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妻妾无双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文责自负】

1.母亲的病

自我记事起,母亲便病着。父亲在城外做官,一年难得回府几次,年节团聚时,他去母亲病榻前坐一坐,两人默默无语时居多,最后父亲总要交代一声“小心身体”,便就出去了。在家不过三五日,看望母亲也只这样一次而已。

我九岁时,母亲终于病故了。她这样辛苦挨了九年,逝时形销骨立。我听她的贴身婢女双螺姑姑说起,母亲嫁进沈府时是锦汝城方圆百里闻名的美人儿。母亲闺名姚雪盈,父亲姓沈,字子修。沈姚两家世交甚厚,两人是指腹为婚的姻缘,也是青梅竹马的佳偶。

母亲临终时,问父亲道:“把我也葬在清凉岗上好么?”

父亲摇一摇头。

我看见一滴泪珠自母亲眼角滚落。

“你不原谅我是么?”

父亲又摇一摇头。始终不曾看过母亲一眼。

母亲死时没有阖上眼睛。

母亲下葬,双螺姑姑哭得很伤心。我看她抽噎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反而是自己有些无动于衷的冷漠。也许妈妈病了太久,从我知道人事起就晓得这一日迟早要到来,做了多年的准备,临到头也就不那么难挨了。

三年后,父亲南下赈灾途中染上霍乱,医药无方,两天功夫就撒手人寰。沈府奴仆都是忠义之后,我还年少,他们打理父亲一切身后事,父亲有几位同朝为官的挚友,从此后照顾我的起居学业。双螺姑姑一直服侍少主人到我自己也娶妻生子,做了一方小吏。

清明节扫墓,父亲的墓冢照他遗愿修在清凉岗上,母亲的则在山下。与父亲毗邻的一座墓冢属于白姓女子,双螺姑姑说这个白流岚当年是勾栏中人。

我曾去凤翔里走了一趟。白流岚确有其人,病逝在十几年前。传闻她与城中贵介邂逅相交,甚至谈婚论嫁,但到底始乱终弃,在那负心人结亲之夜,含恨而亡。

十几年前洞房花烛之夜,沈府新妇独守空房,临窗的红烛燃到天明。关于这事的猜疑窃语,连我在长大后也听闻了。那日之后,两人多年无语,母亲既有身孕,产下男孩,父亲便上书请命远调,多年不归家门。

又一年春天,我有了第二个女儿。大女儿呀呀学语,唤双螺姑姑叫婆婆。婆婆卧在病榻,数日而过。

往事云烟,该了却了吧。

我走到床边坐下。

双螺抬起混浊了的眼看一看我。

“我咽了气,往事也就跟着我下土了,何必自寻烦恼?”

“不会烦恼的,姑姑,我只当它是个故事罢了。”

双螺盯着我,眯缝的眼睛张了张,哑声笑了。

“你倒是个奇怪的孩子呢,当日小姐下葬也没哭一句。”

我也笑了笑。

“姑姑哭出来心里舒服些,我到今日听了这故事,心里也就舒服了。”

双螺垂眼不再看我。

半晌长长叹息一声。

“这要从何说起?”

我脱口回答:“从白流岚说起吧。”

双螺浑身哆嗦一下,眼神流露畏怯之色。

“少爷……知道多少?”

我摇摇头:“除了白流岚三个字,什么都不知道。”

双螺的神情明显的告诉我她不相信。

“你……去过凤翔里了?是不是!”

低沉嘶哑的声音听入耳居然有尖锐的刺痛。她盯紧我面颊,眼睛亮得不像个垂死的老人。

我只得点点头。

双螺哑着嗓子叫一声,双手覆在脸上,汩汩泪水自指缝中渗出来。

“姑姑!”我的嗓子也哑了,焦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白流岚住的园子早荒废了,没有一个人肯说当年事,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双螺捂着脸簌簌发抖,过了许久,终于安静下来,手仍覆在脸上,身子往床里斜斜倾倒。

我吃了一惊,忙拨开她手。干枯瘦黄的一张脸上双目半阖了,还有几滴泪水挂在腮边,口鼻中的气息却已没有了。

2.妻与妾

我花三千两银子帮凤翔里当红的云姑娘赎了身。第二日,这千金买娇的消息便已传遍了锦汝城。茶余谈资,本不足为意。我也并未成想是落个才子佳人的美谈。

所虑者却是发妻余氏兰枝。兰枝出身官宦世家,知书识理,也兰心蕙质。唯太拘谨了些。四年来夫妻相敬如宾,和睦倒是和睦,只少了些许温存亲近。闲话起来也要劝勉夫君勤政洁身,时时提起从未谋面的公公,说“为百姓谋,不计安危,死而后已,实是夫君仿效之楷模”。

我耳听这话,心里念着白云阁的秋光潋滟。但知共枕人心性刚烈,与出身门弟更是狷介,纳妾一事可行,凤翔里三字却是大忌。

好在兰枝足不出户,又因二女年幼,事事亲为,极尽慈母之责,也便终日辛劳,无暇理会府外蜚短流长。我倒真坐实了金屋藏娇的传言。

第一日入夜,温柔乡里,云韵玉臂支颐,在耳边谓我道:“实在没想到还有今日。公子深情,明朝即便沈夫人赐我一杯毒鸩,云韵也无悔了。”

我环臂抱住她酥软的身子,叹一口舒心的气,笑道:“胡说些什么?”搂得更紧一些,那如兰气息扑在面上,便有些把持不住,睁开眼,见一副晶莹剔透容颜熏染红云,美不胜收,一翻身,将她娇怯冰凉的身子压在胸膛之下。

云韵轻轻颤栗,喘着气发出娇弱呻吟,我摸着她脸颊上的泪水,倒在枕畔。

“痛么?”我靠在她耳畔温柔道,“以后就不痛了。”凤翔里的清姑娘卖笑不卖身,今天原是她的初夜。

云韵闭着眼,泪水滚滚的落下来。

我讶然:“云儿……”

她唇边漾开了一抹笑,眼慢慢张开,含着泪也是笑意。

“公子……”

我忍不住吻在那泣血似的樱唇上,粗喘的吐气。

“叫牧之!”

她呢喃道:“牧之……”

我压住她削薄双肩,又一次伏身上去。

翌日晨早去到衙门,整天忙碌公事,到了晚间归府。轿子落在门前,着实心痒,便要吩咐往城南小盒子胡同去。

“爹爹!爹爹!”

