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难移(2)

本性难移.jpg

眼角有疤,却无损于我的观察力,我分明看到他们脸上一闪而过的怜悯。

上一节 | 本性难移(1)

返校复学那天我选了顶黑色的长直发,配上黑色的毛衣,黑色的牛仔裤,黑色的马丁靴,外面是一件冷金属色的羽绒外套。出门前看了眼原来的照片,发现最接近于原来样子的倒是那顶假发。

苏蔺派车一直将我送进学校。这个时候大家都在上课,校园里静极了。司机在一个岔路口停下,想找个人问问校长办公室在哪座楼,我脱口而出,“直走第三个路口左拐,那座红砖的小楼。”

“小姐,你想起来了!”司机兴奋地看着我。

是哦,我好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我嗯了一声,看向车外。

“太好了!我一会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苏董。”司机兴奋地一个劲嘀咕,我不得不带上耳机,世界顿时一片清静。

校长、教务主任,还有几位任课老师都在等着给我做测试,以确定我该入读那个年级。

眼角有疤,却无损于我的观察力,我分明看到他们脸上一闪而过的怜悯。他们一定在想我的脑震荡是不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会不会把本来就不多的知识全给震没了,要是我交了白卷怎么办?他们还要不要让我继续留在学校,还是得让我重新参加高考?

他们该有多纠结啊!校长笑得极勉强,大概已经在想要如何跟苏蔺解释了吧?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没能隐藏了人类的天性,忧虑的背后是对八卦的蠢蠢欲动。看来,重回学校不但让我暂时逃离了那个牢笼,还给许多人发掘了津津乐道的饭后谈资,倒真是一件利人又利己的双赢之事。

上午先测试数学和英语。大概他们有意降低了难度,并不难。我答完英语的时候,数学老师已经把卷子批完了,走到校长耳边说了什么,然后两人四道目光直直落在我脸上。

难道我的假发歪了?我直视着他们,却懒得抬手检查,反正假的总是假的,再完美也是假的。

午饭时间,他们说我可以走了,下午回来继续测试其他课。

“找个同学带你去食堂吧?”教务主任说。

教务主任是个五十几岁的女人,黑发中掺杂着不少花发,圆滚滚的肉手在我肩头拍了拍,眼睛始终在我脸上那几条疤痕上打转。

“不用了,我找得到。”我走到她能触及的距离之外。

但她执着地追过来,“顾旋知道你回来吗?还是让她照应你一下比较好,毕竟已经两年了,学校里有不少变化,你又……”

我转回头,“顾旋是谁?”

所有人都愣住了。“你不记得顾旋了?”教务主任问。

“我应该记得她吗?”

在我面无表情的回答之后,他们迅速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我知道他们一定找到了答案——脑震荡后遗症。

“嗯,没什么,没什么,反正有得是时间,你又刚刚返校,相信只要你们见面,你很快会想起来了,”校长笑着说,“毕竟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嘛。”

朋友?我怎么会有朋友?

我叫苏黎,今年20,我爸爸叫苏利军,妈妈叫杜宁,他们都死了,死于一场车祸,我是唯一的幸存者。车祸发生前,我在本市交通大学读大二,工商管理专业,副修心理学。我比较好静,个性内向,而且家教很严,所以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

伴随着叹息和窃窃私语,我走了出去。

根本不用我回忆,一帮饥饿的学生把我带到了第一食堂。

食堂总是那个样子,乱哄哄的像菜市场,放眼望去,除了人头还是人头,耳边是各种口音的普通话,混合着敲打饭盒的声音以及窗口里大师傅的吆喝声。

我在门口站了三秒钟,觉得有点头晕,那是头痛的前兆。我转身走开。
校园好像真得可以帮我恢复记忆,继早晨给司机指路之后,我七拐八拐地找到了另一个食堂。这个食堂小得多,也安静得多,饭菜的香味从里面静静地飘出来,进进出出的人也似乎正常很多,而且,我对这里有种莫名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应该是个好现象吧?我走进去。

