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九十年代初时,落后的农村里的故事。
从这个坡上去,直上,路的尽头是他们家。这个家很黑很暗,却时常有很多人。炕的中间坐着一个中年妇人。从这个路的尽头这下去,接着有个小坡,我们那里把它叫做“洞子”。约摸十几步便能摸到他们家的两扇大木门,嘎吱嘎吱地响两声,再往下走上十几步就是他们的院子了,大的出奇。
四面墙壁上都是窑洞,正面两个大窑洞是住人的,其中一个是灶房。剩下的一个往进走,最显眼的是那个炕。就在这个炕上,总会来一些女人们拉家常扯闲话。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是有说不完的事情的。有的话少点的女人是能把持自己的,最起码能按太阳进门之前回家,给男人和娃娃们烧一顿”一锅子面”的。
话多事情多懒散的婆娘,总要赖着不走,如若察言观色地看,这个炕的主人是有点嫌弃了,倒不是因为话多,实在是那几年缺粮。尤其是西北这边的山沟沟,土地是没有多少收成的,于是村里的滑头老汉都说“哎呀,去球子了,种了一撂子,收了一帽子,哎呦呦,一帽子么,哎呦呦……”所以粮食都是令人疼惜的宝贝。
这种女人,约摸都是说话很粗,嘴角流油的,流的当然不是吃肉时享受而美味的肉油,而是磕麻子时,不经意流出嘴角的麻油,和着口水的。
婆娘不回家,男人等不住了,可肚子总是要填饱的,农村的男人大多都是不愿自己动手做的,婆娘做饭天经地义。男人要来寻她们的,不过,一般最后一个被男人寻走的,都是同一个人。
两个人边走边推搡着,上了小坡,开了木门,再上小坡,再下长坡。偶遇秋天的阴雨,上了小坡,停顿一下,瞄有无闲人跟出来,如若无,急速拾起一襟子被雨冲落的核桃光光,然后拔腿下坡。
不一会,风箱“吧嗒吧嗒”地扇出一股股柴烟,升起到捱(ai)背子来,在秋的雨中凝上了雾,然后散开,化开。
玉米已经收了,垒在了各自的玉米楼上,金灿灿的,像是能发光,即便是阴雨天也是那么明亮。黄色从大致遮掩的麻袋下跳露出来,格外显眼。从北头走向南头的路很是泥泞,也几乎没有车,都是路人的脚印子。
天终于要黑了,夹杂着雨停之后的雾气,门前的山洼越来越暗越来越暗。
男人从大窑里出来,嘴里叼着焊烟锅,摸索着进了灶房的门,顺手插了火柴点灯。
“喂,你溜摸到我灶房这里弄啥哩?”男人有些惊讶,自己的厨房里有个陌生人,一个标志的女人,这个女人他之前是没有见过的。
“我侄女说我家猫从坡里上来了……我追上来找它,猫从你们家门口那个洞里进来了,我看门开着就进来了”诚挚的声音解释着,不过是外地四川口音,男人没太怎么听懂。
“哦,那你试叫一下!”男人没有过多责怪眼前这个姑娘。
“咪咪……咪咪咪……”应着女人的叫声,猫也应了声了“喵,喵,喵”,女人摸黑从两个水瓮缝隙里逮住了。
天黑了,很黑,夹杂着秋的雾气,又黑又冷。女人从男人家的灶房出来了,走得很快,大概是女人的男人在外当兵,家里只剩下自己和阿家(即婆婆),还有早逝的婆家大哥留下一双女儿,所以女人很操心家里。女人上了坡下了坡,走到平路上,前面几步是涝池,水装得很满了。涝池旁两个大柳树长得可谓参天,村里人都知道一棵柳树五个孩童拉手才可围住,另一棵稍细些。再往前边便是女人的家了。
女人掀开门,放下猫,关上门,上了门栓。侄女已经跑出来逮猫了,侄子和阿家在斜窑子已经睡下了,听见媳子回来响动,阿家的窑里的油灯亮了,一会儿阿家的门响了,她出来走向这边的大窑。
“禾苗啊,你给妈把门开,妈有话说。”阿家的苍老的声音很轻很暖。
“妈,我就给你开。”女人的声音柔柔的。
对,女人叫禾苗。听她阿家叫的,叫她禾苗。
门开了,阿家进去坐在一个矮凳上,沉默了片刻。
“以后天黑了,再不敢出去了,人说呢,文辉不在,你晚上往出跑,惹人耳根子哩!”阿家搓摸着一双老手,不去看媳子。
空气凝住了,不过就一会,被禾苗温柔的声音打破了。
“好的,妈,我以后不跑了,天黑了不跑了,不怕,没人嚼舌根子。”禾苗脸上挂着明媚的微笑,月亮从云层里窜出来,偷看着禾苗,明亮的眼睛,小巧的嘴巴,束起来的发亮的黑发,衬托着白皙的皮肤,像公主像贵妇,像恬静优雅的诗人。
阿家满意地走了,斜窑的灯熄灭了。这个村庄从东到西,都渐渐安静下来。偶尔会传来隔壁兴民家大狼狗的叫声,大概是被哪只野猫惊动了。
全村都静悄悄的,涝池边上的老树还在生长,恨不得为这个地方撑起一片更高的更亮的天。那个涝池永远充满生命,它为老树而活着,像是相爱了几百年的老夫老妻。
女人睡在炕上,时不时为侄女拉一拉被子。多么一个美丽又温柔的女人啊,确切地说,她还是个大姑娘。她和男人是在部队上相爱的,家里人嫌弃文辉家穷又是山里人,不同意他们,还要把禾苗许给军区首长的儿子。于是,在这一年的夏天,禾苗逃离了家,来到了相爱三年的文辉的家,文辉把禾苗安置好,简单得拜了头就走了,去部队了,他冬天回来。禾苗想到文辉,心里甜滋滋的。暖暖的火炕,睡着真是舒服。她梦到了自家男人,高挺的鼻梁,浓郁的眉毛,他向她敞开双臂,她甜甜一笑拥入怀中……
第二天,天没亮,门口就有人的吵闹声。说些什么她没有听清。
门口是年迈的阿家,好似和别人争吵。她起身穿好衣服。出门看。
“哎呦,你个碎婆娘你还知道出来啊!”门口一年近四十的女人,凶神恶煞,说着便上前撕扯着禾苗的衣服。禾苗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小小的院子簇拥着好多人。眼前这个中年妇人正在使尽浑身力气撕扯她,她害怕极了……她强忍住眼泪与恐惧走上前去,禾苗不能让婆婆去面对那么一大帮子人。
