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流传过各种版本的“四大铁”,其中一款是这样的:
一起同过窗,
一起下过乡,
一起扛过枪,
一起分过赃。
我和郑维智符合前两项,铁上加铁。
郑维智是我中学同班,一起下乡。现如今是大学教授。
(一)豆腐坊
河北省滦南县有个村子叫杨各庄,那是我们插队的地方。
杨各庄村有8个生产队,我们俩被分在一队。一队在村子南头,也叫前庄。前庄最南边有座大约30米见方的院子,是一队的队部兼饲养处。院子北边有4间房子,两间做队部,另两间做库房,房子两边是牲口棚。西边是大门和猪圈,大门外面有口水井,前庄人都吃这井的水。南边没有房舍,扎着一道当地人叫做“寨子”的秫秸篱笆。东边两间小房,曾经是队里的豆腐坊,门前一盘石磨,屋里一架压制豆腐的木头压床,见证着往事。把豆腐坊放在最后介绍是有道理的,接下来的几年,我们俩就住在这两间房子里。
这院子里一共住着3个人,另一个是饲养员。其他会呼吸的都是队里养的牲畜。
刚住下来没几天,村里一个30几岁叫李泽民的大哥突然得了怪病,两眼直勾勾的,嘴里不住地嘟囔:哎你说,我在豆腐坊住的好好的,进来两个嘛事嘛事的,这冰天雪地的让我上哪去……病犯过去自己也不知说的是啥。社员们说这是犯了黄鼠狼,它惹不起知识青年,就找上其他病弱的人。有这么句话,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我们压根儿也没当回事儿。
(二)猫鼠游戏
这地方老鼠挺多,和其他乡村没什么两样。我们住的屋子里也有。社员们灭鼠的办法挺多的,有种工具叫闸刀:1寸宽的扁钢做个边长1尺的正三角形,另一段扁钢做刀片,和一个挺有劲儿的弹簧关联,一段细钢丝作触发器,有外力碰到细钢丝闸刀便落下来。把它放在鼠洞口或是老鼠经常往来的路上,捕鼠很有效。我们的屋子里也安放过这种神器。一天夜里正睡着,忽然被一阵声音吵醒,赶紧开灯,见一只肥硕的老鼠被一只更加肥硕的猫拖着要从窗洞出去(注:是那种传统的方格子糊纸的窗户),窗洞小,被老鼠身上的闸刀卡住出不去,老鼠喳喳喳地惨叫,猫却不肯放弃,一遍遍地努力,撞的窗棂哐哐的山响。郑老师身手快,急上前松开闸刀,肥猫带着猎物飞一般地跑了。整个事件按时间顺序推演,大概是这样:老鼠一出洞,触发了闸刀的机关,被擒住。恰好猫进来了,发现了角落里的老鼠,一口咬住,返身上炕,想着原路出去,不想被闸刀卡住。闸刀份量不轻,大老鼠也拖不动它,能拖着老鼠带闸刀跳上炕,这猫有些力气。最动人的画面是这只猫一进一出,都从我们身上经过,后面这次还带着个大肥老鼠。
(三)深夜食堂
又一夜,始睡熟,忽听有人敲窗。莫不是真的有狐仙女鬼半夜上门?急应一声。“起来,会餐啦。”是饲养员老四不紧不慢的声音,说完踢里踏拉地回屋去了。
饲养员名叫刘德全,但社员们更喜欢叫他的昵称——老四。老四40岁不到,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自来卷的头发,上衣一脱,雪练也似一身白肉。老四是单身,就住在饲养处。那时候除了家庭成分不好,还很少有到这个年纪还没成亲的,不知老四为了啥没娶上媳妇。老光棍儿,加上他饲养员的身份,周围的村子竟流传过杨各庄一队下了个人头牛这样的美丽传说。
披衣出门,来到北边的饲养处。屋里除了老四,还有俩小伙子,都是熟悉的伙伴。炕上一只笸箩,装满了新鲜花生。
“来呀,刚从房上整下来的。”老四指着笸箩对我们说。
这地方的房子,除了极少早年建的起脊的瓦房,都是平顶。平顶房的屋面被称为焦子顶,是用煤焦和石灰浆混合后铺设的,一尺来厚,灰常结实。我干过铺焦子顶的活儿,大家在屋顶上蹲成一排,每人一根粗木棒,对着面前的灰焦浆一顿猛拍,直拍得灰浆乱迸,一会儿就糊的满身满脸都是。这种屋顶有个非常好的用处,就是作晾晒场。各种粮食、柴禾、白薯切片都能晒,顶得上一个小场院。
这几天队里收花生,就晾在饲养处屋顶。老四半夜收了一笸箩,叫上我们一起吃。新鲜的花生,丰富的蛋白质和脂肪,又香又甜。那时候牙口好,直吃得满口流香。这样的会餐有过几次,有时候孩子们摸了甜瓜,也背到这儿叫我们一起吃。要是住在社员家里,就不会有这等好事了。
(四)出河工
有年初夏,出了回河工,是疏浚本县的一条泄洪河道。雨季还未到,河里没什么水。活儿这么干,俩人一组,两把铁锹,一个抬筐,一根杠子(不叫扁担,两端有链子铁钩的才叫扁担),下到河底,挖泥装筐,抬到堤顶,用河底的泥沙加高加固堤防。我和郑老师自然是一组。带水的泥沙装进筐结结实实拍起二尺多高,两人面对面站好,轻喝一声,上肩挺腰,那么粗的杠子压得咯吱咯吱地响。赤着脚把步伐走齐,你右我左,你左我右,一步一悠,借着重物摆动的惯性爬上堤坡。到顶把筐一扣,接着下一循环。头一天还好,到了第二天,肩膀肿得老高,杠子一碰,疼得呲牙。那也得干,就当这肩膀不是自己的,直把它压木了为止。晚上吃饭,有个小伙子一叠声地叫苦。一个大哥说他,你叫啥叫,没瞅见俩知识青年也咬牙挺着呢?没啥,过了三天,啥事都没有了。
还真让他说准了。三天过去,肩膀渐渐不疼了,两肩的红肿消去变成了两块死肉,杠子碾上去非但不疼,简直连感觉都没有了。河底越挖越深,堤埝越筑越高,活儿却似乎越干越轻松,堤坡上下洋溢着各种谈笑风生。
20多天很快过去,我们坐上牛车回家了。出了趟河工,也有些收获:第一,只要能吃饱饭,多累都不怕。在河工上,有人给做饭,顿顿有饭有菜,高粱米饭一吃几大碗,干到天黑也不饿。在村里就不行,自己做饭,大多数时候就凑合了,常常没收工就饿得直不起腰,令人想起杰克伦敦老师的《一块牛排》。第二,那时候的我瘦小羸弱,直到以后当了工人,还被工友们用“柴禾、排骨”一类称呼取笑。这趟河工竟然从头到尾没有输给同去的壮劳力,还捎带着收获了两肩上的死肉疙瘩,肉肩膀变成了铁肩膀。
末了,忍不住还是要感慨一句:年轻 ,真是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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