵懂而混沌的想象填充起来的未知地名。
后来,远方成了镇上的初中,成了县城的高中、长沙的大学,以及一个来不及看清楚的、青涩而模糊的身影。
再后来,远方是路遥那个平凡的世界,是仓央嘉措吟诵情诗时转的山山水水与佛塔,是三毛的万水千山走遍,是大小仲马字里行间浪漫而繁华的法国香榭丽舍大街;是安娜卡列尼娜脚下命运般讳莫如深的车站;是一个曾经互道晚安如今却再也不会联系、再也不会相见的空白人设……
而现在,远方在我脚下——它是头上寂寥的天空,是脚下延绵万里的路程。
自此以后,最远的远方,是故乡。
(2)
当我决定用以“年”计的时间去旅行,我知道,我最大的幸福,不是从此可以走更多的路,看更多的风景,而是当我到达一个魂牵梦萦的地方后,有足够的时间在这里停留,从早坐到晚,从雨盼到晴。
从前的每一段旅程,无一不被无尽的学习、工作所掐断。而现在,我终于能用时间这奢侈的东西,长久而毫无目的地停留在一个地方。
或一人,或三五成群。或倚着木门,或歪在藤椅上。喝不同地方的酒,听来自不同灵魂的喜乐与哀愁。
(3)
我的第一站是北京。
CM,你送我去高铁站。如从前的每一次一样,你一次一次送我去远行。
只是,以往的每一次,你我心间都早有归期,而这次,我拖上我全部的行李上路,连梦想也一同带着。
这次我逐天而行,那归期,再难预料。
从前,数天、数十天后,在我领略一番山河明月后,在舟车劳顿之际,会带着一脸倦容回来,你在这里笑着迎接。而这次不是那么轻易了,我不再是看风景,而是用自己的人生,去应证生命的另一种可能。
我整整花了几个月的时间默默准备,我安排好了长沙所有的一切,我也想好了当父母声色俱厉地质问时,该怎样理直气壮的回答。可是我却没有准备好,和你分别的这一刻,该如何从容面对。
是做了怎样大的决定,抱有怎样的分离心,才会让从不透露忧伤的你,临别之际,也泛着泪光?
你叮嘱我把意外保险买好,我连连点头。
我说我正在办理去台湾的手续,你说:“那故宫博物院一定要去的。”
我说:“我想买架无人机上路。”
你郑重地点醒我:“不必用科技耍酷,而要用心感受旅行。不要白费了机会。”
而后,一直到安检结束,我都沉默着不说话了。似乎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张车票,出发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它是我对过去兢兢业业的职场生涯的告别,是我彻底和往常循规蹈矩的生活方式的告别。
每一段旅程的开始,是另一段旅程的结束。
我和你,断断续续六年,纠纠葛葛千万次,相恩相欠算也算不清了,但这一刻,我知道,我们永远地告别了。
倘若再有归期,来接我的人,也不可能是你了。
那一刻,我突然领悟到——这个世界,有两个人深深相爱,但是穷其一生都不会得到结果。不可否认,我们每个人都有去爱的权力,却不见得都能求来终身的幸福。
还有些人,似乎可以孤独其身,一辈子不要有丈夫和孩子。
(4)
高铁上,人们一个个简装出发,一本书,一个小小背包或拖箱,就是全部的行李,有的探亲、有的短期旅行、有的出差……
他们各有各的来处,也各有各的归宿,路再多,人再拥挤,世事再纷扰,他们都回得去。而我却已经是切断了绳索,离岸去往江心的人。
在这茫茫世界,他们不必如我一般,要用尽力气去摸索一条与人群背道而驰的路。
我一直都知道,旅行实际上帮不了我什么忙。我只有在旅途中保持绝对的孤独,摒弃喧嚣与欢场,用一段人生去应证生命的另一种可能。
高铁行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用头抵着玻璃窗,看窗外闪景如梭,世间万物一一倒退。终于,失声痛哭。
这场离别,和你,和长沙,是久别,抑或永别。
我但愿,再见时,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