“你放开我娃媳子!”阿家上前护着自家媳妇,结果被推了个趔趄。
“你说你男人不在家,你就出来勾引我男人,你的脸还要不要了?啊?我男人给你当爹都够岁数了!”那个女人不依不饶,扇打着这个纤弱的禾苗。
“阿姨,我没有!”禾苗急得眼泪直流,她双手护着头解释道,想要被相信。
这个年近五十的女人,是村里的扛把子,几乎所有的妇女都听她的话。她家的炕就是村里女人们都巴不得去坐的地方。说来也奇怪,论人品论才干,她都是一无所有的,可是她就是那么受欢迎。唯一的原因便是她有一张巧簧之舌,她能说出让所有人信服的鬼话。而这,正是愚昧的人所喜好的。
不一会儿,村里村外的人都聚在这个小院门口,小孩子,老头子,猫子,狗子,都来了。好像这里的人没有需要忙活的事情一样,越来越多的人“驻扎”在这里。好似不看出一个“胜利”就不肯离去一样。
“今天大家都在这里了,我就把这个文辉从外地领来的女人干得脏事说来听一听!”中年女人面如阎罗,气盖山河。“昨天晚上,她偷摸到我灶房里,和我男人干了脏事!那声音惹得鸡飞狗跳!”这个中年妇女挽起袖子,成功地吸引了在场的所有人的注意。在场的人听到她这么说便沸腾起来。
“我媳子没有啊,没有啊!你不要坏娃娃的名声呐!”婆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扯着女人的衣襟,像是在求饶。
禾苗的脸已经被打得通红了,嘴角有丝血迹。哭喊着说自己没有干那种事情,可是没人相信的,即使有人相信,也少有人敢站出来帮文禾说话,毕竟和她非亲非故,也不敢因为他而得罪柳树村里最“厉害”的人家。
最可恶的是竟有一些谄媚的妇人,为了表现自己,也争相上前去踢打禾苗。
“你说,折腾得鸡飞狗跳?你没听见?没去看看?”滑头老汉李大爷看不过去,便为禾苗说了句话。说完,一院子人静下来了,门口外边的也渐渐静下来了。
“我反正把话说清,文辉媳子你就听好,我们柳树村见不得你,你不走有你好受的!”妇人撂下一句话,然后大步大步地走开了。村里的妇人像恭送大人丫鬟一样,给妇人让出一条道来,有的竟俯身示好。
闲人慢慢散去了,小小的院落里,剩下一家四口。阿家瘫在地上抹眼泪。侄子、侄女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两个娃娃紧抱着发抖地猫,站在斜窑门口。阿家的门是黑色的,黑漆掉了,木头的颜色显露出来。禾苗起身擦了嘴角的血,站起来踉踉跄跄搀扶起阿家。把阿家和两个娃娃安顿好,便转身走进灶房去。她生火做饭了。正是这个受欺负的家庭里有一个英雄抛下一家至亲,去守卫国家,守卫人民,而正是他守卫的人伤害着他的至亲至爱。
一场闹剧散开了,村里的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压得文辉的老母亲喘不过起来。她倒不是害怕这些琐碎的闲语,她害怕的是禾苗会不会因此而受到更大的伤害,她心疼年龄尚小、不经人事的禾苗。文辉的老母亲老来得子,她的年龄足以给禾苗当奶奶了,老人经历地多了,也就更疼爱晚辈了。
禾苗倒是像个没事人,除了嘴角还有一些青紫而外,看不出任何异常。她对村里的人依旧柔眉善目。她依旧给阿家做饭,给侄子侄女做饭,陪侄女睡觉,给侄女穿衣,照顾全家人的饮食起居。她把家照顾得如往常一样。
太阳升得老高了,照在文辉家的玉米上,金灿灿的。禾苗穿着一身阿家给做的的确良短衫,外边套了一件马甲,在院子里忙活。她没有一丝城里姑娘的娇气,要干的农活她都干,她体贴婆婆,体谅文辉。她不在乎农村人对她的粗鲁,她爱文辉,所以她也爱这片他生长过的土地,还有他熟悉的人。这个来自外地的姑娘,把这个山沟沟当做第二个可以踏踏实实生活的地方。
可是,这是一场预谋,阴霾就像阴雨天山沟里驱散不开的雾气,冰冷而又隐秘。就在禾苗的男人文辉走的那一晚,这一场阴谋就被“精明能干”的中年妇女策划好了。而她的丈夫也成了她利用的一个对象。她是爱丈夫的,可是这口恶气又必须得出,也就必须下些血本才能如愿以偿。
中年妇女年轻时是村里最富有人家的小姐,还没解放之前她们家是地主,全村将近三分之一的地都是他们家的。家里的长工和嬷嬷、丫头总共加起来就要十几个。就连柳树村里涝池边上的柳树都是他爹让长工栽的,那时候还没有那个涝池,就在那一片地里栽了五六十棵柳树呢。后来长成材了,便伐下来添置成了家具。老太太一个黑油漆低柜,请来匠人涂画上些花与鱼的图案,便又是一件人人称赞的物件了,给唯一的女儿添个梳妆柜再贴一面新镜子,装上几个小巧的抽屉,真是精致极了。虽说刘家不是什么大府门邸的人家,但日子却过得十分讲究。缝什么日子添什么家具,也都有理可循。夏里,从陕西请来好几个麦客子,家里必要添置几张桌凳,等麦客子收完麦子,这些做工粗糙的桌凳便被长工和邻里“要了”去的,所谓要了去,邻居和长工大都是要给人家抵些工的,不是白要了去。这些东西对刘家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值得正眼去瞧的东西,可对于穷苦人家,有凳子坐那可是一件大好事。春秋雨多,不添置,低柜什么的,趁着晴朗的冬日叫上手艺精湛的木匠在刘家的大院里起起坐坐两三天。于是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她们的物件都制造了出来了……
那些年,刘家的日子红了半边天,而因此柳树村之前是叫刘家村的。