饭卡休学的时候冻结了,我先去了窗口解冻,又充了500块钱。负责充值的女人开始爱搭不理,但更新信息的时候脸上突然一僵,浮肿的眼睛接着缓缓转上来盯住了我,像一只翻白眼的死鱼。于是我也盯着她。

我可以盯着一个地方几个小时连眼睛都不眨,这是我住院无聊之极的时候练出来的,在这一点上,她必输无疑。

果然,她很快败下阵去,乖乖将冲好值的饭卡交还给我。

我拿了饭卡要走,突然眼前人影一闪,被人挡住了去路。

挡路的是个比我稍矮一点的女孩,扎着马尾,普通样子,普通身材,什么都很普通,唯独两只眼睛很亮,而且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润,鼻翼微微呼动着,胸口快速地起伏,两手在身侧握成了拳。

她的所有肢体动作都表明了她现在很激动,正如我在一本微表情与心理的书上看到过的。我想绕过她,但她却跟我做同向移动。我只好瞪着她,感觉有些焦躁,这种事情总让我焦躁。

“你挡着我的路了。”我说。

“苏黎!你不认识我了?!”

原来她认得我。她居然还能认出我?她的找不同游戏一定玩得不怎么样。
“你什么时候复学的?怎么不跟我说?你恢复得不错呢,你今天第一天来吗?怎么不来找我?”说着她抓住我胳膊一通乱摇。

她人小小的,力气倒是不小,我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小心不让她再抓住我。

这人有毛病吗!

“你真得不认识我了?!”她的手垂下去,肩头也塌下去,眼角、眉梢、唇角同时下移了五度,她现在的表情可以称之为悲伤了。“苏黎,我是顾璇啊,你最好的朋友,你连我也不记得了?”

她的举动引起了食堂里所有人的注意。不用回头,我可以确定充值窗口后的女人一定竖起了耳朵急切地捕捉着信息,圆脸因为兴奋微微地颤动着。
“你就是顾璇?”

“对!是我是我!你想起来了?”她瞬间从悲伤变成了喜悦,她的表情怎么可以如此频繁而剧烈地转换?

我盯着她的脸,试图从混乱而空白的脑海中找到哪怕是一点点地对应。“我刚才听过你的名字。”我说,想了想又补充道,“医生说我有脑震荡后遗症,所以从前的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我的嗓子干干的,眼珠因为用脑过度也干干的。我盯着她的脸,但是没有用,脑海里仍然是一片比北方雾霭能见度还差的迷雾。

“我明白,我明白。”她用力点着头,“没关系,只要你回来就好,我会帮你把一切都记起来的,我保证!”连医生都没有办法的事情,她凭什么保证?我转身就走,但她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你还记得那个座位吗?”她指给我看窗口的两个位子,“原来我们总是在那吃饭,因为你嫌第一食堂太吵太乱,而且大师傅做的菜比这还难吃。你不在的这两年,大师傅的手艺一直没什么长进,所以我还是一直在这吃饭,我就知道你迟早会回来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久……”

她跟我走到卖饭窗口前,“我们原来不但一个班,还一个寝室,我们的床面对面,白天一起上课、自习,晚上一起吃宵夜,看电影,有次吃宵夜忘了带钱,你被扣在那里,还是我跑回来拿了钱去赎得你,这你也不记得了?”她满怀希望地望着我,我也望着她。实际情况却并不因此有丝毫改变。

“那好吧,我就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她倒是很有越挫越勇的精神,“我叫顾璇,现在读大三,工商管理专业,副修逻辑数学,平时喜欢旅游、听音乐、看电影,还喜欢看侦探小说,我家在外省,我还有个哥哥,你见过的,已经毕业工作了……”