门洞里奔出一个娇小的女孩儿。我卷起车障,微笑道:“吟儿来接爹爹么?告诉你娘,爹爹还有些公事要办,晚些回来。”

吟儿乖巧的点点头,把我隔窗伸去抚摸她额头的手捉住了,攒在掌心里不肯放。

我唤来老仆忠兴,吩咐带大小姐进去。吟儿挣扎着不肯让忠兴抱,死死拉着我的手,连连唤:“爹爹!爹爹!”她学说的话不太多,只这两个字叫得熟且响亮。

我无奈只得下了轿,抱起女儿。那张红嫩的脸蛋带上十足的执着稚气,越发惹人怜爱。我在吟儿面颊上亲一亲,胸中柔软下来,家门看在眼里也有了温馨之感。

到了前厅,晚席摆下来,不过三四样简单肴菜,都未曾动过。东首椅子旁一滩污物,做粗活的老秦婆抬了水桶来洗刷。

“夫人怕是又有喜了。”

忠兴把大小姐牵进内院交给她奶娘,转回来伺候我吃晚饭。

我推开碗筷,接了他递来的茶碗在手里,闲闲问道:“大夫怎么说?”

“还没请大夫。”

我喝了口茶,懒懒笑了。

“你倒是越来越像余家带来的人了,只听她一个人的吩咐。”

忠兴木着脸呆了呆。

“夫人说老爷为官清廉,俸禄微薄,能省一点是一点,而况受孕呕吐也寻常……”

我皱眉打断:“什么寻常?罗大夫千叮万嘱你也在场,她那身子哪能再折腾了?”茶碗向桌上一顿,“还站在这里呢?快去请罗大夫进府!”

书房里看了一回曲辞,眼前都是云儿柔媚笑靥的影子,荡在昨夜欢喜的泪光中,勾人魂魄。主意难定之时有人敲门,忠兴进来递上一纸药方。

我瞟了一眼交还给他,吩咐就到城东歧善堂去抓来煎煮。

十几年前,锦汝城姚员外济世怀民,在城中置下这处药业,收价低廉,美誉远播。自大小姐姚雪盈出嫁后,姚家盍府迁回江北故里,这城东的一处家产也转手旁人了。只因名头太响,十多年辗转数手,名字却一直没变过。

记得母亲在世时,经年卧病,却不曾用歧善的医药,以致沈府的习惯,除非夜深别无分号,平日里绝不到歧善开方拿药。

我那时还小,不理会这些事,但心中的疑惑被双螺姑姑在母亲坟前的一声叹息勾起。

原来歧善堂的韩谅先生是锦汝城第一名医,倘若当年有他妙手回春,母亲绝不至于年华早逝。我隐约听闻,这位韩先生的夫人崔氏与母亲自幼便是闺中至好。小时候模糊的记忆,确有位衣着简朴的太太探望甚勤,每每侍女奉上茗茶告闻:我家小姐熟睡未醒——双螺姑姑习惯称呼母亲小姐,到了临终时也未曾改口。后来那位太太也就不再上门了。

母亲讳疾忌医、回避闺友,种种难解之处,都随双螺的入土为安而尘封岁月了。

忠兴捏着药方踌躇不去,终于嗫嚅道:“老爷……不去看看夫人?”

他声音低,我只当没听见,在案前铺张宣纸,点了水在砚台,慢慢磨着。

门廊上响起脚步,忠兴到底走了,屋门却只半掩没关实,夜风大了,窗下的风铃铮铮响个不断。

我提起笔,盯着白纸出神,终于叹了一口气,起身向内院走去。

兰枝端凝秀美,原是极出众的容貌,与云儿一比却只得“肃穆”二字。我移开了眼。

“有了身孕,就不要太操劳了,吟儿、咏儿让茹娘带着就好。”

她的声音也稳稳沉沉,极庄重:“相公为国为民,才是操劳。”

我暗自皱眉,脸更偏了偏。

虽在内室,兰枝执妇礼甚谨,被我劝说不必下床服侍,仍坐直身子,正容道:“相公有所不知,吟儿刚学着念《子经》,咏儿爱哭,交给茹娘,妾身哪里放心得下?”

我的眉头终于蹙起来:“吟儿才多大,念什么《子经》?”

兰枝一怔,脸色也变了。

“是妾身考虑不周,操之过急了。相公觉得不妥,妾身自当……”

“罢了罢了,”我不耐的摆手,站起来烦躁的走了两步,回望她一眼,“你教便教了,我不过随口问问。”

兰枝又怔一怔,垂眼道:“是。一切都听相公作主。”面上神情疑惑中带三分无措。

我在心中叹了一声。

“你……小心身体吧。”

说罢推门而出。

3.白楼的主人

歧善堂的韩谅大夫普通是不出诊了,云韵只是微恙,请不来自也无妨。

哪知听闻是沈家后人,迎出来的不止韩谅,还有夫人崔氏。

“牧之?”

我依稀记得那副布衫荆钗的清爽气息,拱手一揖到地:“崔婶婶好。”

“牧之!”崔夫人举止温雅,激动之情掩在恬淡微笑之下,“难得你还记得我。”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摇头叹道:“跟你父亲一个模子出来似的。”语气中无限怅惘之意。

看我疑惑,她已笑道:“你请相公去诊脉的家眷,可是凤翔里的云姑娘?”

我微觉尴尬,声音倒仍清朗:“云姑娘委身晚辈,已与凤翔里没有半点瓜葛了。”

崔夫人笑容敛了敛,目中微露诧异,旋即又笑道:“沈官人千金一掷,满城传哗,可是把当年沈老爷都比下去了。”

我心中吃了一惊,没想到她自己提到当年事,却听一声咳嗽。

韩谅道:“夫人见过故人了。”他侧了脸孔望崔夫人,不知眼神里流露什么玄机,再面向我时温和的微笑:“病人不耐等,我这就随沈官人瞧瞧去吧。”

我忙作揖道:“多谢多谢。”

小盒子胡同最僻静院落。

送走韩大夫之后,我慢慢跺回院中。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一趟延医竟果如云儿所料,原来世上尚有知情之人。

不妨被人从背后揽住了腰。

我笑道:“云儿,不要顽皮。”覆手扣在那双柔荑之上,只觉柔滑软腻仿若无骨,牵起来在唇边轻轻吻了吻,幽幽异香让心怀一荡。

我转了身,伸臂抱起那轻盈之身,踢开屋门送到床上。关了门拉上布帘,青天白日便是外面不相干的事。

云儿娇羞满面,小小耳垂也是通红了。

事后,我轻轻抚摸她颈项细密晶莹的汗珠,切切道:“韩大夫说你也有了身孕了,倘若是个男孩,明年纳你入府也是名正言顺的事了。”

云韵转了个身,伏在我胸上,满眼欣喜之意。

我不料轻轻一语已让美人欢喜如是,心中愧疚也十分感动。云韵将微凉的面孔贴在我心上,低低道:“沈夫人也有了身孕了,倘若是个男孩,我……我还能入府么?”