即便是后来的抗日战争和内战也没有打得到这片天地。刘家村里刘家的地位依旧稳如泰山。直到后来的解放势不可挡延伸到了这里,刘家证据确凿的地主成分受到了批斗,财产也大都被充了公。可是刘家人口众多,即使人被批斗、钱被充公,也依旧撼动不了刘家在刘家村的地位。那一年被搜刮财物时,刘家的五少爷带着十三少爷和十五少爷一人抱了罐子银元埋在了门前沟里半山腰上的一个小洞子里。而“中年妇女”正是当年刘家五少爷的女儿,也是刘家唯一的女孙儿,刘家儿子一辈,有十五个少爷,没有女儿,在孙子一辈十九个孙子,本来是生了三个孙女的,可其他两个,在刚生下来就夭折了。所以剩下她便成了刘家的“宝贝疙瘩”,更是老太爷的心头肉、掌中宝。无疑,她是老太爷最疼爱的娃娃。所以偷藏的银元到儿子辈先后离世时,便互相叮嘱大多留给了他们五哥的女儿,也就是他们刘家唯一的女儿家。于是,“中年妇女”家又成了柳树村最有钱的人家。谁家要是日子过不前去了也只能去她们家讨借钱物。加上她能识文断字,她便又成了柳树村里的新一代“领导人”。而她的丈夫,便是当年她们家长工的儿子,他对她是百般疼爱和顺从。在他心里,她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所有的事情都是她说了算,在他心里,“小姐”要头不能给脚,叫东不能往西。
在人们心里对于大小姐一贯的印象本应该是德貌双全、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应有的样子。可怪就怪在,她是刘家唯一的女孙儿,老太爷那时候百般宠溺,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敢不顺着她,就连她爹他娘也要让着她。家里的丫头没有一个没被她整蛊过,就连嬷嬷也经常因为她而被刘老太爷训斥。于是她便养成了嚣张跋扈、尖酸刻薄的性子。后来到了农改,刘家村便更名了,一时不知道叫个什么,公家人瞧见了这将近百年的大柳树,便起名叫柳树村。殊不知这些大柳树,也竟是地主刘家遗留的财物。
而这又与那个阴谋有什么关系呢便听我细细讲来。中年妇女没有孩子,去外地看了医生,说是天生“石女”生养不了娃娃,于是她的哥哥把自己的女儿经常领过去逗她开心,一来二去,娃娃和她姑姑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等到大了些,自己便能一个人从自己家跑到姑姑家玩了。她便经常去姑姑家,一待就是好几天。两人彼此之间感情也就愈发亲切。中年妇女把侄女当做亲生女儿看待,容不得她受半点委屈。从小,她要的,她都能满足她。最漂亮的衣裳,最好的写字本子她都毫不吝啬地买给她。与中年妇女相比,她侄女和自己妈妈的感情都要逊色一些。不得不说中年妇女好似真的有种魔力,她所喜欢的,想要的好想永远是那么毫不费力地扑向她。她总是“胸有成竹”,什么事情都好似不费吹灰之力。就连当年分地,她都能凭着自己的美貌和一张巧嘴讨得队长的爱慕而多给她分了两亩地,而且还都是肥田。而对于此等大不公的事情也竟没有人去告发,这可能真的是她有过人之处吧。
随着侄女的长大,她是越来越骄傲了。侄女长得人人夸赞,浓眉大眼,加上乌黑的头发,简直好看极了。她便给侄女起名叫做“花花”,寓意越长越好看,最好是像花一样迷人。值得她骄傲的事情又多了一件,一大件。因为在她的培养之下,花花不仅是前后几个邻村里最好看的女娃娃,而且是全村学习最好的娃娃。花花先是在前村里念小学,后来便是去了公社学校读初中,再后来又去了县城。花花是多么的优秀啊,简直就像她的继承人一般。中年妇女是极其地满意和疼爱她啊……
前村的姑娘花花,是中年女人的侄女。这个女孩子,是读了高中的,在这个落后的村子里的人眼中看来很是了不得了。
花花从小就喜欢文辉,也就是禾苗的男人。可是文辉却对她没有爱情的意向。他心里只有禾苗,他心爱的禾苗。说到禾苗,她是四川姑娘,长得确实乖巧怜人,村里人听她阿家叫她禾苗,真名没人知道。花花曾经向文辉表明过自己,可是被文辉拒绝了,那时候文辉已经爱上禾苗了,而且他很爱禾苗。他在军队上的时候就爱上她的,大概是三年前的时候。禾苗是文艺部的姑娘,身材纤细轻盈,跳起舞来是多么的迷人。最让文辉心动的是她灿烂的笑容,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嘴旁两个小酒窝,很是讨喜。她从小生在城市长在城市,家庭幸福生活宽裕,可她从未看低农村人。相反,她是如此地热爱文辉,那一年,在部队里他们早已心照不宣地爱上了彼此。他们经历了风风雨雨终于走在一起。文辉能够遇到禾苗,他感到幸福也感到骄傲。他心里多么地疼惜她,在部队里一闲下来他就写信给家里。在夜深人静时他总能想起那一次禾苗为了和他结婚,被她母亲叫回家去整整关了五天,在那五天禾苗滴水未进,终于家里拗不过,才同意了她们的婚事。他知道禾苗是第一次那样忤逆家里人,她离开家之后默默淌眼泪的事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次想到这里他就越发得心疼禾苗,他知道现在唯有他能给得了禾苗依靠。
文辉是多么地爱禾苗啊。记得那年刚去四川,第一次看到禾苗的情景来。那是个夏天,禾苗穿这件灰色卡机格子连衣裙,穿着一双崭新的皮质凉鞋,齐耳短发下清澈透明的眸子灵动活泼。小巧玲珑的嘴唇像花瓣一样鲜红柔嫩,文辉从未见过这么灵动的姑娘。即使在来四川之前他偶尔也去市里在电影院外边的宣传报上见过妩媚的明星女郎,可是她们和禾苗确实迥然不同。禾苗显得更为清纯美丽、乖巧动人。