她还要滔滔不绝下去,我的肚子叫了起来。

“哎呀,光说话了,你快买饭吧,我在那边等你,我们的老位子。”她再一次给我指指窗口的位置。

如果我有其他地方可去,一定去了,可惜我没有,但我也不想听她唠叨,所以选了远离她的阴影中的位子,不理睬她在另一边拼命招手。可她居然走过来坐在了我对面。

“我忘了,你还不能晒太多阳光。”她好像很明白似地说,随即又指着我的饭盒惊叫道,“你买的羊肉!你不是从来不吃羊肉的吗?还有菠菜?”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从前也从来不吃食堂的菠菜,你嫌食堂的菠菜洗不干净,还有虫子……”

“我从前脸上也没有这么多疤。”我打断她,一边拿筷子拨动那些黑绿色的可疑的菜叶子。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话,就在她唧唧歪歪的时候,一只白白胖胖的虫子从菠菜叶子里被我翻了出来。我们同时看到了那只小胖肉虫子。顾璇一副恶心得快要吐出来的样子。

我捅了捅小肉虫,看它懒懒地翻了身。好久以来第一次,我笑了,然后,我用筷子小心地挟起小肉虫,混着几根黑绿色的菠菜叶子,一口吞了下去!其实味道也没那么差,我咀嚼着,看顾璇的脸色一点点变绿。其实那么点的小虫子根本吃不出什么,就算吃出来也是高蛋白,就当加餐了。我冲顾璇笑,希望她记住我现在这张不对称的脸,还有白齿间绿色的菜汁,越清楚越好。

这样,她就不会再来烦我了。

可惜,我低估了顾璇的承受力。

她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把几乎没动过的餐盒推到一边,没再说话,却也没走。直到我快吃完了,她才问了我一个问题,“苏黎,你姑姑怎么会同意你复学呢?”

“医生说我回到学校有利于恢复记忆。”

“难怪!”顾璇哼了一声,似乎相当地不屑。

这反应很奇怪。

“我跟苏蔺很熟吗?”我问。

“见过几次,”她说,“很强势,很精明的女人。”这点我很同意。“其实,”她又说,“你们家出事的时候我去探望过你,可每次都被她挡回来。她说你刚做了手术,让我不要影响你休息!可我过了三个月再去,她还是这个理由,过了半年再去,她竟然连门都不让我进了。她说你还在医院,我问她哪家医院,她又不肯说,只说你很好,一切都很好。我再问你什么时候复学,她却说你以后都不会回学校了,她会请家庭教师在家里辅导你;再后来,她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

苏蔺的确给我请过家庭教师,不过后来辞职了,至于顾璇来访的事情,我倒是从来没听说过。其实也不奇怪,从那本笔记本上所写的,显然她在苏蔺心中是算不上苏黎的朋友的,那苏蔺不提这事也就很正常了。

“我当时的确还没恢复,我在医院住了两年。”我说。

“两年!”

“是啊。”我注意到顾璇的惊愕,看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对此感到疑惑。
午餐时间差不多了,我起身就走。

顾璇追上来,跟我并肩而行,“对了,你落下了好多课程,学校说怎么安排了吗?”

“应该会重读大一,别的不知道,不过数学免修。”

“数学免修!”顾璇的声音陡然高了个八度,“怎么可能?”

“上午刚参加了测试,结果是这样。”

转过一个弯,红砖小楼遥遥在望。

“可你数学一向不好!”顾璇突然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数学一向不好?”我猛地刹住步子才没有撞到她。

仿佛沼泽中的烂泥地里咕噜噜冒出了几个气泡,有什么东西也在我的脑袋里若隐若现地想要露头。

“你文科比理科好,数学考试每次都是擦边过,而且你最讨厌数学,这你也不记得了?”顾璇的嘴巴在我眼前一张一合,细细的声音针尖一样一点点地冲破了阻挠从耳道刺入我的大脑。

随着烂泥地里那些气泡啪得爆破开来,我想起来了!

那本黑色的笔记本上,的确是写着我最讨厌的就是数学和体育,我今天早晨刚刚才读了一遍的,居然就忘记了!

顾璇的表情很古怪。我们对视了片刻,我推开她走了。直到走出去好远,我回头看了一眼。她还站在那,两只手绞在一起,定定地看着我的方向。回过头,我加快了步伐。

本性难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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