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襄公三十一年(公元前542年),夏六月,又到了向盟主进贡的时候,郑国可不敢怠慢,贡品装几大车,君臣亲自押送,风尘仆仆地赶到晋都绛城。
然而他们的积极表现被无视了。不见。什么时候见?不知道,看心情。晋国官方给出的理由是国君正在默哀,接见的杂事过几天再说。鲁襄公死了——这是路上发生的事——作为同姓诸侯(同为姬姓),晋国当然应该表示一下,不能在白事儿其间搞收礼这种喜大普奔的红事儿。
按照晋国的逻辑,也姓姬的郑国国君自然也该默哀几天,郑国按时来进贡,很好,小弟很懂事,但急火火地请见就是不懂事了。
官方的理由听起来往往就是这么高大上,天知道这时候晋侯在捣鼓什么。耳朵被听到的是这个,心听到的却是另外一种声音:摆架子晾人。夏日灼灼。
然而在深宫大殿里凉快的晋国君臣失算了,弱国无外交自然是一条普天之下莫非此则的算术定理,但有一种外交家叫子产,而他刚好是这次进贡之旅的全陪。子产是上天在不违反基本原则的情况下,派来给这条铁黑色铁则增加点不一样的色彩。
子产认真听完所谓的道义,觉得晋国的借口很充足,无懈可击,当即表示理解,友好地送走宣读此口头通知的使者。
转过身,他对脸上带着各种义愤的押送队队员们说:看看这驿馆,门太小,墙太高,咱们的车马过不去,拆。
墙被拆了?晋国君臣吃惊不小。这次他们派了一员有名有姓的大将去。范匄,你聪明,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争取法办这种损坏公共财产的行为。
搞破坏的郑国竖子们,我来了。范匄定一定神,开始义正言辞,却也不失礼节性地客套:
“敝邑以政刑之不脩,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闬闳,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寡君使匄请命。”
我们这个破地方法治社会欠发展,强盗遍地,不像你们那儿,我们头儿也很惭愧。所以发动群众把驿馆修结结实实的,好让你们心里都踏踏实实的。现在你丫搞破坏是几个意思?你们武艺高强大无畏,别人怎么办?我们这个破国家好歹也是盟主,强墙工程好歹也是尽了义务,如果都向你们学习搞破坏,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个盟主?我们头儿让我范匄来请教。
慷慨陈词,条理清晰,来势汹汹,一副要碾压对手的样子。范匄准备好进行郑国人的忏悔仪式。
而子产也早已准备好了,砸墙之后就等你来问责了,两个耳光似的答复已经准备好。子产看着范匄大国雄风满面的脸。
且吃第一个:
“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逢执之不间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
我们国家又小又破,夹在你们这些大国间努力做人,你们这些大国任性,吃碗里看锅里,说要就要,搞得我们都不敢歇口气。积极主动赶来交保护费却吃了闭门羹,而这碗冷饭吃到什么时候才算饱还是个疑问。
给你脸但你不要脸。
再吃第二个:
“不敢输币。亦不敢暴露。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非荐陈之。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
虽然有上面的委屈和疑问,但也不敢乱问和草草甩手交货了事。也不敢露财,因为这已经不是郑国的而已经是你们的了,我有义务帮你们保管好,而夏天湿热,一直包着会发霉的,所以就想露出来透透气。
上面是合情,这个是合理,常识问题同意吧。看似稀松,其实是铺垫,坑在后面,现在正在张开手掌。
“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宫室卑庳,无观台榭,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库厩缮脩,司空以时平易道路,圬人以时塓馆宫室。诸侯宾至,甸设庭燎,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巾车脂辖。隶人牧圉,各瞻其事;百官之属,各展其物。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宾至如归。无宁菑患,不畏寇盗,而亦不患燥湿。”
我听说你们家老爷子文公做盟主的时候艰苦朴素,从不大搞私家房产,却一点也不亏待诸侯小弟们,大使馆修得和自家宫殿一个水准,各种各样的物业管理服务贴心到家。老爷子接待诸侯小弟们干净利落,从不罚站罚面壁,更别提什么强盗和坏天气了。
搬出神像——奠定晋国霸业的晋文公,这个外援请得妙,反方扳不倒也不敢扳,在范匄看来子产就像是绑架了一个晋国绝不敢牺牲的人质。现在的效果是从侧面吹几口气在血脉贲张的手掌上。蓄势待打。
“今铜鞮之宫数里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踰越,盗贼公行而夭厉不戒,宾见无时命不可知。若又勿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敢请执事。将何以命之?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
现在是晋侯个人房产巨无霸而诸侯大使馆廉租房,门小墙高,车都进不去,搞破坏的盗贼没人管,来奉献的诸侯小弟也没人管。前辈们的优良传统你们这些不肖子孙都忘个如果不让车子破墙而入晒晒将要发霉的贡品,那就大罪过了。到底怎么做才好?请指示。至于鲁国死了国君,我们也很伤心。
范匄脸上火辣辣的。至此,子产完成了漂亮的反攻。似乎大获全胜,但其实离真正的全胜还有一句话的距离。
“若获荐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
如果能早点把贡品交了,我们会把墙修好再走人,感激不尽!
及时地收回来,正是外交辞令艺术中的“不亢”了。前面的“不卑”是基本功,如此方可不辱使命;现在的“不亢”则超越了“不卑”,是“不卑”而“大获全胜”时依然能保持头脑清醒,于小国见明智,于大国见气度,二者都属于一种智慧,相比之下,“不卑”部分所迸射的锋芒则属于聪明——当然这份“不卑”不仅是聪明,还有勇敢,不卑略等于智勇双全。
这才是真正的大获全胜。范匄口服心服,如有所失又如有所得,回去复命。
范匄的汇报把晋侯从“默哀”中拉了出来。晋国君臣当即款待了郑伯和子产,气氛一片欢乐祥和。送走郑国人后,晋人随即实施了一个建筑项目,极大改善了诸侯驿馆的住宿条件——当然,那堵坏掉的墙没有恢复原状,郑国不必“修垣而行”而是直接走人。散落的砖瓦改头换面用于新的建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