后来部队上的小伙子和文艺部的姑娘熟了,也不乏几对恋爱的情人。他们偶尔约会在树背后墙角里,仅仅一个拥抱便会让彼此产生天荒地老的今生誓言。那时候文辉已经深深地爱上了禾苗,这种爱,不只是由于对她姣好的面容的贪恋。更是来自于她那天真灿烂的笑容,她那对人谦逊有理的礼貌。她的举止像端庄的公主一般,而他想像勇士一般永远起保护她。她几乎是所有人眼里的好姑娘,她温婉端庄而又不是活泼可爱。他像所有年轻男子一样渴望爱情,而最让他感到幸福和幸运的是当他这么狂热地爱恋着禾苗的同时,禾苗也是以同样的爱意对他的。那一天那一刻,他永远记忆犹新,他恨不得脱身出另外一个灵魂,独立他之外,以一个外人的视角目睹那一刻属于他们的幸福。
那一天是个明媚的日子,初春,太阳已经很暖了。这一天,他出去外边买东西,而正好恰巧碰见了禾苗,她和她妈在火锅店吃火锅,她看见他便偷溜出来了。她把他拽住小跑起来,直到一个没人的街角才猛然停下来往他脸上亲了一口,紧接着说了一句“待会回去等我!”文辉对禾苗突入其来的表白惊喜又惊讶。让他惊喜的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么多人都爱慕的禾苗竟然会青睐于他,而那些人中间不缺乏达官子弟或者书香门第,而他,一个偏远农村的土娃娃,怎能享此殊荣。文辉这么想并不是因为自卑,反而是因为太过兴奋了。他永远不会自卑,他知道自己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即使连最应有的保障都没有,他依旧自信满满。首先他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粗人,他识字,即使高中没有读完就放弃了学业,但这并不表明他不思进取,反而是他巨大的责任心所致,他不能不顾家庭条件而只顾自己的前途。那一年他哥哥去世了,嫂嫂也因此逃离了家。剩下老母亲和哥哥留下的一对儿女,他不能那么自私再继续花钱读书。而让他惊讶的是,禾苗这么一个清冷文静,端庄文雅的姑娘怎么会这么勇敢地表明自己的心声,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羞怯,自己一个男孩子竟然都没有如此勇气。可们又是多么地心有灵犀啊,他知道禾苗知道自己因为家里的情况不愿意去委屈她,他想到这里便暖心地流出眼泪来。文辉却不知道,越是沉着冷静温婉美丽的女子越是勇于表明自己爱的心意。她们不愿意去和纷扰的爱情交缠,但并不意味着她们缺少一颗装满爱与激情的纯净而又炽热的心。相反的,对于她们所认为的真正的让她心动而又坚决的爱情,她们便像一个美丽而又优雅的女英雄一样勇敢冲动。
文辉站在街角,过往的行人纷纷扰扰、熙熙攘攘,而他的世界却安静得只有那一句“待会回去的时候等我!”萦绕在心头,他在原地未曾离开半步直到等到禾苗来。那一天他们在回部队的那条路上表明了彼此的真心。他们深情相拥着,两颗真挚热情的紧紧贴在一起。没有人能够阻碍他们的爱情。从那一天开始在部队里的生活又多了一份甜蜜,文辉有了可以期盼的事情。禾苗期盼他,他期盼着禾苗。彼此像新婚的夫妇一样,迫切地想要见到彼此。就连每一天晚上他都会梦到禾苗,在梦里他们见了母亲,见了禾苗的父母,在梦里,他们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
文辉的眼里容不下别的任何一个姑娘。他拒绝了花花。可花花和她姑姑一样生性好强,她怎能忍受得了这般委屈。在她看来自己是柳树村唯一的女高材生,她浓眉大眼,身材高挑,就连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要比别的农村姑娘滑嫩白皙得多。多少小伙子对她魂牵梦绕,而如今在文辉跟前吃了闭门羹,她是多么的委屈与不解。确实,花花是柳树村最优秀的女娃,也是柳树村最富裕人家的女儿。她从小就受到全村人的赞美,在她心里自己是多么的优秀。自从她高中毕业后,村里村外稍许有些头面的人家都排成队子向花花家提亲了。可她一个都瞧不上,她只看得上文辉,她总盼着文辉从部队上回来娶她。她向父亲讨要了好些嫁妆,她想着文辉家里穷,自己多带些嫁妆更能讨得文辉的欢心。她让姑姑给她找了前村最好的裁缝做了嫁衣,一身红衣,加上一套绣花马甲,再夹杂上些金线,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花花的嫁衣在整个柳树村里都成了“传说”,大家都在讨论是谁才有福气娶得上花花。
就在一年前的冬天,花花向文辉表明了心声。去年冬天,花花终于等到一个傍晚,趁着村里的人都进了自家的门,插上门栓。她带上一对银穗耳坠,把嘴涂成朱红色,画上眉毛,用那面印花镜子照了照自己灿若生花的脸蛋,美极了,她娇羞地笑了笑,吹了蜡烛,蹑手蹑脚地溜了出了门。上窑里是爷爷(也就是当年刘家五少爷)的屋,虽然亮着油灯,但却没人出进,除过偶尔一两声咳嗽,没有其他的声音。爸妈的屋子里,有说话的声音,这倒不怕,花花从来不害怕她爸她妈,全家唯一敢管她的是她爷爷,如果姑姑也还算一家人的话,那么姑姑也算一个吧。她溜出大门,边走边裹上那条红棉绒红头巾,以免把她透白的脸吹出了裂纹和红印。这条路好长好长……她终于走到文辉家了。“哐啷……哐啷……”花花推了两下文辉家的大木门,出来开门的正是文辉。文辉愣住了,他常年不在家所以对村里的人都不大熟悉,尤其是比自己年龄小的这些姑娘小伙。文辉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姑娘,看穿着讲究,面目清秀细腻,他便推断这可能是刘五爷家的孙女花花。文辉看着细心打扮了的花花,不知她为何事,不过看到花花已经长了这么大了,他便欣喜地笑了笑。
“这是刘叔家的花花啊?长这么大了!”