我伸一食指在那张凝脂般娇美面孔上来回摩挲,云韵身子轻颤一颤,我的呼吸便粗重几分。

“牧之……”心口一凉,想是有什么自她脸上滴落胸前,那声轻唤也有哽咽之音,“云儿……云儿只想一辈子跟着你。”

我指尖一停,张开了手覆在那张脸上,满掌热泪,胸口却是冰凉一片。

我抬身,伸臂扶住她双肩,力气用大了些,她低低呻吟一声,却不挣扎。泪眼摩挲里,全是不知所措的惶恐,苍白了红唇。

我失神的望着这副绝美容颜,心中已是纯净了无杂念。

“云儿……”我极温柔的声音慢慢道,“我绝不会负你。”

一字字的,我对她说道:“牧之绝不负云儿。”

泪光里绽开来的微笑,灿若云霞。

白云阁占地颇大,一条碧溪自然划分出两个院落,前面是云苑,后头荒芜了的断墙残垣当年称作白楼。

深秋黄昏,残阳如血,满目萧索。

云韵往朱漆斑驳的亭子里一站,眼前的凄凉景致变了颜色,暗淡灰沉的背景再惹不起半点愁绪,台前是水灵的眼眉,温润的唇齿,一转身间衣袂翩然成舞。

数月前的惊鸿一瞥注定了今日情缘。

“牧之。”她遥遥招手。等我踏上台阶,指着荒草深处道:“就是那里,白姑娘的闺楼。”

“哦。”我望着一片瓦砾焦木蹙眉,“怎地全烧光了?”

云韵攀住我胳膊,被风吹得微微发抖的身子靠了过来。

“白姑娘病殁的那天晚上,这里就起了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白楼里的东西什么……什么都没留下。”

我右臂揽住她纤腰,左手捏一捏袖口单薄的衣衫,怜惜道:“冷了?这就回去吧。”一抬眼,正迎了她幽幽一瞥,没来由心口一紧,“怎地?”

云儿顺下目光,贝齿咬住红唇,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我声音里装出不悦。

“云儿,我把什么事都同你说了,凤翔里的这段旧事我寻了这多年下来,如今你也学旁人什么事都瞒我?”

“不!不!”云韵自然着急了,一手抓牢我手臂,一手抵在心口,“云儿不会欺瞒公子……”说得急了,一连串轻咳自口中迸出。

我看她咳得潮红了脸孔,万般不忍,忙拥了她进怀,手掌轻轻拍在背心。

前些时云儿吃了韩大夫的方子,胸中烦恶果然慢慢就不觉了。近日却又添了时时咳嗽的病症,我再请韩谅过院,开方抓药,以为就好了,不想今日出门,又咳了起来。

在我怀里将息一阵,云儿缓过了气急急的开口:“我听凤翔里年长的姊姊说起……”

我掩住她口,柔声道:“这里风大,咱们回去再说吧。”

云韵听凤翔里年长的姊姊说起那场大火,放火之人是白楼主人流岚姑娘的一位恩客。他守在床前看她阖上双眼,心中悲伤难抑,竟而起身焚楼。

凤翔里的姑娘们自睡梦中惊醒,隔着溪水看烈焰冲天,熊熊火光里走出一个孤削的人影,双臂托起一具冰冷尸体,容颜栩栩、长发曳地,仍是生前光景。

众人望见那男子脸上神情心中都是一痛。白楼付之一炬,凤翔里的鸨母竟也未曾报官追究纵火之责,溪后大片焦土荒地却是再也没去修葺翻整过,像是留着遗迹供有心人凭吊。

云韵说着眼风回转,这已不止一次,有意无意间瞥看我的脸色。

我知必有后话,催促道:“那些姑娘们可认得那个男子?”

“认得的。”云韵轻轻答道,又看了我一眼。

“那位官人姓沈,郑家姊姊说,她记得白姑娘唤他作‘子修’的。”

当年“郑家姊姊”只得五六岁,被父亲卖了给凤翔里。成日价里,吃着打骂,听着吆喝,挂牌的红姑娘们使唤丫头从来是刻薄的。

小小年纪,本不能分辨姿容风韵,小郑儿却晓得白楼里的流岚姑娘最是美貌,旁人不能及上万一。

她常偷偷跑到溪水后面的庭院里,倘若白姑娘下楼闲步,远远看上一眼,就能在小小脸蛋挂上整整一天心满意足的笑容。

她学姑娘走路、赏花、倚栏、蹙眉、甚至伸懒腰、打呵欠……种种神韵风姿看得痴了,想着长大自己做了姑娘也要如此,竟不再觉得凤翔里的日子难挨。

白姑娘凭绝色而娇贵,挂牌数年仍是清官人。待价而沽四字小郑儿自然是不懂的,但渐渐“沈子修”三个字听得熟了,其他楼阁中的姑娘们谈起来,语气中都带三分艳羡七分妒意。原来流岚终于等到可将托付终身之人,沈公子惊人之语传遍锦汝城。

他说:“子修愿娶流岚为妻!”

我的手指顺着女子滑腻的肌肤探到她平坦的小腹,止住了,心中涌起一阵怅惘。

纳妾已不易,遑论娶妻?

当年四面楚歌,父亲到底放弃了,终于迎娶了早有婚约的姚家千金,却让母亲大喜之日苦等一夜。

“公子却猜错了。”云韵浅浅一笑,目中波光婉转温柔无限。

“当年的沈公子与……与牧之一样深情。”她把那两字唤得极低,仿佛心语,我心怀一动,胸中热气上涌,却忍住了,只把她手在掌中紧了紧。

云韵道:“这次回里中,我向姊妹们打听,只有这位郑姊姊还曾见过白姑娘玉容的,但也不肯多谈往事。后来我缠得她烦了,才告诉我说……”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下面的话竟似不忍出口。

“她说什么?”我忍不住狠下心催促。

“她说……”云韵抿白了唇,终于轻声道,“她说当年,唯有白姑娘劝服得了沈公子,叫他回心转意。流岚告诉子修,她是心甘情愿在他大婚之后委身沈府为妾。”

我讶然不已。

“这……这又是何苦?”

云儿幽幽一叹。

“连公子也觉得白姑娘委屈么?”

