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话。时间停止,变向,悠悠地倒转。不知怎么的,那时,永远是夏天。——《守望之心》
“他女儿也差不多两岁了……”
咚咚这话只说到了一半,一股恼人的沉默肆意地弥漫开来,就连路上扬起来的灰尘都在等我给出一个该死的反应。
“噢,我很早以前就把他的微信删了。”
“他在G市买了房供着,以后就在那边定居了。”
“反正也不会再来往了,删了他不用碍着我的眼。”
“或者他早就把你给屏蔽了。”
“我看过他们的结婚照,一点也不好看……”
“他根本就不会发现你把他给删了这件事情。”
真想一招制服在我面前说这些话的咚咚,让他“乖乖”闭上嘴巴,最好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我们再次沉默。
“你到现在还没有忘记他。”
这不是问句,语气肯定到仿佛有一道光探进了我的内心深处,搜索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都把他的微信给删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我和咚咚都很清楚这句话到底是在问谁。
咚咚终于闭上了可恶的嘴巴,他转过头来盯着我看,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当我准备把头转到相反方向的时候,一只厚实又有点粗糙的大手猛地抓住我的左手臂,把我拉向他的身边。
“小心点,有车!”
一辆颜色粉嫩的小电车飞快地从我们身旁驶过。
“谢谢,我自己会看路。”
说完,我的手臂相当自然地从咚咚的手里挣脱了出来。
“我想去新开的那个创意市集逛逛。”
“嗯,去吧!”
我叫他“咚咚”,他叫我“叮叮”,我们俩是高中同学,我是他的“好兄弟”,他是我的“好闺蜜”。
高二的时候,我们是前后桌的关系,那时候有某种直觉告诉我,“这个男同学不太直”,还打算自作主张帮他向班上的一个男同学告白来着,后来被他及时制止了。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放弃帮他物色合适的对象。
“你觉得他怎么样?孔武有力,就是皮肤黑了点。”
……
咚咚从来没有明确向我表明身份,那个时候没有现在那么开放,没有谁会大大方方承认,顶多是隔着一层薄薄、磨砂质地的玻璃纸,在忙碌的学习中偶尔抽点时间聊聊八卦,对于谁直谁不直这些问题,局外人根本无法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有些时候,就连当事人都是迷迷糊糊的,搞不清自己的状况。
在我看来,高中时候的咚咚最可能属于后者。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这种感情的?”
当我明明白白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咚咚的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哈哈哈哈哈,我只是随便问问,不想回答的话,你就当没听到。”
“你还想不想去菜园里摘枇杷?”
“当然想,我上周就发现它们已经熟了,再不摘就要烂在树上了……”
“那赶紧去吧,不然就真的烂在树上了!”
回想起来,咚咚根本就不打算回答那个问题,后来因为害怕伤害到他那弱小的心灵,我也就没再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对一个话痨来说,即使别人没抛出问题,自己也能巴拉巴拉说出一大堆话来,那时,我把所有秘密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咚咚。
一个不厌其烦地说着,另一个安安静静地听着。
直到有一天,我把一个秘密告诉了咚咚。
“我喜欢铛铛。”
咚咚没有回答,他知道就算不出声,我也会继续说下去的。
“完了,我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他了,怎么办?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高考完,我要不要向他表白呢?他好像不喜欢我,反正我也不是要跟他交往,就当借他来给我的高中时代画上一个句号,我不想谈恋爱,到表白这一步停下来是最美好的……”
面对疯狂输出的我,咚咚面不改色。说实话,我对他这样的反应甚是满意,很多时候,我并不期待别人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也不需要谁来告诉自己该怎样做,只要有人认真听我说话就好。
有时候,咚咚也会被我逼着附和。
“哎呀,你别管,快说‘是’就可以了,快点!”
“嗯,是。”
那次,咚咚破天荒地回答了我问题。
“你自己拿主意,不要问我。”
虽然这个回答是把问题砸回来给我,但我敏锐地捕捉到他情绪上的变化,咚咚应该是生气了。
朋友当久了都是会丧失耐心的,我完全能理解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绪,听多了,谁不烦呢?