“嗯,我是花花,盼你等你的花花!”花花说着把头巾子扯下来,缠绕在脖子上,她热泪盈眶。
“花花……你……你回去吧,天晚了!”文辉看着花花,决绝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想要关门可被花花拦住了。
“文辉,能出去陪我走走吗?”花花乞求着文辉。
“那好,我送你回去!”文辉出来,把门从外边闭好,上了锁。窑里边的母亲和侄子侄女已经睡下了。
文辉和花花走在雪地里,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文辉没有说一句话,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想安慰一下花花不过又觉得不合适,他想表明自己已有心爱的人了,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花花突然停住了脚步,扑进了文辉的怀里,她紧紧抱住文辉胸背:“文辉啊,我日日夜夜地想你,你就一点也不想我吗?”她红着脸逼问着文辉。
“花花,你冷静点,你不要这样!”文辉不会说哄她的话,他的态度很明了。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他心里都只有禾苗。
“你是不是在外地有人了?”花花哭泣着再次逼问着。
“是,我是有爱的人!你放开手吧!”在花花面前文辉着实有些冷漠,可是,又要怎么办呢?没有爱情的,他不能让花花再抱有幻想,那对她也不好。
“你和她的事我也可以!”花花说着,开始解自己的花袄钮扣。“我也可以像外地女人一样不顾别人的眼光!”她快速地解开胸前的纽扣,露出里边的“裹头子”(女子穿着遮掩胸部的内衣)
“花花,你干啥呢!”文辉吼住她,“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你自己想的那样!扣子扣好赶快回家!”文辉愤怒地走开了。剩下花花恼羞成怒,抓起地上的雪向文辉砸去。
“你回来!回来!”她使尽全身力气哭嚎着……就在这时候,被村里的长舌女人李嫂子看见了,于是便传出来文辉骚轻花花的流言。这让花花的姑姑气不过了,还未嫁人的姑娘怎么可以被人溅唾沫,如果没人要我们花花,那就死赖给你文辉。
那次之后花花就心生记恨,她爱而不得,且颜面尽失,她心底里暗自发誓,她要让文辉后悔一辈子。她一开始想得是她要嫁一个一表人才的男人,让村里所有人都羡慕,包括文辉。
可是在她还没来得及向文辉“报复”,文辉便和“外地女人”结婚了,这让她更加心生嫉恨。她觉得那个“外地女人”就像自己的仇人一样让她厌恶痛恨,她没有一丝理由去接纳她。她恨文辉,可她更恨那个“外地女人”。
说起文辉和禾苗结婚,可并没有掀起一点浪潮来。他们的婚礼再简单不过了,两个人穿了红衣,拜了天地,拜了夫妻,喝了交杯酒,便就算是结婚了。没有婚宴,没有客人。不过在他们心里,这么个婚礼都是日日夜夜期盼而得的。他们经历的多少阻挠才走到一起,这让他们更加珍惜彼此。可是他们的婚姻却在花花的心里翻江倒海,像是一颗定时炸弹终于冲破天机,岔开她心里仅剩的那一片寂静。花花绝望而又痛心。而即使文辉和禾苗的婚礼办得悄无声息,但却也没有刻意去隐瞒,因为毕竟喜事是值得传说的,再说了文辉为自己的妻子禾苗感到骄傲。他很高兴别人夸赞着自己温婉美丽,乖巧可人的妻子。从禾苗出现在柳树村里的第二天,凡是见过禾苗的农村人都到处传说着文辉的妻子是个标志的姑娘,还时不时地来好几个村里村外的熟人来文辉家目睹禾苗的芳容。对于从文辉家走出去的人不仅都没有失望而且还都更加赞不绝口。于是人们都暂时忘记了他们之前所称赞的柳树村谁家都想攀枝的花花。大家也都未来得及顾忌此时花花的心情。
花花对于文辉的那点爱慕之心,随着文辉的妻子禾苗的到来而被敲击地烟消云散。嫉妒与愤恨驱使她答应了父亲帮她选订的婚事。于是,在不久后的一天,村里又办喜事了,相较之十天前的婚礼显得越发暗淡无光了。
花花的婚事红红火火的,全村人都去吃了酒席,这可是村里最富裕的人家嫁女儿,全村的小娃娃在当天新娘子踏出闺房的那一刻都可以得到一大把洋糖和一大把瓜子。唢呐也尽情吹着欢快的调子,新娘则盖着最鲜红的盖头,穿着最富贵的红衣,听着最悦耳的祝福。无疑这天的花花是村里最好看的姑娘。
娶花花的则是县上面粉厂厂长的独生子。他们家里不仅干着国家的公事,厂长的老婆还做生意,日子很是富裕。全村的人都羡慕花花嫁了个好人家,但是谁又知道背后正在疯狂地滋长的辛酸。厂长的儿子是个出了名的风流公子,成天和说不清楚的女人勾三搭四,不知道搞大了多少已婚妇女的肚子。而对于年轻姑娘她也没少玷污。他喜欢那些纤瘦腰身,肥硕臀乳的女人,最好是说话像绵羊一样,对他屈服崇拜。而花花,这个正经的农村姑娘他连正眼都不去瞧一下。而花花呢,也对他是百般厌恶,对于他流氓般的抚摸亲吻更是受不了。
他们彼此瞧不上,但他又控制不了自己兽性一样的欲望,每当他在家,他便想要强迫花花从了他,可花花呢,性格强硬加之对游手好闲一无是处的丈夫是千万般抵触、反抗。第一次是以两人吵架收场。第二次则是以两人动手收场。第三次,厂长儿子直接不顾她的反抗强迫了她。花花无助地哭过之后,便也死心了,不再反抗了,她想着和丈夫好好过日子也是天经地义。
随着身体的被占有她彻底没了折腾的勇气,心里居然也渐渐开始接受了他。而他的丈夫却是本性难改,一次又一次出轨外遇,一次有一次冶游于花天酒地。他甚至会过分到趁着父母不在家把自己的情人光明正大地带回家去,视花花为空气,和他的情人做着苟且之事。花花心如刀割,她曾在这结婚的一年之内轻生过五次,可是都失败了。前两次是因为公公婆婆的阻拦。后边便是由于自己以怀上丈夫的孩子,她于心不忍。
她独自一人时她又思念起文辉来,想起他那矫健的身姿,高挺的鼻梁,而最让她渴望不可及的是他的那份对爱情的执着与责任。她感慨自己的遭遇,她再一次陷入对禾苗和文辉的无限的埋怨之中。
禾苗自从文辉走后便担起了这一家老小的责任。春种时分了,她在阿家的带领下,把玉米一个一个点进用镢头挖好的小坑里。玉米种进地里了,便又开始除麦子地里边的杂草了,她不会使用锄头便用心学习,实在着急嫌慢她就蹲下来用手拔。
地的那一头的张家嫂子就和文辉母亲开着玩笑:“你个老婆子,咋能让城里娃娃干这个哩?”