我一怔。

“这个……”方才脱口而出,此刻细想了一回,我叹息一声。

“家父弱冠便已在州府供职,白流岚出身勾栏,虽是冰清玉洁之身,倘若当真做了正室夫人,传闻出去,与声名到底有损。”

“是啊……”云儿触动愁怀,眸中浮上一层雾气,“凤翔里的姑娘,再好些也是‘红颜薄命’四字罢了。”

“云儿……”我心上一疼,耳畔响起她数声轻咳,痛惜怜爱之情锥刺般透进心底。

她止了咳嗽,望我眼中神色忽而柔柔一笑。

“云儿错了。”她笑得甜蜜,指尖点上我唇,“莫说话,我明白的。”

——牧之不会负云儿。

四目相视,都看得痴了。

“流岚竟没能等到子修接她入府。”我紧紧搂住胸前娇柔身躯,颤抖了语声。

“云儿,你要等我。”

怀中人低低“嗯”了一声。

我不放心,俯首去看她神色,原来满面泪痕,泣不能语。

如硬物梗塞胸臆,我的双手胀得湿热起来。

“云儿……”

只唤了两个字,后面承诺不复能轻易出口,心中却从未如此坚定。

——等我!

4.夫复何求

兰枝身子一天天重了,恶心、呕吐之症愈发严重,竟至无法进食。沈府常请的罗大夫束手无策,力荐歧善堂韩谅先生接诊。

我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去请韩大夫入府。心中却是忐忑,旦要明言莫提小盒子胡同之事,又觉无法启齿。

韩大夫把脉之后我吩咐忠兴请到花厅开方。余家陪嫁过来的丫鬟阿莲钩起纱帐,我向床里望去。

不过数日光景,妻子丰盈圆润的两颊已然凹陷下去,平日肃穆不苟言笑的庄凝表情被柔弱不禁的病容取代,撩动心中从未有过的疼惜之感。

我坐在床沿,将她额前一绺散发抚到耳后。她的肌肤细腻柔滑,苍白了的面容依旧端雅秀美。

我轻轻俯身去,在她耳畔柔声道:“渴么?可还觉得恶心?”

兰枝微微张眼,嘴唇动了动。我附耳到她唇边。

“妾身不妨事的。”她轻声道,“公事为重,不……不要耽误了……相公去衙门……”

我轻轻抚摸她的面颊,心中浮起一丝愧疚,柔声道:“不要紧。今晚我留在府里过夜。”

兰枝双眸张开了些,病中黯淡眸光忽而亮了一亮。我看她唇边弯起一抹微微笑意,被我握住的手掌心里渐渐温暖起来。

阿莲走来轻唤了声:“老爷。”我回头见门外忠兴在院中向屋内张望。

“兰——”我轻唤,将她手放进被里,掖了掖被角,“你好好睡一觉吧。”

她孩子似乖巧的的点点头,看我直身时忽然伸出手拉住了衣角,面上殷切留恋之色多年夫妻却是第一次流露,看在眼里,我心中大动。

我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我不走,你睡一觉醒来,我再来看你。”

她轻轻舒气,我将帐帘放了,薄纱之后隐隐约约望得见那对舒心眼眸,安安稳稳阖上了,唇角留着温柔笑意,带到梦里去了。

忠兴气急败坏,说韩大夫不肯开方子!

我这一惊也非同小可

不肯开方子?难道竟是不治之症?

见了韩谅面谈,才知道是虚惊一场,不免责怪忠兴,早知他忠耿有余,灵便不足,但这么多年的管家做下来,怎地连说话也还是不清不楚。

不过忠兴万般焦急忧虑之下语无伦次,也不无道理。

眼下这一道难题当真不知如何能解?

二女咏儿出世之后,罗大夫早已明言:“以沈夫人孱弱之质,好好将养数年方能受孕产子,倘若操之过急……”

下面的话如今一一应在兰枝身上。

韩谅城中名医,自非罗大夫能及。他并非不肯开方,而是要问清楚了再下手疗治。只因有两条路等着主人家拣选。

以万全计,腹中的孩子是不该也不能要了,拖到如今打胎确实晚了些,但凭韩谅第一名医的手段,妙手回天,不虞有失。

另一条却是险路。

“想留下孩子也不是万万不行。”韩大夫字斟句酌道,“只是尊夫人要受多般苦楚,而且……”微微一顿,语气更见郑重,“倘若不能顺产,夫人或有性命之忧!”

我将此语转告兰枝知晓,她听了淡淡一笑,也不惊讶,轻轻问我道:“相公的意思呢?”

我早有决断,此时看到她的神色却有些心惊,沉吟道:“总要母子平安才好。”

兰枝将我手拉了一拉,另一手自枕下摸出一面小小铜牌交到我掌中。

“清凉山福寿寺的求子签最是灵验,重阳节时,妾身上山为相公算了一卦,求得这面签牌。”

纤纤指尖顺着铜牌上的几个字摩挲下来。

“三载弄瓦,壬辰无憾。”她双手合拢,拳起我的掌心,两人三只手掌紧紧握在小小签牌之上。

“相公,明岁不就是壬辰年么?算算日子,妾身产期应在正月……”

我心头一热,一把搂住贤妻孱弱之身。

“兰,日子还长,等你身体大好了……”

“不!”兰枝在我怀中直一直身,惯有的庄凝神色浮上雪白憔悴的面孔,看定了我双眸,病弱的声音很轻,却透出极大的坚决。

“妾身要为相公生下这个孩子。”

我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太行险了,而况也不见得就是男孩。”

“一定是男孩!”

兰枝大声道,突然目中滚下两行泪水。

“相公信我,一定……一定是男孩!”她伏在我怀中泣道。

我好生不忍,轻拍她背安慰道:“是,是,一定是男孩,还是沈家的长子。”

兰枝抽噎着,缓缓抬起爬满泪痕的面容,望着我,唇角慢慢扯开,一点一点绽露出微笑的样子,欣慰中竟带些许凄凉之意。

“长……长子?”她看着我喃喃道,“相公,我……我怕是……”

我掩住她唇,柔声道“你就是想得太多,才坏了身子。罗大夫不是说过,只要将养几年,慢慢也就好了。”

兰枝握下我手,轻轻摇头:“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是清楚。”

伸手来,拉我双臂环住她身,合上双目,似已心满意足,满面恬静安详之色。她将脸孔贴在了我的心口,自语似的声音极低。

“上苍保佑,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只要沈家有后,兰枝为此不寿,也……死而无憾了!”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韩谅击节赞叹,有意无意的眼风瞟过来。

那弦外之音实在太明显不过,我只得“汗颜”二字而已。

“既然如此,那么韩某为沈夫人全力一搏!”

