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向地府的船(七、八)


溺水之后的梦魇依旧缠绕着我。每次我一连几天回忆这件事的时候,它出现在梦中的频率反而少了,即便出现,也就是破碎的片段;可每当我因为工作或其它事情暂时忘了那段经历的时候,它反而一再地出现,频繁而完整,甚至有时午睡也会做这个梦。只是按照梦中的顺序,那个老头和老太太什么时候来呢?是一起来,还是依次来?是跳过去来下一个,还是就不来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但和之前的情形大不一样。他们来的是晚了些,但很多次。我甚至和他们有接触有对话,以至于我一直把他们当成了正常人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他们的出现对我三十来年形成的思想认识起到了颠覆性的作用,从小处说,我因此对那次溺水事件所蕴含的神秘性完全确定了;从大处说,他们把我彻底从唯物主义、无神论的阵营拉了出去,从那时开始一直到现在,我都坚定地认为灵魂是存在的,那些流传开来的灵异故事起码有一部分是真的,只不过加上了人为的渲染和神化……

2006年7月,我的工作调整到一个国外工程项目上。当时在国内的项目办公室临时设在二大街北内街的中间地段。说起本市的二大街那是相当的著名,虽然现在很干净了,但在十年前真的是粉红小屋一排排,甚至都被郭德纲当成段子来说了。当然,这些场所一般都在南北外街,内街还是很安静的,有文具店,有书画店,还有像我们这样的某某单位临时机构。这样的结合方式倒是很有意思,好比是一个城池,城池对外的墙面上各种污垢,进了城反而很清净。不过也好理解,大家都是搞艺术的嘛。呵呵。

我每天上班都会提前到,毕竟新换了工作岗位,工作热情高涨。我记得是在国庆假期刚结束的时候,有一天还是很早来,办公室里一个司机师傅和另一个同事也很早到,他们在聊天。我没有吃饭,就自己出去想买套煎饼。刚一出来,就看到我们对面、也就是二大街中心位置、南北天桥下面那个大店的门口台阶上,坐着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他们看我出来,就站起来招手。这老两口穿着很朴素的那种中国北方农村常见的布衫,一看就很朴实,因为那时候天色已大亮,所以我也没多想,看到他们有话要说就停了一下。

“小伙子,俺们找俺闺女来了,在这边当服务员,胖胖的脸,眉毛上有一个痣。”老头说。

“对对,是长头发咧。”没等我说话,老太太补充到。

“我不知道,叫啥名字啊,不行你就挨个店敲门问问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这么说。

我的话音还没完全落下,他们似乎不理会我的回答一样,又互相搀扶着回到台阶上坐下。

虽然我觉得有点奇怪,但是也没多想。只是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他们闺女八成在这边当小姐了,父母要是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两天后,还是一个清晨,我还是出去买早餐,还是这老两口从台阶上过来:“小伙子,俺们找俺闺女来了,在这边当服务员,胖胖的脸,眉毛上有一个痣。”“对对,是长头发咧。”——一模一样的话,一个字都不差。他们依旧会在我尚未回答完的时候自顾自相扶而回,坐在台阶上发愣。“他们一定是找不到伤心了,都魔障了。”我这样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通过办公室的窗户我都会看到他们坐在那里,不是时时都在,但每天都会见到。差不多每隔两三天,他们就会问我一次相同的问题,有时候是清晨,有时候是晚上加班出来。他们要找到什么时候?他们住在哪儿?他们每天怎么吃饭啊?唉,真可怜……