校道旁的白玉兰开花了,这种白色小花香气清新悠远,我很喜欢在下自修以后在校道上散步,不知道咚咚是喜欢玉兰花的香气还是喜欢散步,或者两者都喜欢,他总是会跟我一起散步,在校门关闭的十五分钟前,我们便“分道扬镳”,他回宿舍,我回家。
有阵子,学校里开始严抓早恋的学生,下晚修以后,有老师会拿着一支小小但“杀伤力”绝对不小的手电筒在操场、校道上“巡逻”,一旦发现目标,他们会毫不留情地把那束光打在目标的身上,我们称之为“见光死”。
我从来不担心自己和咚咚会被当作目标,什么“见光死”是绝对不存在的,因为我们的性取向是一样的呀。
“你干嘛笑得又傻又奸诈的?瘆人得很。”
咚咚一脸嫌弃地跟我拉开距离,如果他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估计会想揍我一顿吧,看着咚咚那毫无防备的神情,我暗暗发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自己都绝对不会出卖这个好朋友的。
那些夏天的夜晚被我装进了回忆的漂流瓶里,我用力地把它们扔进回忆海洋里,反复来回的波浪时不时会把瓶子推回到原点。
如果面前摆着一台时光机,我也不会选择回到过去,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熬过这么多年,大学毕业,然后进入职场。
咚咚那句“你到现在还没有忘记他”让我感到有点生气,很多事情并不是我想忘记就能忘记的,忘了又能怎么样,记住又能如何,那些回忆就在那里,它们似乎有自己的想法,会自行选择某些时间点跑出来,扰乱你的心绪。
不管那些记忆是快乐还是悲伤,它们都是属于我的,无法抛弃,就连我也没有资格抹杀它们曾经活生生的存在。
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我鼓起勇气跟铛铛表白了。
“他跟你不是同一类人。”
咚咚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那个晚上,我弄明白了两件事情:铛铛不喜欢我以及咚咚不喜欢铛铛。
“真的吗?我一直都不知道你……”
铛铛毫不保留地对我的表白表现出了惊讶,甚至是惊恐的态度,这让我觉得很受伤。
要说年轻有什么好处,那大概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情感也是,那个漫长且可以肆意挥霍的假期治愈了表白失败的我,它不仅带走了伤心的记忆,也“抽走”了我身上将近10kg的肥肉。
咚咚去了遥远的北方城市B市上大学,我留在了南方,学校在离家三百多公里的G市。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选择跟咚咚在同一个城市上学,是不是就不会遇上铛铛?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情?
“你就当踩到一坨屎,以后多留意脚下,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就好。”
手机那头的咚咚用非常严肃的语气说出了这样一句话,面对我不加以抑制的疯狂笑声,他后面还补充了一句“我可是认真的”,然后我笑得更大声了。
铛铛主动加了我的微信,断断续续聊了一个学期,他后来跟我宿舍里的一个女生在一起了,我这个“红娘”直到最后才知道这个消息。
忧伤不能当饭吃,我照样过着自己的生活,上课、下课、吃饭、泡图书馆、复习、考试、放假,这样的生活重复了五六次以后,大学生活的余额已经所剩不多了,前方等着我们的是张着血盆大口的社会生活。
铛铛跟那个女生没交往多久就分手了,后来他没再联系过我。
唯一跟我保持着联系的人是咚咚,从来都只有咚咚。
“我还以为你跟那个咚咚在一起呢!”
我否认了铛铛的猜测。
“他不会真的是……”
这个人比想象中要八卦许多,真是瞎了我的狗眼才会跟这样的人表白。
在这件事情,咚咚小看我了。
我们散着步到了创意市集,有人在弹唱,不少人围着那里看,零零散散摆着一些摊位,有小吃,有饰品,有衣服等等。
“这个捕梦网好好看。”
“它有什么用处?”
