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剃发出家前，安置好一家老小，剪下一缕胡须，托朋友带给诚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信。

他说：我们要建立的是未来光华的佛国，在西天无极乐土，我们再相逢吧。

当年《西游记》里，在女儿国，面对西梁女王深情款款的告白，唐僧的汗珠从额头涔出。唐僧嗫嚅半天，也只有一句：来世若有缘份……

到李叔同这里，也是一句：若有来生。

而在书信文末，他沉默片刻，又写下：

人生短暂数十载，大限总是要来，如今不过是将它提前罢了，我们是早晚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

诚子带着孩子，几乎挨家挨户地找遍整个杭州，才总算找到了他所在的寺院。

她苦苦哀求，想见他一面。

这个女人不理解：自己的丈夫正值壮年，为什么要抛家弃子，去当一个和尚？

可她得到的答复，始终都是不见。

诚子在寺院门口大哭大闹，赖着不走，寺院的僧众无可奈何，只能去央求弘一法师出面。

在杭州西湖的一家餐馆，在诚子的苦苦守望中，那个人架着一叶扁舟，从朦胧的薄雾中浮现出来。

他已然剃度落发，一身衲衣、面无表情，看向她的眼眸无悲无喜，再也没有了当年闪烁的光亮。

她唤：叔同........

他微微颔首道：请叫我弘一。

在那一刻，诚子潸然泪下……

她终于无比清楚地知道，那个曾经爱她爱到骨子里的李叔同已经死了。

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也和她再没有了任何关系。

弘一法师扶起诚子，从怀中掏出一块金表，安慰着泣不成声的她，说：你有技术，回日本去不会失业。

临别之时，诚子抬起头，炙热的双眼对上他他，问道：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他低下头，静默了片刻，答道：爱，就是慈悲。

她泪如雨下，哽咽说：你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他沉默不语，只背身立于小舟，一桨一桨荡去，连人带船，一同埋没在浓雾深处。

长亭古道，西湖岸边，有人失声痛哭，而船上的人，却连头都没有回过一次。

弘一法师，

不，

李叔同，终究是错过了那个，满眼都是他的女子。

1942 年，六十二岁的弘一法师，见到了一位朋友。

二人在雁荡山会面，在山崖之巅，眺望浩荡渺茫的群山连绵，弘一法师古井无波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涟漪。

朋友问：似有所思？

弘一答：有思。

朋友问：何所思？

弘一沉默一瞬，答：人间事，家中事。

原来，这位世人眼里的得道高僧，到了生命最后一刻，也未能放下红尘里的恩恩怨怨。

数日之后，弘一法师安然圆寂，临终前，留下四字：

悲欣交集。

这二十年来，他与故交断绝，也不走亲访友，更是狠心斩断情丝，还是逃不开这凡尘俗世的离合悲欢。

窗外落叶飘落，已然秋季。

阖上双眼前，他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身穿中山装，远渡扶桑，在樱花树下静默写生的青年，还是那般的栩栩如生。

而那个，在他身边陪伴，娇憨的摆好造型，一动不动，任由他细心描摹的女子，也是如此鲜活。

                                                                                                                                            --------楔子

弘一法师：

青衣禅灯，

只听到铿、铿、铿的木鱼声回荡。

他轻合双眼，面无风尘

似是要点亮人间，渡得众生

那个转身，内心也灭却了她的无数盏灯。

我这一生，究竟是对是错？

往事远得如同前世，

夜还很长，以前以为余生也是。

走到尽头的时候，重生也不过是再一次的消亡。

就像所有的开始和还没来得及的开始，其实都只是一个写好了的结局。

不为往事难过，我只是偶尔会很想念那些日子，更是那些人。

而今，留下的只有残灯和这身青衣。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弥留之际，我想告诉你，感谢你曾经的温暖，也感谢曾和你吮吸的每一刻阳光，

直到现在，我依旧常常误会自己，你是旧爱，所以残留一点波澜而已。

其实是我知道的，不过是我自欺欺人，不愿承认。

或许当来生我真的看到你时，什么都忘了。愿曾经的初遇和思念，能化作丝雨恩泽于你，化作温柔的清风抚慰于你。

对不起，诚子，苦了你，

若有来生，祈愿你幸福

诚子：

茫茫人海不是你

我字字皆你，而你句句非我

啼笑皆非，悲喜不由我

你我之间，最后结局亦物是人非

你自人山人海中来，原来只为给我一场空欢喜，你来时携风带雨，我避无可避，

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我的世界，却在我日渐上心的时候，以为幸福是永远时，你扬长而去——

留我一人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一边等待一边凋零。

再不可同你一起看这万物的枯荣，度一生盛夏，看遍深秋枫林；

也再没有机会，执子之手，在纷飞大雪或是落英缤纷时沉溺幸福之中；

想说的话再不能亲口告诉你..........

你走时乱了四季，我久病难医。

我一直都怪你，是你带走了一切，你是我的爱人，孩子的父亲，如何能说走就走，说放下就放下！

我一直都很恨你！任凭我如何撕心裂肺的哀求，你的决绝无情，仿佛都曾经的人从来不是你一般......

或许一切本来就会离开，只有生活如约而来，爱不得，恨离别！

我崩溃的那个晚上，所有的错误都往我身上找，我哭得歇斯底的时候，脑子里也全是你的好。

你在我细细碎碎的梦里，在我荒芜已久的心上，我能看见你，却又看不清你，路上的每个行人都像你，无处不在是你，处处不在的，亦是你。

用力爱过的人，讲再见那一刻格外艰难，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对方已经云淡风轻，而我却固执的念念不忘。

如今，我的生命也已走到尽头，

回首一生中，或许最幸运是两件事。

一件是时间终于将我对你的爱消耗殆尽，连恨也抹平了；

一件是曾经的一天，我遇见你，那是一生最美的月光。

人世间的相逢无非两种，或是相见恨晚，或是追悔莫及。

而我很幸运，孤独时，刚好遇见了你的孤独。

旧梦无凭，醉后独醒，世事浮光掠影。

后来竟也能温声与人闲谈，不倦赘述少年难堪，那赖以苟活的那几场秋寒春暖，终于也是平淡了。

春风不喜，夏蝉不烦，秋风不悲，冬雪不叹。

庆祝着每一个平凡日。

我的四季，终就也是回来了，

也祝你，终有所得。

                                                                                                                     ----------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