文辉母亲是个老实人她才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而顿时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便回头给禾苗说道:“禾苗呀,要不咱就不干了,你那样手疼的不行!”
“妈,没事,我不干您又爬爬跪跪的得十几天呢!”文禾依旧冲着阿家笑着,她好像永远不会嫌累也不会抱怨。她对文辉母亲的爱已经全然超过了对自己的爱,甚至超过了对文辉的爱。她知道文辉是个极其孝顺的孩子,而阿家也已经年龄大了,又失去了一个大儿子,她要做到最好去温暖老人家的心。
禾苗除过干农活还随着村里的人上山挖药,拿回家晒干,趁着赶集拿去买了,给家里添置一些常用的东西。她从来不会忘记给侄子侄女和阿家买一些吃的东西。
花花在村子里对见到的人都礼貌问候着,对去家里玩耍的小孩子都十分爱护关心。她热爱柳树村里的每一个人和每一寸土地。
白天忙活着的禾苗对文辉的思念少一些,而每当到了夜深人静时,她的思绪就飘到了远方。她怀念起在部队里的日子,她怀念起和文辉一起走过的路。每当深夜里野猫在外边打架发出可怕的叫唤声和狗儿不知原因的乱吠时,这种思念之情越发浓烈。由于害怕,侄女蜷缩在一起依偎在禾苗婶婶的怀里,禾苗摸摸侄女的头发,轻轻地在背上拍着,侄女便很快又进入梦乡了。禾苗也慢慢地困了,闭上了眼睛。
文辉每天也无不思念着禾苗,但他对自己身上的枪肩上的担从来也不敢松懈。他对自己部队上的所有是都无比用心认真。他把所有的思念都写进本子里,存放在柜子里。
一年过去了,花花的孩子也生下来了,一个大胖小子。随着孩子的到来花花在婆家的地位骤升。可是她与丈夫之间的感情依然外甥打灯笼——照旧。不过她已经不在乎了。她生完孩子如释重负,她开始打扮自己,穿上时髦流行的衣服,化上艳丽的妆容,竟也丝毫不输给那些胭脂俗粉。她好像又觉得生命是如此地美好,她有盼头了,她开始频繁地照镜子,频繁地乘上回娘家的面包车,吹着一路细土往娘家跑,往姑姑家跑。终于冬天了,柳树村又下了一场厚厚的雪。
涝池像个大盘子一般盛了满满一盘子雪。柳树以失去了真面目,被粉砌妆裹,站立在人们视线之中,尽情地展示自己迷人妩媚的腰身。村里的娃娃学校里已经从腊八那天不用去了。村里的人也可以睡到天大亮的时候了。猫儿、狗儿比人们捷足先登洁白无暇的雪地,留下自己的那一串串可爱美丽的脚丫子。
禾苗却起来个大早,把黑亮的头发随意束起来,点了灶头里昨晚已经放好的玉米杆,在大尺八铁锅里倒上一锅水,发出“滋啦”的响声。过了一会便从后边的小锅里打了水洗了脸开始准备早饭。禾苗忙活一会便去喊阿家起床,侄女现在又长了一岁已经会自己穿衣裳了。斜窑里阿家也以起身了,在给孙子扣棉袄上的扭扣。禾苗又转身往灶房走。突然听见大门“嘎吱嘎吱”响,定神一听是有人在推门。禾苗有点胆怯,因为很少有人清早来他们家,但她又十分自然地去开门了。
打开门一看,原来是文辉呀。禾苗一股眼泪涌了出来。
“禾苗!想我没?”文辉看见妻子喜悦激动的感情毫无遮拦地迸发而出,他把一年未曾见面的禾苗揽在怀里,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
“你说呢,想,很想!”两个人用普通话交流着,禾苗才感到这种表达顺畅无阻。文辉顾不上回家便亲了禾苗狠狠一大口。
接着便是文辉母亲和侄子侄女出来迎接他们最亲爱的文辉了。文辉一手抱着侄子,一手抱着侄女往回走。禾苗走在后边挽着阿家的胳膊,一家五口是那么亲爱和谐。
这天早上是这个冬天最温暖的早晨,即使喝着米汤就着咸菜,那味道也感觉美极了。吃完饭,侄子和侄女在炕上玩耍,三个大人便开始聊起这一年的事情来。母亲给文辉说了禾苗是多么体贴孝顺,老人家说着眼角便湿润了。文辉母亲从来没奢求过能娶到这么好的儿媳妇。在她看来禾苗不仅长得乖巧,而且性子柔顺,勤俭持家。她从未想过来自城市的姑娘也竟如此吃苦耐劳。文辉听着母亲对妻子的夸赞,心里感到温暖极了,他很高兴禾苗能够适应农村的生活,他也很感激禾苗对母亲的体贴孝顺。他听着母亲说他便用最柔情温暖的眼光看着禾苗。禾苗则看着阿家,柔柔地微笑着。家,可能本来是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太阳升高了,从门里照进来,照在坐在矮凳上的文辉的脸上,充满男性气概的身姿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可靠,他眼眸里藏在泪水之后的感情是那么深那么深。
文辉每年放假只能在家里待一个月,所以他绝对不能虚度每一刻钟。三个人说了好大会儿的话之后,文辉开始把放在院子里的玉米用簸箕端了好些去母亲斜窑旁边的一个窑洞里。那个窑洞是专门屯粮食收拾粮食的窑子。他端了好多他便开始用木棒子开始使劲得敲打着玉米,直到所有的玉米粒都掉落下来。而禾苗就在一旁用手把玉米粒从玉米棒子上蜕下来。中午是母亲做的饭,他们吃了便继续忙活起来,到晚上蒙蒙黑了,玉门才完完全全地收拾进了袋子。一亩地里的玉米说多也不多说少也真的不少。文辉可真是累坏了,可他却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他放在心上的是禾苗磨得长茧的手。这晚文辉给母亲烧了炕,他便和禾苗睡在灶房里。侄女被母亲带过去斜窑子睡了。母亲知道儿子在外思念禾苗,她是能体谅的。