锦汝城第一名医确实不枉担了虚名。

那日后,韩大夫天天过府把脉,几乎一日一方,数十日后,兰枝气色红润,下床行走亦宛如常人,浑似没了受孕之苦。

夫人身子大好,沈府上下都喜上眉梢,我这些日子才留心,原来兰枝治家宽严公允,对下人又极慈厚,阖府之中没有谁不称颂夸赞的。

唉……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近一个月来,我去小盒子胡同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每与云儿相见,也是匆匆一晤,夜间总要回府陪伴病中发妻。

云儿的咳嗽仍未痊愈,似乎更厉害了些,韩大夫的方子也不曾换过,我问起时,她只道:“过了冬就好了罢,不是大毛病,公子不必挂心。”

我只当是有些着恼冷淡了她,心中抱愧,但府中之事着实放心不下,也脱身不得,见了面也只拿玩笑敷衍,却不敢提一个“留”字。

云韵梨涡浅笑,媚着秋水眼儿,斜斜瞥过来,只是不言不语。

我知她冰雪聪明,哪里欺瞒得住,眼见娇媚容颜,胜春花无算,忍不住勾住盈盈杨柳腰肢,脸凑在皓颈间嗅一啖熟悉而久违了的淡淡幽香,轻笑道:“云儿在恼我呢?”

“牧之。”她低低唤,向后仰了仰身。

“嗯?”轻吻被她避了开去,我抬起脸来。

“牧之……”她自己却又凑近了过来,蛾眉微颤,螓首低垂,靠在我的肩上。

“云儿……”我怀抱美人,有些心动神摇,窗外暮色四合,心中不免犹豫:今晚不如……不如……

胸前被什么轻轻一按,我低头,她拳着手掌抵在我的心口。

“你什么都不用说的,我都明白。”

她静静说着,脸仍低垂。

“云儿知道你的心,还不够么?”

我胸中一热,覆掌在她拳上。

“云儿……”

她轻轻一笑,终于抬起面孔,星子明眸狡黠的眨了眨,突然双手向外一送。

我受力踉跄,退开几步,等到站稳已经站在门外。

云韵手中湖蓝水帕向外一抖。

“公子慢走,恕云儿不能远送。”

盈盈笑声里关了屋门,那笑靥美轮美奂隔了门板,不复得见。

自小盒子胡同出来,我仍怔怔失神。

唉……有妾如此,夫复何求?


5.流岚之死

下轿来一眼望见兰枝牵着吟儿站在阶上,遥遥目送一顶青布小轿在街角一转,向城东而去。

“爹爹!”

吟儿见我,蹦跳着过来张开手臂,我抱起了她,看兰枝扶着大肚子笑盈盈也迎过来,忙摆手道:“快进屋去,这样大风,小心身子!”

兰枝闻言止步,温婉一笑,应道:“是。”

晚席开在前厅,从大门进来,我把阿莲、忠兴、茹娘点着名的数落了一路。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个个没长嘴巴?不晓得劝一劝夫人!想是我平日太宽宥了,没教诲你们做下人的本分!”

“相公……”兰枝垂着满月脸儿,杏核眼儿也顺着看地,怯怯道,“你别恼他们,是……是我想送一送崔婶子,说着话儿就出了门了……”

“你也是!”我回过头来一口截断她,“这就快临盆的当口,由着性子逞强,万一有个闪失,怎么是好!”

“相公责备得是。”兰枝头垂得更低,嘤嘤道,“妾身知错了,下次再不敢了,相公你……你别气坏了身子。”怯怯抬眼,匆匆一瞥,满目的柔情蜜意。

我轻叹,这一眼望来哪里还有半分怒气。拥起妻子双肩,柔声道:“府里的杂事你少操心些,这几天就安安稳稳在房里歇着,嗯?”

兰枝顺从的点点头,眼波流转,望着我微微一笑。她安静娴淑,动情的话语从不说的,感念欣然之情却都在温柔眸光之中传与我知晓。

陪着兰枝在房中用了晚饭,吟儿吵着要爹爹给骑大马,咏儿哭闹茹娘怎么哄也不听,还是兰枝接在怀中逗着才咯咯笑。

乱了一阵,总算吟儿也耍累了,咏儿也睡稳了。阿莲服侍夫人洗漱,我抱吟儿去卧房睡下回来,兰枝卸了妆披散了长发在床头坐着。阿莲移过灯台,出去时关上门。我看荧荧烛光下一幅淡雅庄秀容颜更增几分妩媚,忍不住俯身在她颊上吻了一吻。

“这可比先前还好看了,韩大夫真是好医术!”我轻笑。

兰枝涨红了脸,轻轻推开我,端容道:“相公一家之主,莫要调笑轻薄。”

我噗哧一乐,这也算轻薄了?倘若是云儿……咳嗽一声,忙扯开话题。

“崔夫人最近倒是常来?”

兰枝点头“嗯”了一声:“崔婶子喜欢吟儿咏儿,又怕我日头寂寞,时时过来照应的。”

“她倒好心。”我懒懒往椅背一靠,随口应道。

“是啊!”兰枝却是真心感念。

“相公。”

我贴耳伏在兰枝高高凸起的肚子上倾听,应道:“嗯?”

兰枝却又不说话,我见她神色颇为吞吐,不由直起身子,问道:“怎么了?”

兰枝抿了抿唇:“相公曾说崔婶子与婆婆姚氏本是闺中密友。”

我点头:“不错,但无端端就不来往了——我嘱咐你趁便问一问她的,怎么?打听到什么没有?”

兰枝犹犹豫豫。

我皱一皱眉。

“兰,你知道了什么莫要瞒我!此事可是与凤翔里早先的名妓白流岚有关?”

兰枝吃了一惊。

“相公知道?”

听这口气,我也是一惊。

“知道什么?”

兰枝掩着口,惊惶地:“没,没什么!”

“兰!”

我大为不悦。

提起白流岚三字,人人噤若寒蝉,她明显知道了什么,这般惊惶神色竟与临终时的双螺姑姑一般无异。

“兰,告诉我!”