一次中午吃饭,和几个同事在对面吃香河肉饼。吃完之后我突然想到了这对老夫妻,于是多买了两个。

“买这么多?你刚才没吃饱啊?”一个同事问。

“吃饱了,就是今天突然发善心,咱们门口对面天桥台阶上总坐着一个老头和一老太太,挺可怜的,给他们买一份。”我说。

“哪儿有什么老头老太太,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同事回答。

“就是,我也没见过。”另一个同事说。

“老头老太太你们肯定看不到啊,要是个美女你们早看见了吧。”我没当回事儿,调侃到。

说着话就进了内街,对面就是我说的台阶,还真是没有。

“你看看,没人吧,肯定是你没吃饱,别装了。”同事说。

“早上还和我说话呢,上午他们还坐那儿呢,现在不知道去哪儿溜达去了。”我说。

“还跟你说话?找你要吃的?”同事问。

“没有,他们过来找女儿,说在这边当服务员,这都找了挺长时间了,没找到,天天就坐那儿。”我说。

“他们女儿不会在这儿当小姐吧,那也不至于找不着啊。”同事说。

“唉,我听说把头那家洗浴中心前一阵重新装修,从墙板里边发现一具女尸,不会是他们女儿吧。”另一个同事说。

“别瞎说了,回去歇着吧,不在算了,我自己吃。”……

时间转眼到了十二月份,国内的准备工作基本已经就绪,我们要全员转移到国外。老头和老太太每天依旧坐在台阶上,有时候遇到了就会问我同样的问题。那时偶尔已经下雪了,天气很冷,但他们的衣服没有变化。12月19日,我是那天晚上的班机。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我很费力的把自己超大的行李从家里搬来办公室,等了半个小时后,又从办公室拉到了准备去机场的依维柯上。当晚走的人只有两三个,车上座位大多空着,过道里摆满了箱子。就在我挥别同事、家人准备上车的时候,我看到那个老头老太太又从台阶上站起来了,想要问我问题的架势。唉,算了,这次就不理他们了。我径直上了车,车子发动,走了。

我把车窗摇下来,想给送别的亲人挥手。可是当我向后看的时候,我发现那个老头老太太竟然在追车。在夜色的映衬下,他们的动作好像还很飘逸,不似在跑动,有点像游泳……

有点熟悉、有点诧异,还有点恐惧。到了这个时候,我依旧没有想起来什么。车子很快驶离了城区,从东外环向北,我望着窗外,感觉城市的灯火像烟花一样逐渐熄灭。沿着路,东户屯那一大排的低矮平房破落而神秘,其中几个亮着灯光的店铺门口摆放着花圈,“丧葬服务”——几个大字模糊而又刺眼。

慢慢地我在车上睡着了,这一天实在是太累,又交接工作又准备行李。我的梦随着车子的震动而颠簸,有一种流浪的感觉。我梦到了好多片段:公司的宿舍、楼梯上的中年人、宿舍的暖气管、八区的厕所灯、影子、那个刑警……带着影像的片段随着车子起伏,一会儿出现了这个,一会儿又出现了那个。后来我似乎醒了,又继续往窗外看,没有路灯的高速路一片漆黑。我看到那个老头和老太太追了上来,哦不对,是飞了过来,老头在前面,老太太牵着他的裤脚在后面,他们笑啊笑,那么天真无邪,那么发自内心的开心,老太太的头发被风吹开,好像一团银白色的乌贼——啊!我想起来了!我知道他们是谁了!——唉,真笨,我早该猜到的,我突然想起来,他们说话的口音是河南话啊。我害怕至极,想要逃走,一回身,却看到依维柯车子的最后一排,老头和老太太安详地坐在那儿,对着我笑。啊!我大喊了一声——duang!我的头撞在了前排的座椅上,这一次我是真的醒了。司机一个急刹车,“有病啊?”他吼道。“啊,对不起,对不起,做梦。”搞清了状况,我连忙道歉。

我再没敢睡,也不敢总是回头看。可是我觉得他们就坐在我后面,一直对着我笑。哦,不对,不只是最后面,我一度感觉到他们就在我的后排,离我很近很近……

两年后我又回到了这个城市。这两年里我没有再遇到与那个梦境相关的人或做相关的梦,或者呢,说实话吧,我是被另外一段匪夷所思的经历搞晕了。回国之后我第一时间又去了二大街的办公室,那个台阶被拆了,那个中间的店正在装修。这之后的几年里,这里开过网城,开过大型文具超市,还开过一家高档的日本料理店,但是没多久都倒闭了。有人说这个位置风水不好,正对着二大街面向东的大门,犯冲,只有我怀疑是否和那对老两口有关。又过了很多年,这个大型的,但是后来一直无人问津的店铺重新开业,变成了一家湘菜馆,听说老板找人做过法事,开业以来生意确实非常好。