小两口一年没见了,真的是思念如刀刃般锋利,折磨着两个年轻的灵魂。村子里的人都睡下了,禾苗和文辉的屋子里还亮着灯。文辉坐在炕上看着灯光下的禾苗,皮肤还是那么光滑白嫩,不过却多了些红晕,他不知道是北方的风的原因还是妻子害羞,他只管伸手把禾苗的脸捧在手心里,深情地去亲吻她。
两个人和着彼此的眼泪深吻着。他爱抚着亲吻着妻子的每一寸肌肤。那一晚他们真正地融合在一起。这一年禾苗十九岁,之前他说会等到禾苗成年,是的他做到了。他把彼此的交融当作是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来不得半点亵渎。他心疼她,她的疼他都记在心里。那一晚他把他心爱的禾苗紧紧搂在怀里,生怕禾苗会不翼而飞。半夜里寒风把窗子吹得直响,偶尔大门外边的洋槐树上会站只猫头鹰,叫个不停。声音诡异极了,他开始想象着每一天深夜禾苗都是搂着侄女在害怕担心中度过的,他开始自责而又心疼。想到这里他便又把自己的脸曾过去在禾苗脸上宠溺的来回磨蹭,胡茬扎到了禾苗,她半睡半醒转了个身,紧紧地抱住文辉的胳膊,长舒一口气,像是在梦里做了噩梦或者是受了委屈一般。
这么忙碌而又充实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除夕之后的第十三天。这天清晨文辉又要走了,就像一月前的清晨一样静谧却不失美丽。禾苗和母亲带着侄子侄女把文辉送到坡头,直到有一辆面包车经过文辉才坐上离开了。虽然天气晴朗,但正月的天气还是冷得很呐,四个人久久地呆呆地站在偶尔吹过的冷风里不肯离去,而那辆面包车早已没有了踪影。
再说花花吧,她为了能够见到文辉,这整整一个月她都住在姑姑家。确实如她所愿,她经常能看见文辉,不过大都是在清晨看见文辉清扫门口的雪。而她未曾有任何机会去接近他。她把这全归咎于文辉家有一个黏人的“狐狸精”。而在这一个月里,她把自己所有的心事连带着她的不幸的婚姻都通通讲给了姑姑听。中年妇女对侄女的不幸感到无比心痛,她暗下决心要让禾苗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这个中年妇人那时便想好了计策。而欺负禾苗的闹剧只会愈演愈烈。
自从那次闹事之后,村里的婆娘见了禾苗都会指指点点,更不知轻重的竟把禾苗堵在角落里,说是要替文辉教育她。禾苗伤心极了,在她看来,她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文辉对不起柳树村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纯朴的庄稼人不听她的解释。大多时间禾苗不敢出去外边。除过去地里干活,再就是实在迫不得已和阿家一起去井里打水才会出去,就。但就这样也会被中年妇人逮到,不是扇打耳光,就是撕扯衣裳,有一次,在井边撕扯,差点把禾苗推到井里去。
禾苗在柳树村里偷偷抹了多少眼泪,她都没有告诉文辉,她把所有的苦都和着眼泪吞进肚子里,她从不抱怨。她唯一的精神寄托便是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等待。她的一年里就只有那短短的三十天是幸福安全的。
这一天文辉走了,禾苗再次陷入恐惧之中。她为每一次走出大门而担惊受怕,但又同时为家里的生计费尽心思。打水这种事情阿家一个人已经干不动了,得她们一起去,甚至有些时候得她一个人去。和阿家在一起,禾苗还会有一丝安全,但是如果她一个人出去碰见中年妇女或者她的党羽她就一定会受到羞辱。
对于禾苗的处境年迈的阿家害怕了。她不敢让禾苗再在家里待下去了,这会出人命的。
“禾苗,妈有话说,你听了好好的,别哭,那也是为你好哩!”阿家,坐在媳子的炕沿上,眼巴巴地瞅着禾苗,这个娃娃是个好娃娃,孝顺、勤快。阿家眼泪掉了下来,她打心底里疼爱禾苗,她知道儿子爱她,她也舍不得她。但却是无可奈何。
“妈,你说。”禾苗坐在炕上,炕角里的花猫睡得香甜。禾苗嘴角有些青肿,但脸上还是那么精致。
“你走吧!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阿家终于忍不住声了,双手捂住眼睛,大哭起来。花猫被突如其来的嚎啕给惊醒了,站起来抖了抖身子,惊慌失措地看着炕上的两个人。
“妈,我不走,我等文辉回来,我跟他去四川。”文禾上前摸了摸阿家的背,年老的身子干瘦干瘦的,眼泪从禾苗闪亮的眼睛里流出来,滑进小巧的朱红的嘴里,她没哭出声来。
之后禾苗依旧像往常一样去井边打水,依旧干着自己家里的农活。而对于无知而又恶毒的那几个女人她已经习惯了,维多就是挨几下她们的脚踢拳打,禾苗是这样想的。
不知谁又把当年“文辉骚情花花”的事传了出来,不过几天便人人皆知了。
村里就传出了这样的顺口溜:“文辉把兵当,娶得外女郎,又骚情花花,好你一个文辉呀!”