想是气力很大了,兰枝被我抓紧双臂,痛得流出眼泪,死死咬着嘴唇,任泪水滚下面颊,不肯作声。

看她这般,我心中不忍,松开了手。

“唉……”我长叹一声,黯然道,“到底是什么事?你们一个两个都瞒着我?母亲病了九年,父亲英年早逝,难道……都与这姓白的女子有关么?她本是要嫁入沈家为妾,却竟然死在父母大婚之日,这般巧合,莫非……”

“她是病死的!”兰枝突然道,我有些喜出望外。兰枝看我目光射来,眸中波光闪动,头一低,分明的躲闪开去。

“白……白姑娘确是病死的。”兰枝低低声音细若蚊吟,“崔婶子说,当……当年凤翔里请韩大夫去诊的脉,说……说是痨病,治不好的。”

“当真?”我无来由心内空了空,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意外。

“相公疑心什么?”

兰枝忽然抬起眼来,望定了我。

“勾栏中的姑娘不爱惜身子,死于疾患也寻常吧。”

轻轻的话,淡淡的语气,但那冷冷的意思直叫心底一寒。

小盒子胡同那处院落,先买了一个使唤丫头,一个跑腿小厮,后添了个稳重点的老苍头,云韵自己挑了房里用的丫鬟。

这晚上分外不安心,摸出治她病的那张方子,命一个口稳的随从抓了药来,也不让备轿,就叫随从跟着出了大门。

偏有忠兴追出来,问道:“老爷这么晚还去衙门?”

我支吾道:嗯……嗯。”

忠兴一张黑黄的脸上总没什么表情,问道:“还是坐了轿去?下了雨路滑。”

我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心中叹气,这是何苦,在下人面前狼狈成这样?

忠兴垂着手,躬身顺眼的。

“夫人贤德,没有一点儿对不住沈家的地方——老爷快去快回。”

这分明是知道了。

他是沈宅老仆,在父亲跟前当过差的,我心里发堵,直想呵斥,也不得不看这张老脸面,不由忍了气,咬着牙道:“晓得了。”甩袖而去。

小厮开了院门,我亲手拎了药包往卧室去。一手推开半掩屋门,唤道:“云儿,我来了。”

屋内烛光暗淡,床沿坐着一个女子,淡妆散发,正解罗衫欲寝。听见呼唤,像是吃了一惊,一下站起来,手掩衣衫,抬起头来——却不是云韵。

我吓了一跳,急急退出门外,背后“匡当”一声,跟着女子惊呼“啊唷!”,我回头一看,小丫鬟阿沁把满盆洗脸水洒了一地。

阿沁看见我却是惊喜:“公子怎么来了?”忙回头唤,“姑娘,沈公子来了!”

云韵自廊下转出来,轻轻“啊”了一声,喜道:“你……你怎么又来了?”

“我送药过来,这就回去了。”我道,把她袖子一拉,指指屋内,“怎么有别人在里面?”

说着话,眼前淡影一闪,那陌生女子整好衣衫,娉娉婷婷走了出来,眼风流转在我面上一瞥,盈盈躬下身去,敛衽成礼,微扬了下颔,款款道:“奴婢给沈公子道福。”

饶是烛光暗淡,看不真切容貌,这份举止言谈看得我已然目中一呆。

“这位是郑姊姊。”云韵连忙道,“我向公子提起过的,公子记得么?”

“郑姊姊?”我微微蹙眉,一时回忆不起。

女子宛如莺啼的声音从容道:“沈官人如此称呼,哪里敢当。贱妾也是凤翔里中人,花名小岚。”

她微抬了面颊,淡淡一笑。

我早盼她抬头,细看之下,这张脸孔却并不如何出色,虽有八分姿容,只是五官端秀,并非绝色,眼角更有细细鱼尾,面上已染风尘。但见那眼风扫来,恰似春风拂面,那一笑里的风情却是足以荡魂摄魄了!

“郑……小岚?”我接了云儿递来的茶碗,忽然恍悟,“流岚?……小岚?

云韵抿嘴一笑,伸个指头在我心窝一戳。

“当真是七窍玲珑的心?这也能让你猜到!”她唇角含笑,自己倒带了三分得色。

“这位郑姊姊可不就是当年偷偷跑去白楼的那一个了。她学白姑娘的一颦一笑入了魔,见过的人都讲,不看面容,倒有九分神似呢。”

我“哦”了一声,笑道:“她的容貌也极好的,如今见老了些,当年应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了。”

“谁说不是呢?”云儿忽而叹了一声,“可是比起流岚姑娘来就差得远了。白姑娘病殁后,因郑姊姊举止学得肖似,慕名来的恩客越来越多,艳名也传得远了。她本不叫小岚,只因这‘肖似’二字,提起来都说凤翔里出了个小流岚,慢慢叫得顺口,本名倒不晓得了。”

我点点头,问道:“她怎地留夜在这里?凤翔里的规矩……”

云儿一笑,道:“那些规矩儿哪里管得到郑姊姊?她早先若想从良,也不知多少公子王孙在门外候着,只是她心早寒了,宁愿留在里中。妈妈们有她帮手调教新买来的小姑娘们倒很省心,因此下这多年下来,一直也不曾出阁去。”

我讶然半晌,点了点头。

“倒是个奇女子。”

我放下茶碗,拉着云儿坐在膝头,拥在怀中,温柔道:“云儿请郑姑娘来陪伴,想是太寂寞了吧?”

怀中人低低“嗯”了一声,随即又用力摇一摇头。

“不、不,公子,云儿不寂寞,只是……当日与郑姊姊一见如故,所以……所以才请了来……”

话说得长了,就咳嗽数声,我暗暗心惊,移了烛台,细看一回她脸色,痛心道:“云儿,你,你怎么病成这样!”

白天脂粉洗去,粉腮苍白,红唇失血,这憔悴面容在怀里犹自强颜笑着。

“公子不要挂心……咳……云儿不碍的……咳咳……只是……咳……只是晚间咳得厉害些……咳咳咳……”

我心惊肉跳的,把那撞进心头的“痨病”二字硬是从喉咙口压了下去。

云韵喘息一阵,抬眼望我,满目不舍之意,却道:“夜深了,路黑不便,公子早些回府吧。”

“不。”我抱得她更紧了,“我留下来陪你。”

6.风波

看云儿喝了药,又再三嘱咐好好休息,我方出了院子。

迎面走来郑小岚姑娘,阿沁跟在后面,双手捧的黑漆木托盘上放着两副碗筷,一个青花瓷的汤盅。

郑姑娘见我,盈盈施礼,语声徐徐:“沈公子这就走么?奴婢起得早了,下厨炖了稀烂的野鸭粥给云妹妹补身子,本想让公子一道也尝尝。”

我忙还了一礼:“有劳郑姑娘了!”昨夜我不期而至,搅了两姊妹秉烛闺话,更累得郑姑娘在客房委屈了一晚。

看她目中淡淡含笑,有相询之意,忙解释道:“在下这就要往衙门公干,有劳郑姑娘陪一陪云儿吧。”

郑姑娘淡淡道:“那就不阻公子了。”说着微偏了身,让出道路,双袖随身轻摆,入目便有一番韵致。

我握拳在唇口咳了一声,望着她微笑道:“云儿抱恙,郑姑娘如能常来坐坐,定能让她宽慰而得早愈。”

郑小岚眼不抬起,淡淡道:“沈公子若能常来看看,云妹妹一定也会大感宽慰。”

我面上一热,咳了几声,连道:“这个自然……自然。”

举步忙往院外而去,身后却听人唤道:“沈公子。”

我转头来,竟有些局促,目光也不肯落在她面上,问道:“郑姑娘还有何事?”