2008年8月,久违的祖国有着和国外一样的炎热气候,我的大脑还沉浸在异域的风情中,有点不适应。单位给了我一周的假期(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有点耿耿于怀哈,毕竟其他人都休了一个月左右的假,天理啊),去哪儿呢,我初步设计了一下:先到厦门找大学时的好朋友叙叙旧,然后向北到苏杭玩几天再回来。说走就走,刚赚了钱心情大好,直接飞过去。

……同学在厦门机场接了我,直接给我安排了住处。据他说这么多年不见了要住好一点,办入住手续的时候我看房价好像只有二百多,这儿能好到哪里去?我心里想。等进了房间我才发现,其实就是老房子改的复式,楼下看电视会客,楼上是标间。放好了行李,我们先出去大吃大喝了一顿,然后抱着一捆啤酒,回到宾馆,一边喝一边叙旧。这哥们在当地的部队里,负责部队内部的工程建设,算是甲方,那时候刚起步,非常忙。我们聊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就接了十几个电话。

“实在不好意思,要不你先待会儿,那边有点问题,领导让我去处理。你先看看电视,我处理完再晚都回来。”他很为难。

“没事儿,你去吧,我等着你。”我说。

同学走了,我自己在宾馆里看电视,比较无聊,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又站在窗前看这个城市。那个年代的厦门纸醉金迷,夜色之下的城市被一片片霓虹灯、一串串车灯映衬着,悄无声息地在闪烁的光芒中逐渐熄灭巨大的喧嚣。

我坐在屋子里,百无聊赖。时间过得很快,眼看就要到十二点半了,四周越来越安静,唯一清晰的声音就是宾馆走廊里悉悉索索的走步声,和不断从门缝外塞进来的小卡片。喝了酒,我有些头疼,窝在沙发上半睡半醒。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当当当”一阵敲门声,“靠,终于回来了,这也太忙了。”我琢磨着肯定是同学忙完回来了,于是走过去开门。开门前照例从猫眼往外看了一下,只这一下,给我惊得不轻。

我看到一个小男孩,只有五六岁的样子,穿着农村娃普遍的艳俗衣服。五官看不清,在昏黄的走廊灯的映衬下脸色有些乌黑——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十分确定。一瞬间,这几年的经历好像一下子消失了,我好像刚刚溺水被救,或者说我又重新回到了在水里的那难熬的时刻。

我不敢再看,心脏跳得很厉害。怎么办,开还是不开?我赶紧拨了同学的电话,想让他快点回来,电话拨过去,被按掉了。

“当当当”——敲门声又起。我又一次把眼睛凑到了猫眼上,同时怀着巨大的恐惧。我会看到什么?更恐怖的情景?还是看到一个眼睛也在往里看?……深吸了一口气,我还是看了——没什么特殊的,还是和刚才一样。那个孩子站在同样的位置上,我感觉他在笑,同时又发现他距离门似乎有点远,以一个孩子的手臂长度他站在那个位置应该是敲不到门的,他要是站在正常的位置上那么我从猫眼里只能看到他的头顶。难道,他之所以那么站着就是为了让我看到是他。我不敢再看,敲门声又起;再看,他不动,同样的情景。如此往复有五六次……规律是:看着,他不动;不看,就敲门。

当时正值盛夏,外面气候炎热,屋里虽然有空调但温度也不低。我却浑身发冷,汗毛全立起来,后背湿透了。算了,不看为净。我把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又坐回到沙发。敲门声还在继续,不急不缓。大概又敲了十来次吧,没有声音了。

我在恐惧的同时陷入了可笑的思考中,鬼魂这东西,是不是我不开门他就进不来了?按理说他应该也能进来啊,可是总感觉只要不开门他就没办法。在我之后的人生经历中,有时候深夜回家,开门的瞬间也会想到这个问题,于是,用最快的速度开门,也用最快的速度关门,这样心里有一种自我欺骗的安全感……想的久了,慢慢就麻木了,恐惧的情绪淡了很多。

