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废墟吗?
我喜欢。假如这废了的故地是汉长城,是庞贝,是罗马斗兽场,是古楼兰,是我的阿克塞老县城。
假如,这废弃的断墙残瓦间还有生机,勃勃旺盛。
前年冬天回阿克塞老县城,我家旧屋惟余几堵高矮不一的土壁。我睡觉的小屋子里,一蓬芨芨草枝杆健旺,就长在我当年的榻下。那些劲拔的黄色茎杆,似乎催生着我的丰富记忆——我睡在那儿时读过的巴尔扎克《苏城舞会》,那些青春期失眠之夜,那些父亲培育的窗前大丽花,那些挂在书架上闲来涂鸦的奔马画儿……
深澳古村的一半魔力,就来自它的那些荒废处。
幽巷支脉,往往更窄。走到尽头,旁边有门,里边是弃屋,坍楼;旁侧有往日后院,里边是碎砖块,废农具。
我被这些地方迷住,如中魔法。
这儿一定埋伏着时间的奇兵,专等着袭击我的惊讶。支离的旧床架上玲珑的雕花栏,不显残破,而是透露别样的奢靡——这一架半朽的床,居然敢穿越那么多凶险岁月,依旧大咧咧亮在今天的一片寂静和阳光雨水中。这是一种颓废,还是一番骄傲?
半拉陶缸,拥着一簇花,一堆废漆桶,废电水壶,废暖水瓶,继续摆出后现代艺展览的现场。这是老时光旧生活的再次结构,还是超前审美装置的刻意解构?
石墙残断,厨房坍圮,仓廪塌倒,后院荒芜,牲口棚里无牲口。人去不至,雨水随意淋漓,日头放肆曝晒,脚印簇拥去了新楼和新农村的街上热闹,这儿的空地就留给残破,留给野蔓杂藤,留给乱草闲枝。你知道这些家伙的脾气。它们惯会填补人类遗弃的空间。人去院空,草木攻入。
它们举着自己亭亭丰硕的叶子,弯弯散开的柔茎,幽幽安祥的花朵。
它们顺着石头的断壁攀爬。
它们在各各角落恣性纵情。
它们无需屋顶,不穿簑衣,因而健秀旺盛,自由成长。
它们汲取人留下的汗泽泪痕,蚕食各种寄生虫菌的群落,发育良好,展枝开叶,绿得流油。
对,人去,屋空,屋闲,屋破,草木却找到了最佳栖息地。杂草野花健康自信地填满这些废弃处,把这儿变成另一种欣欣向荣的村庄。
我在那些绿色盎然的地方听见蛐蛐儿弹奏。我喜欢那些藤叶在弃物和瓦砾堆中爬上半截石墙。我喜欢一蓬草包围一段旧院。我喜欢一地绿苔和铺展在老砖地上的一条条绿萝紫藤。我喜欢一株枝叶扶疏的小杂树终于堵住了一扇紧闭的旧门……
荒败带来绿色,衰残宠爱生长,废弃恰成生机。这当中的丰富蕴涵,补充了深澳古村的文化美学。很传统,很时尚。很老旧,很新奇。
深澳人今天住在贴了各种色彩马赛克的独家小洋楼里,没忘记留下旧屋内里许多残颓处来贮藏记忆。他们像供奉宗祠、崇尚孝义家训一样,供养着自己的往事。他们甚至不曾刻意开发这些东西,似是漫不经心忘记了这些角落。
城市与此迥异处,就是高楼大厦,崭新面貌,靓丽店铺,亮闪闪的玻璃塑料,彻底弃绝了昨天。城市是时间的箭头,离开弓,忘记弦。城市是飞向高远的炮弹,出离炮筒就不知谁发射了自己。城市有效率,透明,记忆无处躲藏。
而村落的那些可爱,正是连根沾泥,全须全尾。今天光鲜的脸上,看见雾霭沉沉的往日;前边体面的门庭,连通后面憨厚的谷仓和牛舍。现在的古村落,村人大半离去,依稀几个老人出入旧院,后庭颓圮,荒草蔓生,最后的那一日,跟几截破墙,一只跌倒的水桶,一条断腿的小椅,一直留在茂密的草丛中,行若无事,漫不经心。
太漫不经心了!以至于这些废墟真正被放在后院没人动一指头,由着它们自我演变,自成一体,养自己的花儿,藏自己的虫,荒芜自己,放任自流。
残壁破屋也是好性子,放下了一切该放下的,随杂草杂花顽劣疯长。孰不知,在人们曾经的故事之上,长满绿葱葱的草,会令人生出多少新的感悟啊。
我感到富足:深澳村,环溪村,固不缺新式小楼,也不缺着意的开发和乡村环境的建设。但他们全都原模原样留下了那些废墟的故态,高低错落,整乱不一,包括一些所谓垃圾。这样的角落杂在新的小区之中,人们就可以随时随处看得见记忆。
生活在乡愁之畔,旧迹之邻,你的情感会不会更丰富,更湿润,更细腻?
想来这才是村落文化。城市总是个更新换代喜新厌的大工地。而乡村则三步一回首,民谣伴新曲,一直为我们守护着往事。人们歌唱的田园,不过是那个垂柳依依、炊烟袅袅的篱落,耕作着未来,掩映着曾经,让我们能够认证自己的前世今生。
也许,记忆深处有一角幽隐自由葱郁的绿地,有一处百年前或几十年前一个顽童捉过蚂蚱和蝴蝶的地方,我们才是个健康的人吧。
记忆是一蓬杂草
我的童年跟我一块儿长高
一截断墙
故意放跑我走神的目光
无须天天翻新
我懒睡在昨夜梦中的心
该颓废的时候抹抹泪
该感慨的时候你就憔悴
我的羊肠小道
喜欢拐弯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