郑小岚伸臂来遥遥一指,我看过去,烧火丫头阿常端着药罐子正从厨房出来,往水池边倒药渣子。

“这药,公子可是在城东歧善堂韩大夫那里抓的?”

我奇道:“是啊,你怎知道?”

郑小岚闻言身子一晃,仿佛被大力当胸推了一把,竟向后连连退了数步。

我看她容色一下惨白了,心下大惊,赶走几步要扶,她撑着墙到底站得稳了。

“郑姑娘,你这是……”

郑小岚右手扶墙,背过面去,反着左手摆了摆。

“没……没事。”静雅的声音颤着,身子也簌簌发抖。

这情形怎叫人相信“没事”?

难道竟是旧疾发作么?看模样却又不像。

我疑窦更重,方要开口,她已转过面来,容色惨淡,却是一笑。

“沈公子快请吧。晚间倘若有空,记得来看看云儿。”

说罢也不等我答言,径往屋内去了。

一整日心绪不宁,着随从接了韩谅大夫去看云韵的病,下午回说已经看过了,也开了新方子。

挨到黄昏时分,把公事草草了结了,只说府中有事,推了同僚早定下的聚筵,急急忙忙就赶去小盒子胡同。

院门大开着。我略感诧异,难道知道我这时分会来?怎不见小厮柱儿在门外候着?老苍头吴伯也没在门廊伺候。

进门去便觉不对。

两个男仆不知去了哪里,阿常蹲在厨房门外,看着满地药渣怔怔发呆。廊下阿沁躲在墙根靠着柱子,口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抹着袖子像是在哭。

我看满地狼籍,更有碎瓷、发簪、铜镜等物从内堂散落到院中,隐隐想到什么,心中吃惊,急往卧房处走。

老苍头吴伯不知哪里转了出来,见了我大大松一口气:“公子来了!正要到衙门找公子去!”

我看他面上青肿,竟似遭人殴打,更加心惊,一拉他手臂,大声问:“怎么了?遭了匪人劫舍么?云姑娘呢?可……可有……”

吴伯擦一擦嘴角血渍,喘一口道:“公子别……别急……不是遭匪……云姑娘受了惊吓……在屋里……没……没事……”

他口齿含混,夹七夹八说不清楚,我不由更加着急,撇开他径往云儿卧房门前去。

屋门紧闭,内里声息全无,我心下惴惴,就要敲门,房门“吱嘎”一声向内开了,一人急急走出来,我忙退开一步,险叫那人撞个满怀。

“郑姑娘!”我看清那人,心下一喜,没想到她还留在这里,有她在只怕不会吃了大亏。

但见郑小岚神色慌张,竟能失了卓然超群的从容风度,我一惊更不比寻常,望她秀美深蹙,愁容满面,一时呆呆怔住,不敢举步进屋。

郑小岚站稳,抬头看清是我,冷淡眸光波光闪烁,满面俱是愠怒之色,声音更冷。

“沈公子站在这里做什么?沈夫人兴师问罪,打到门上来了,公子不回府温慰发妻,到这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地方,没得沾染了‘狐臊妖气’!”

最后四字咬牙切齿,不想也知道定是沈府人的漫骂恶言。

我羞惭满脸,说不出半点辩驳之言,连连作揖,语不成句:“云儿她……她……她怎……样?”

“就快死了!”郑小岚恨声冷道,“不被你折磨死,也要被他们毒死,不如早早超脱,倒图个清白名声!”

侧身而过,衫袖一抛,狠狠打在我面上,我顿觉颊上一阵火辣。郑小岚头也不回,向前院就走。

我顾不上脸颊生生作痛,奔进屋去。

窗外暮色渐浓,屋内更黑。恍惚见一淡色人影俯了身子,前胸抵住床沿,长发垂到地上。

我的目光顺着发丝而下,便见一汪不知什么颜色流质滩在青石砖地,床上人咳得没了力气,只那样垂着发,一动不动。

“云儿!”

我嘶了嗓子唤了一声,奔过去搂住那瘦削身躯,抬她脸来,唇角一缕残血,面色惨白,没了人色。

“云儿!”我心如刀割,晃着她身子喊,“云儿!云儿!”

云儿低低呻吟一声。看她慢慢张开双眸,我眼眶一热,就要掉下泪来。

“公……公子……”

我将那孱弱身子搂紧,落泪道:“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我对不起你,我……我……”

“牧之……”

脸上一凉,她在我怀中伸臂,指尖轻柔,缓缓拭去泪痕。

“我……不怪你,我是……心甘情愿的。”

我心中更痛,握住她手,哽咽不能成语。

“云儿……也不觉得委屈。”她微微仰面来,唇角血痕犹在,却弯起一抹微笑,“云儿……只想一辈子……跟着牧之,一辈子……住在这小院里,只要……只要你能来看我……就……就……”

一阵急促咳嗽打断她话,我看那苍白唇角又泌出鲜血,泪落如雨,愧疚痛惜无以复加。

云儿目中莹然,咳喘中双目一闭,两行清泪滑下面颊。

“可惜云儿……不能……陪公子了……我……我怎么也与流岚姑娘一样命苦……这样的病……只怕……只怕是熬不到除夜与公子团年了……”

“砰”一声门响,一人跨进屋来,大声斥道:“说什么傻话!”

郑小岚着阿沁端了热水进来,自己放下手中汤药,到了床前来伸手向门外一指:“沈公子请先出去,我服侍云妹妹吃药。”

我伸袖拭一拭双目,就要说“让我来喂”,一眼看见郑小岚面上肃容,一手直直仍指在门外,不由站了起来。

再望云儿一眼,也不答话,抬脚便向门外走。

身后云儿却懂,急急唤道:“牧之!你去哪里?”