中年妇人看见禾苗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焦躁起来。她必须得想想办法了,谁让你文辉骚情我侄女,我侄女可是高材生,现在落到了这种悲惨的地步,你文辉就算死,也要把我花花从水深火热的不幸婚姻里给救出来。
妇人想起了,前村里的二娃。二娃他是个傻子,如今都没有媳子,他可以帮这个忙,而且这个禾苗对前村后店的事情一无所知,随便编个套子她就会信了,妇人盘算着,欢喜起来。
这天,妇人起了个大早。她领了一篮子鸡蛋和两个锅盔,晃进了文辉家。
“禾苗子呀!姨不好,前几天错怪你了!姨今个来看你了!”妇人敲打着文辉家的木门,出来开门的是文辉的侄女。妇人进去了。
“阿姨,你怎么来了……你坐……”禾苗在炕上学做鞋,自己在摸索比划。阿家病了在斜窑里躺着,禾苗一大早起来给阿家烧了热汤已经喝了,睡睡就会好了。看到这个自称“姨”的中年妇女,她有些意外,也有些害怕。
“噢,事情是这个,姨错怪你了,花花说你不是那种人,花花这娃老实,说得话我信!”说着,妇人,把篮子放在炕边上,一跳坐上了炕沿。
“姨,你相信就好了,东西你拿回去,我不要!”禾苗不禁眼泪直淌,是委屈也是庆幸。一个被冤枉了的好人,又重新获得了别人的认识,是一件多么不容易而却又让那个受伤害的人感动的事。禾苗把委屈和原谅都倾注在眼泪之中。
“那行,不要了我拿回去!还有个事,你听说没,前村的王二娃结婚里,他跟文辉是同学,你恐怕得去一去。你阿家哩,腿脚不好,又老了,不方便。你就给人家去一去,拿几个鸡蛋就好了!到时候花花也去哩。想当初花花和文辉好得很呐,文辉还说要娶我们花花哩呢!”妇人滔滔不绝,声音依旧很高,她故意瞅了瞅禾苗。
“嗯,我去!”禾苗没去理会别的事情,脸上也没有丝毫不高兴,她知道文辉爱她,她信他。
妇人走了。她去安排其他的事情去了。
第二天,妇人来喊上禾苗,去给二娃“送礼”去了。
妇人领着禾苗,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二娃“家里”——一个漆黑的窑洞,里边没有桌椅,墙上也没挂一张喜庆的画。炕上铺着一张烂席子,炕角坐着一个涎水都擦不干净的傻男人,这就是二娃了。妇人把禾苗带进去,禾苗感觉一阵阴森诡异,这个院子乃至这个屋子一点也没有要办喜事的意思。她恍然大悟过来,如梦惊醒一般。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想要转身就跑,可被中年妇女狠狠地推倒在地,她用尽全身力气扯住中年妇女的腿,想要跟着她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她以为世界上不会有如此狠心的人,可是她错了。她被狠狠地踹开,妇便闪了出去,而早已在外边等候的的花花赶紧锁上门,她们都知道这个地方堪比地狱火、阎罗殿。
禾苗被和这个傻男人锁在了一起,那一天晚上,这个的窑洞是最黑暗的地方。这这里看不到一丝光和一丝希望。也是最冷的地方,没有暖炕,没有衣裳,只有赤裸的恶心到作呕的男人的肉体,还有从禾苗身上流淌的冰凉而又绝望的鲜血和她的撕心裂肺地喊叫着“文辉”的声音。
第二天的清晨,妇人像鬼魅一样溜去那个地方,打开门。眼前的一切她慢意极了。炕上是打斗和挣扎之后流淌的禾苗的血液,二娃在角落里乐乐呵呵地给自己弄一些“饭食”。禾苗缩在在炕角,头发乱成一团,脸上一块青一块紫,两条腿上全是抓痕。妇人长舒一口气,她觉得自己无比伟大和精明,她甚至要哭了,因为她觉得她可怜无辜的花花终于得到了公平的对待。不过她还是笑了,满意地扯着唇笑了。
禾苗看见光透进来了,以为是文辉来了,定神看了看看见那个人很凶,像鬼魂像阎罗,禾苗起身跳下炕,冲了出去。喊着,哭着,但不知要奔向何处,她看见文辉在不远处,可是他的身影是那么模糊,她的眼里和着血液和泪水一起涌出来。她光着脚身上挂着破烂地难以闭体的奔跑在这个寒冷刺骨的初冬。这个来自四川的文辉心爱的禾苗,在这个青烟缭绕、万籁俱寂的初冬的清晨跳崖了。
妇人的计谋得逞了,但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做法是错的。她想,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姑,她更是柳树村最能干的女人。她的男人听她的话,别人的女人也听她的话。她还是像一往一样自我陶醉。太阳照在身上,她感到舒服极了。大踏步朝着自家的方向走去,花花还在家里等她的好消息呢,她要尽快赶去告诉她。她还在计划着尽快让花花和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离婚,文辉也快回来了,但时候他们就可以结婚了……她依旧满意地笑着……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是很小的时候奶奶带我去一个村庄看望亲人,听那个村里的老人们讲的。
后来村里的小娃娃给父母说起那个禾苗,说他们去她们家玩耍她还曾经教过他们写字,说她对他们很好,还给他们吃好吃的东西。女娃娃则表示也教过她们跳舞,还给过他们从城里带来的糖吃……。
村里的老人,坐在一起的时候,说那个文辉家的禾苗还帮着掰过玉米,帮着他们赶过羊羔……。
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去找那个愚昧狠毒又让人憎恶的中年妇人为这个可怜的为了爱人远离家乡的禾苗说过一句公道话。而由于怯懦笼罩他们,则捕风捉影、人云亦云,他们都是杀死禾苗的幕后帮手。而勇敢和明理什么时候时候能住进他们的心……
就在腊月十八的时候,文辉从部队回来了,他急切地下了那条长长的坡,村子里的人为什么都这么奇怪,他竟也看见两个大柳树低垂着眼。他觉得这里有点陌生了,他加快脚步向自家方向走去……
后来,听村里妇人说,那年冬天文辉整整找了一个月禾苗的尸体,可是还是没有找到,他每天都会去崖边上唱首军歌,说一些农村人不太怎么听得懂的话。大家都以为文辉疯了,可当他去报了警和中年妇女对峙的时候,大家才知道文辉是多么地清醒。
花花没有如愿嫁给文辉,在一个初冬,下了一场雪,她滑进了当年禾苗跳下去的崖,就是柳树前边的崖。
再后来,没有儿女的妇人,因为侄女的死疯掉了。去没去监狱就不知道了,不过听那个村里的人说后来每当清晨青烟缭绕的时候,那个中年妇人就沿着柳树边的崖来回走,嘴里不停寻找着喊着“花花……花花……”
有一年,我去过柳树村,也远远地看到过那个妇人。但是由于害怕我没凑近去看,我只是绕过她和文辉一起接我婆婆和两个孩子去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