“呃,辟邪用的。”
“哦。”
无论我说什么,咚咚从来都不会表示怀疑。只要他这点保持不变的话,我相信我们的友谊一定可以天长地久的。
“我不想逛了,要不我们回学校看看?”
咚咚没有异议。
“这里没什么变化。”
“那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没?”
“你瘦了。”
“你黑了好多。”
变黑的咚咚没以前看起来那么……他变得更像一个男人了。
“你有没有闻到玉兰花的香味?”
“嗯,这是你喜欢的味道。”
“你居然还记得。”
“我一直都记得,只是你忘了……”
那个夏夜发生了很多事情,有些我还记得,有些我强迫自己忘记了。
“咚咚,我跟铛铛表白了。”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你想不想出来吃宵夜?”
“嗯嗯,老地方见。”
“我去你家楼下等你吧!”
“嗯,好。”
无论遇到多伤心难过的事情,我都会吃得饱饱的,只要还有食欲,就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因为在我看来,想吃等于想活下去。
那个夜晚,我和咚咚坐在常去的那家牛杂店里,热气腾腾,让老板剪了一碗二十块钱的牛杂,再来两碗汤粉,一份汤菜,一份豆炸,一份猪红。
“老板,麻烦再来一串牛筋丸和一串牛肉丸。”
“你最好了,咚咚,要不我们再试试那个?”
我指着冰柜里的啤酒。
咚咚居然点了点头。
“欧耶,不愧是我的好姐妹。我们今晚不醉不归!”
在咚咚的监视下,我违背往常的饮食习惯,先从碳水开始,吃完了那碗汤河粉,垫着肚子,不然咚咚就拒绝当我的酒友。
这不是我第一次喝酒,却是第一次因为伤心而喝。
那晚,我没有体会到“举杯消愁愁更愁”的滋味,而是越喝越嗨,酒精可真是一种不错的东西。
咚咚没喝多少,我们只有两个人,总得有一个人保持清醒。
夜晚凉风习习,酒醒得比料想中要快很多,嗨过以后,忧伤的滋味重新涌上心头,而且是加倍的。
“我昨晚没有酒后失态吧?”
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我发信息给咚咚。
“蹲在墙角痛哭不肯起来算不算失态?”
“……”
这当然算,简直太失态了,还好见证整件事情的人是咚咚,要换作是别人的话,我现在立马就想撞墙。
“你别看我那样,其实我的脑子清醒得很。”
“是吗?那你记不记得我们昨晚的那些对话?”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七分钟过去了,我没有回复咚咚的信息。
“唉,就你这酒量,以后可别随便喝了。”
“刚去刷牙洗脸了,当然不能随便喝,我一定要认认真真地喝,哈哈哈哈哈。”
大学生活就像是一个漫长的醒酒过程,迷迷糊糊,懵懵懂懂,酒醒以后,发现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大人模样,投简历、面试、实习、工作、养活自己,然后等着时间把自己推到下一个人生阶段。
人生比我想象中要无聊太多了。
“你有喜欢的人吗?”
咚咚放慢了脚步,转头望向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你会不会觉得人生挺无聊的?”
“你这是emo了?无聊的话,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聊聊,散散步,走着走着或者就会忘记这无聊的日子了。”
“哼,说得倒容易。”
“其实做起来也不难,我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白玉兰的幽香从学校的矮墙飘出来,一时间把我和咚咚带回到那个夏日夜晚。
“叮叮,我喜欢你,我记得你说过‘不想谈恋爱,到表白这一步停下来是最美好的’,在你想谈恋爱那天到来之前,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保持现状……”
我比铛铛还要恶劣,第二天假装没有发生过那件事情,咚咚陪我一起装了整整七年。
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气味擅自掀开了我伪装。
“你这个抵抗无聊人生方法听起来不错,跟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情,那你带一下我呗!”
咚咚停下脚步来,他脸上自信满满的笑容让我很是心动,就跟那时候一样。
那时,永远是夏天。
那是属于叮叮和咚咚两个人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