我并不回头,咬着牙声音不高。

“云儿等我,明日便接你入府!”

跨进府门,一人低头直奔冲上身来,我抬手一巴掌掀过去,那人吃痛,噔噔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老爷?”忠兴捂着脸眼睛张大了惶惑的望我。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这嚼舌多嘴的奴才!”

忠兴垂了手,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夫人呢?”我冷冷问,“打了人后可归府了?”

忠兴抬脸看我一眼,面上尽是忧愁哀戚之色。

我心中一沉:“怎么了?”

忠兴把双膝一跪,俯下身去。

“老奴该死!夫人她……动了胎气,韩大夫诊了脉,说……说孩子怕保不住了!”

我咬牙冷笑,撇下忠兴,到了后院,只见廊下园中聚了满满一府下人,眼望窗内,数十人鸦鹊无声。

屋内女子声音嘶喊道:“不!不!崔婶子,你告诉韩大夫,只要能把孩子生下来,不必顾念我的安危!”

崔夫人声音也已嘶哑,哭着数落道:“你怎地这样性急啊!那凤翔里的女人迟早得个不治病死的下场,这是做什么,非要亲自去羞辱她一番才罢?”

兰枝泣道:“崔婶子,我……我实在没法咽下这口气啊!我为沈家日夜操劳,为相公生儿育女,她……她是什么东西!竟比我腹中孩子还重要么?相公他居然……居然……”

我站院中,听见两人言语,如遭重锤击胸,浑身一震,脑中一片空白,耳中反复回响那句:“那凤翔里的女人迟早得个不治病死的下场。”

——那凤翔里的女人迟早得个不治病死的下场……

——那凤翔里的女人迟早得个不治病死的下场!

郑小岚冷眉恨声道:“不被你折磨死,也要被他们毒死……”

——不被你折磨死,也要被他们毒死……

——也要被他们毒死……

——也要被他们毒死!

——云儿!

我惨呼一声,冲了出去。

7.妻妾无双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敢明白?”

郑小岚拳掌一锤,摊在油纸包裹中的草药震飞大半,簌簌落在地上。

我的额上冷汗涔涔滚落。

“这……这是谋杀死罪,难道……难道他们不怕查出来报官……”

“查?”郑小岚冷笑,“怎么查?韩谅当真高明,鱼目混珠,这味药与当归混在一处,只怕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而况,”她双眉一挑,“谁去查?凤翔里的女子,病便病了,死便死了,至好些,有子修焚了白楼,一把火烧的是生前的红尘禁囿,但流岚已死,依旧还是红颜薄命的收场罢了。”

我心中一刺,惨然道:“家父……原来也知道了么?”

她微微垂首,面上淡漠依旧,辛辣冷峻的语声却低沉下去,带上几许凄清之音。

“可惜他知道得晚了,不然……”她摇一摇头,侧过面去似不愿让我看她脸上神色,“流岚因情成痴,竟然听信你母亲姚雪盈的话。瞒过你父亲,待他知道时,却是已太迟了!”

我心头大震:“你……你是说……”

“不错!她早知道了。”

郑小岚仰起面孔,竟是长声一叹。似她这般女子,诉说往事,仍是不自禁间让泪水模糊了双眼。

“流岚她……她是心甘情愿饮下毒鸩!”

“为……为什么?”我颤声。

“为什么?”郑小岚哑声一笑。

“因为她不想以不洁之身败坏了你父亲的清名,断送了你沈家官运仕途!”

我闭上双目。

半晌,无言以对。

无颜以对。

郑小岚拭去泪水,声音已复平静。

“你父亲确是深情之人,并未辜负流岚一片痴心。流岚逝后,姚雪盈心中有愧,亦才明白女子品节不以出身而论,后悔当日不能容人,但大错铸成,一切晚矣。”

所以成病,所以不肯问药良医,所以断交闺中密友,那共谋秘计之人。

九年无语。

父亲心如死灰,母亲苦苦煎熬等待,终于绝望。

母亲临终时问父亲:“你不原谅我是么?”

父亲摇头。

清凉岗上荒草戚戚,子修的墓冢与流岚相伴。

生不为夫妻,死盼能相守。

——子修不负流岚。

——子修不负流岚!

我霍然起身,推开内室屋门,一片黑沉中,女子低微鼻息时缓时急,昏睡中亦发出阵阵呻吟。

我落下泪来,低低的声音一字字道:“云儿,牧之不会负你,今生今世。”

屋外响起敲门声。

阿沁的声音道:“沈公子,院外有位姓崔的夫人要见公子。”

郑小岚冷声道:“是沈府的人?”

“不是。不过……”阿沁犹豫一下,“这位崔夫人说,沈公子的夫人临盆在即,想见一见相公,盼望公子早点回府。”

郑小岚“嗤”的一笑。

“日子都能算得这样好?上次是大婚之喜,这次是临盆之日。”声音骤冷,“硬是要匡了夫君回去,连最后一面都不给见得安稳么!”

我摆一摆手,打断了她。把桌上草药一包,开门交给阿沁道:“你把这个给崔夫人,告诉她,我明日自会上门求教!”

轻了手脚,推门进到卧室,摸在床沿坐下。

那病弱面孔看在眼里是绝色容颜,耳中听一声鼻息,便是天上仙籁,心脏跟着跳动一下。

这样静静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人轻轻说道:“公子宽心,这最后几剂药我已换了,熬过今晚当无大碍了。”

泪水一下夺眶而出。我回转身来,看定郑小岚,含泪却是微笑,说不出话来。

“本想让公子担惊受怕一晚以作惩戒,看你如此模样,倒不忍心了。”

郑小岚淡淡一笑,目光投来,分明有了温暖之意。

长夜终尽。

熹微晨光透进窗来。当缕缕日光照在那白皙透明的脸上,细密睫毛微微颤抖,双眸流转,缓缓张开。

“公子……”

我俯身掩住她口,微微含笑,温柔道:“叫牧之。”

云儿微怔,清澈星眸流露些许不解之意,旋即展颜,粲然一笑。

“牧之……”

我回过头来,郑小岚站在窗下,阳光照亮她静静容颜,亦微然一笑。

敲门声又响在屋外,阿沁没等人应便奔进屋内。

“沈公子!”她神色极为慌张,奔得急了,声音断续凌乱。

“不……不好了,公子!院……院外有个叫忠兴的老仆叫……叫我告诉公子……沈……沈夫人难产……她要保住孩子……流血过多……已……已经……过世了!”

我身一震,豁然起身,呆立半晌,怔怔又落下泪来。

唉……

仰首,只得这声长叹而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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