“当当当”——又开始了。算了,不看猫眼,直接开门。我咬咬牙,从茶几上拿起一把削水果的小刀,一下子拉开了门!——门外,什么都没有!我探出半个身子向走廊里看,走廊那边,一个手拿一堆卡片、打扮得十分杀马特的家伙也惊惧的往我这里看。

“你敲的门?”我问他。

“不是我,是他”这家伙往我身后一指,我回头,什么也没有。再次望向他的时候,这货以最快的速度下楼了。

靠!SB!我暗骂了一声,回身关门。关门的时间也就一秒两秒,但这一瞬间我全身的感觉告诉我:那个孩子,他进来了。

为了更好地便于各位看官理解这种感觉,我插播一段经历。

每个人对于鬼魂灵异的感知是不同的。有的人天生就能看到并且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各种论坛里面都称之为阴阳眼。大多数人不是这样,大多数人的情形是,即便在一个屋子里,即便面对面,几乎都看不到也感知不到;同时,在一些公众场合,大多数人都看到了“他们”的时候,也不会认为“他们”和正常人有什么不同。而“他们”是否能被普通人看到,取决于很多很多因素,在此就不讨论了。那么,对于我自己,在这次溺水经历之前,我能够确认自己遭遇了“他们”而有所感觉的经历就只有上大学时的一次。

那是在大三的时候,夏天,很热。新教学楼还没完工,老教学楼晚上去自习的人非常多,低层基本没位置。有一天晚上,我一口气爬到顶层的六楼去自习。人少,因为谁也不愿冒着大汗爬这么高,所以显得空空荡荡。我随便找了个教室,在第一排门口的位置坐下。开始看书。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吧,我被一种庞大的、无形的感觉笼罩,详细叙述如下:本来沉浸在书本里的心情,一瞬间变得极度恐惧,不知道为什么。同时,所有汗毛都立起来,鸡皮疙瘩起一身,整个身体瞬间冰凉。同时,心脏急速跳动,异常激烈,甚至都能听到心跳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很机械地、甚至无意识地开始收拾东西,马上回了宿舍。回去后舍友看我脸色苍白,问起原因。我详细说了一下过程和那个教室的位置,他们告诉我,就在一年前的暑假,我所去自习室对面的那个教室,一个女生上吊自杀!……第二天的白天我又到了那个教室,果然,它对面的教室门上贴着封条。

从那次之后,我所判断我是否遇到灵异的标准就是这个感觉。很多年之后,和一个学佛的朋友聊起来的时候,他说,鬼魂如果从身体上穿过的话,的确就是这种感觉。

……

我关门的瞬间也是这种感觉。关上门之后,我祈祷三件事:第一,你TMD可别现形吓唬我;第二,千万别停电;第三,我同学赶紧回来吧。

我的祈祷挺见效,没过几分钟,敲门声响起。“当当当”——同样三下,但和之前的声音不同,显得很敦厚。打开门,是我同学疲惫的身形。啊,我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又出去了一趟,在马路牙子上的烧烤摊吃了不少肉串,继续回顾往昔畅想未来。最后回去睡觉的时候,已经过了两点半。那一夜睡得很不踏实,同学睡靠窗的床上,我睡在靠楼梯的床上,我总觉得有人在楼梯上走,吱吱的声音,时有时无。后来我睡着了,又总是感觉有人在拉我的被子、碰我的脚趾。

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床,我是下午的飞机飞杭州。我们提前到了机场,一起在一家面馆里吃饭。

“昨天那家宾馆不太好,下回你来咱们住更好的。”他说。

“怎么了,挺好的。”我一惊,我也没告诉他他走后发生了什么,当年溺水的时候他也已经提前离校了我也没说,他怎么会这么说。

“昨天怕吓着你,其实昨天睡下之后,我模模糊糊好像看到对面电视屏幕反光里面,有一个小孩的影子,也不确定,也看不太清。今天早上我又来了次鬼压床,梦见一个孩子从你床上跳到我床上来回蹦,我想起来想说话完全动不了。后来你醒了我就没事了。”他说。

……我没有接他的话茬。一个小时之后我坐上了飞往杭州的飞机。然而,这一趟旅程的凶险,这才刚刚开始。

(未完待续)


无戒365天训练营 第11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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