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前夕,精神病学的老师为我们申请到了一次去精神病院见习的机会。
出发那天,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暴雨,晕车的我就坐在大巴车的最前排。
看着汽车雨刷努力地不让雨水模糊了前窗玻璃,可是不管它怎么刷,雨水总是恶作剧似的飞奔向玻璃,前仆后继、没完没了。
于是我就纳闷了,雨刷真是好脾气,一次次地被戏弄还这么的奋不顾身,如果是我,早就罢工了。
可是再看一会,我发现雨刷并没有做无用功,在它的努力之下,原本向下流的水柱,竟齐刷刷地往左右两边滑去,完全没有想要挡住前窗玻璃的意思,一下子就变乖了。
正当我看的入迷时,旁边同学的聊天把我从它们的世界里拉了回来。
“怎么办,我好怕啊!”坐我旁边一个瘦小的女孩子首先发言,讲话的时候身体直打哆嗦。
过道另一边的女孩子说:“不用怕,听说医务人员就在我们身边,而且还有保安和辅警呢。”
“可是,我还是怕啊,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就看见过一个傻子,可吓人啦,他……”女孩子开始滔滔不绝地描述她小时候遇到过傻子的经历。
被她这么一讲,我突然也想起了小时候遇到的那个傻子。他就住在我们那一条巷子里,我们中间隔着几户人家。
他因为发病,手和脚被上了锁,就一个人关在那个房子里,到点了会有人送饭。
但是他有一点非常厉害,能记住我们那条巷子里所有人的名字,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有时候烟瘾犯了,就会站在他家铁门前,逮着个人就要烟,或者让小孩子帮忙去买。
白天还好,最怕的是晚上,他不会开灯,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唱着我们听不懂的歌,那声音如泣如诉,听得我整夜难眠。
后来我外出求学,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或许是因为没有被傻子伤害过,我倒是不怎么怕他们,相反,我觉得他们好可怜啊,因为生病失去了自理能力,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
或许他们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尊严了,但是作为家属或者医务人员,我们有义务去捍卫他们该有的尊严啊。
到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家很小的医院,都是些旧楼,新楼还在修建中。我第一眼望过去的时候,真的很难想象这就是粤北地区最大的精神病院。
老师带我们参观的第一个地方是强制区,戒备很是森严,左右各有两道铁门,据说第一道铁门没有锁上,第二道是没办法打开的,而且所有的门都设有指纹锁和刷脸锁,除非工作人员,否则是打不开的。
强制区的很多病人,都是警察强制他们住院的,很可能终身都会被囚禁在这里。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身上都背负着人命,而且杀害的都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后来他们经过药物治疗之后,有了自知力,都是知道自己杀了人的。
老师在跟我们讲解的过程中,怕提及伤心事,刺激到那些病人,讲到这一部分时都改用了手语。
看着他们在药物的作用下变得乖巧、顺从,很难想象他们发病的时候是怎样的凶神恶煞,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因为自己的行为而深深地自责?
看着他们逐渐地变老,身体的重要器官像心脏、肺还有肾,慢慢地开始衰竭,但是这里毕竟是专科医院,老师说很多方面他们无能为力,只能在病人发病时送往综合医院治疗。
但是送出去的病人都必须要有警察的陪同,不然病人要是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医院和警察都要负责的。
这一点还能做到,最怕的是,病人在运输的过程中病情突然加重,那时候来不及抢救,往往就这么走了。
医院的条件有限,以及政府对于这方面投入较少,没有人愿意加入他们的团队……这些都让老师特别的痛心。
参观完压抑的一楼,我们终于来到相对放松一点的二楼和三楼。
听说这里的病人病情都比较轻,那些一楼的病人如果病情有所好转,也会被送到这里来。
我们到的时候,他们刚好在排队拿午饭,我的旁边就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他见我走过来,热情地问我:“要吃辣椒吗?我这里有啊!”
我礼貌地回答:“不用了,谢谢!”
“不用跟我客气的,这里的饭菜不好吃,要配上这辣椒才好下饭啊。”男子还在热情地推荐着他的辣椒。
“天啊,他跟正常人没有区别啊。”我在心里嘀咕着。
老师看到他们在大厅吃饭,就让我们去参观他们的宿舍。我们就跟在老师身后,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向他们的宿舍进军,有几个已经吃饱的病人也跟在我们身后一路参观过去。
他们的宿舍外都有门牌号,上面还写着病人的名字,有一个牌子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因为那一排的名字都写着无名氏后面加一个数字,老师让我们猜那是什么意思。
看着都是一百多的数字,我发言了,“后面的数字代表着他们的身高。”
老师一听笑了,“不是,这些病人都是在外面流浪被警察抓了来的,问不出姓名,只得称呼他们无名氏,后面的数字是公安局那边根据报到顺序给出的编号。”
“天啊,已经收留这么多人啦!”旁边的一个男同学惊呼。
这时有一个三十几岁的男病人上前搭话了,他疑惑地问:“刘护长啊,今天来这么多人,他们有得住吗?”
我们旁边几个听得清楚的,已经笑得前俯后仰,后面几个同学不明所以,忙问老师,“怎么啦,怎么啦?”
老师笑着对后面的同学喊了过去,“他问你们,今晚有地方住吗?”
接着老师转过头来,认真地对那位男子说:“有的,他们今晚有得住。”
最感人的一幕是,我们参观了一圈回到大厅,病人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有好几个病人在帮阿姨擦桌子、扫地。
老师突然看见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爷爷,他是一位梅毒患者,因梅毒侵蚀了大脑而导致痴呆,已经吃饱饭了,但是嘴角还留着饭粒。
于是老师准确无误地叫出旁边一位因为酗酒而导致脑袋出问题的男子的名字,他经过一段时间的戒酒加药物治疗,目前已经无大碍了。
老师让他帮那位爷爷擦一下嘴巴,男子立马站了起来,在老爷爷衬衫口袋里掏出了纸巾,并仔细地帮老爷爷擦好嘴。
我们还在讨论的功夫,那位老爷爷突然起身,向楼梯口走了过去,那是上向三楼的通道。
从上面下来的人迅速喊了一下老爷爷的名字,问:“你要去干嘛?”
原本坐在凳子上听我们聊天的小帅哥,是一位因为吸毒导致出现幻觉而异常兴奋的病人,对于吸毒这件事他直言不讳,还一直跟我们讲老师对他有多好,接着又怂恿我们要留下来工作。
如此乐于助人的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三步并作两步走,一把把老爷爷拉回座位上,还用手搭在爷爷的肩膀上,不让他乱动。
我能明显感受到,不管你是什么人,之前干过什么事,在这里大家都是平等的,没有人会歧视你,大家就像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相互扶持,相互取暖。
那些病人曾经干过的事,在外人看来或许十恶不赦,作为家里人有时候也不一定能够原谅,但是他们在这里却可以找到自己的价值,能被“正常”地对待。
在环顾四周时,我被墙上的板报深深地吸引住了,上面有一首诗,是我们小学就学过的《咏柳》,可以看得出来,这个板报是有定期更换的。
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他感慨地说道:“其实他们中的有些人,很聪明的,在得病前,都是对社会有过贡献的人。”
我惊讶地看向老师,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本书,高铭的《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他们是天才吗?不是,没有任何人承认,
他们是疯子吗?不是,部分比我更聪明,
他们是精神病人吗?未必吧,反正不是傻子。”
或许,我们不该把他们想象得太可怕,他们只不过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