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起,我们家每年都要养一头猪。奇怪的是,过年我们还是要到别家去买猪肉,除了年夜饭我们可以多吃几口肉之外,平时明明桌上有肉,我妈事先也要嘱咐我,可以吃些旁边盘里的白菜,酸菜什么的,肉不能动。因为农村一年到头,就春节热闹,从初一到十五,家里不间断的来客人,这些肉如果被我们吃了,或用筷子捣烂了,就没法再用来招待客人了,就没面子了。更有甚者,比我们这个地方更穷的山里,据说来了客人,用鸡腿下面条招待,但是客人只能吃面条,得把碗里的鸡腿留下,以便招待下一位客人,如果谁不懂事把鸡腿吃了,或弄坏了,那是大大失礼之举,贪吃不懂礼的名头得流传很久。
家里养一头猪,就是一件大事,猪的食量大,每天都得喂。要是实在有事出门,还得托咐亲戚或邻居帮喂,一顿都不能落下。为了省一斤米的几分钱,我妈从来只买粮库里的陈米,煮后的米汤是酸的,她要是知道什么黄曲霉素很容易导致癌症,不知道会不会不那么省,我想也会省的,因为她经常说,只要今天不饿死就行,那能想那么长远的事,我小时候吃四两谷的时候,连这也没有,你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生生吃了好多年的酸米,人都这样,猪自然吃不到什么好的。泔水是猪的主要食物,有人可能认为泔水是剩饭剩菜,这也没错,但是事实上我们家的泔水就是洗碗和洗锅后倒掉的水,当然偶尔也会有已经馊得不能再吃的饭菜倒进去。以前洗碗都是烧热水去油,后来听说有洗洁精,洗一大锅碗筷只要加一滴就够了,还有就是轻洗球(钢丝的)也格外好使。我现在没有映像加了洗洁精的洗碗水是不是泔水,我想应该是的,因为里面必定有一些剩油和剩饭的。
在泔水上洒一层糠,倒在猪的食糟里,猪就把它的大长嘴埋进泔水里呼呼的吃起来。这样猪怎么长个儿啊,邻居家的猪能长到二三百斤,我们家的猪永远只能长到一百二三十斤,我把这个说给我妈听,我妈说,人家喂的是饲料,我们家哪有钱买饲料,再说,吃饲料的猪肉不好吃。我说,我们家的猪养大了,也不是自己吃啊。我妈说,别人吃了就好啊。我似懂非懂,也是。
我们那儿主要农作物是棉花,棉花是国家统购的,棉花必须晒得没有一滴水份,还必须除掉棉籽。从棉花种子,到发牙,整枝,施肥,打农药,摘棉花,晒干,再到扎棉机上除籽,虽说可能比种水稻赚得多一点,但是一年到头都得伺侯,种水稻除了双抢,相对要轻松些。有人在卖棉花时,往里加水,塞砖头,打通评级员的关系,以次充好。我爸也认识这些人,但从来不干这事,认为缺德。可是我们家有一个邻居就因为这每年的收入至少是我们的两倍,搬离了我们那儿在街上盖了一个大房子,孩子们穿着光鲜令人羡慕。
有一次他那个穿着光鲜的儿子骑自行车追了我很久,我人小车大,骑得慢,他大概追了几百米,追上我后,说我爸下在那边大吃大喝,让我也去吃点好的。原来是他爸为了答谢收棉花的官员,在一家饭馆里请吃喝,我爸因为好酒,好交际,有个官员还是我们家亲戚,所以就让我爸作陪。看到我放学回家路过,就让他儿子追上我。我到桌边一看,官员都吃过走人了,这些菜再好,我也下不去筷子,只好拿了个馒头干吃。他爸说,吃菜啊,这些你平时都吃不上的。我说,我只爱吃馒头,这些菜我不爱吃。他说,那你把这两个馒头带上,在路上吃就行了,不用在这里吃。于是我就拿了剩下的两个馒头,想着带回家给我妈吃,我妈爱吃馒头,我不喜欢吃面食。
猪不怎么挑食,几乎什么都吃,据说连土都吃,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看到有些没关起来出来放风的猪,倒是非常喜欢用它的鼻子或是嘴拱土。关于回民不吃猪肉,有很多种说法,我有一个回族的同学,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凡是吃土的或是像猪这样连自己的粪便都有可能吃的动物,他们是不吃的,所以不光是猪,一些鱼虾之类的他们也是不吃的。趁不太忙的时候,我妈会麻利的从野地里掏一大堆野菜,或是一些蔬菜的茎叶,拿回家用大锅煮了,放在一个大缸里,平时就用煮好的野菜加上泔水和糠,算是改善猪的伙食。特别是收获红薯的季节,我妈会把一些小的和挖破的红薯煮成猪食,而我姐还经常在缸里挑一些看像好的红薯剥了吃了,我把这告诉我妈时,我妈说,这个很干净,你要是喜欢吃也可以自己拿。红薯在我们这儿,算是零食吧,但是在山里(因为我们村在长江边,算是平原,而离我们不远就都是丘陵山区,我们把不在平原的地方一概称为山里。),我有一个大伯在山里,红薯是他们的主食,做法还真和我们家的猪食一样,煮熟了,放一大缸,吃的时候就拿。
一般是年底,猪也长大了,选一个日子,把猪从栏里放出来,我妈甚至会煮上好米饭来喂猪,猪埋头苦吃的时候,她用手轻轻的不断的抚摸着猪的背和肚皮,给猪脖系上一根绳子。之后我爸拿着一根棍子,将猪弄到乡里,这一路上就叫赶猪。赶猪据说也有点技术活,有的人就把猪给赶跑丢了,花很大功夫请人才能给弄回来。将猪赶到乡供销社,用大镑称了,绝大部分的斤两抵了指标(可能是农业税,也有可能就是每户的猪肉任务),我们那叫上调。剩下的就发给你一些粮票,可以买些年货。
养了一年到头,像亲人一样的猪,就这样送出去了,而自己不过是用一些粮票另买几斤肉过年而已。对此我问过我爸,我爸说,这是国家规定,我们家的地,还有祖坟,都是国家的,你用人家的地,上调是应该的。我说,我们家的祖坟是从明朝传到现在的,怎么就变成别人的了。我爸说,小孩子懂个屁,你能活着,能读书,都是国家给的。我说,不是你给的吗,家里因为拖欠村里的费用,我还被学校赶出来了呢。
对于一个好学生来说,被学校敢出来,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所以我记忆犹新。那天,我们正在上着课,教导主作突然来到我们班里,说因为一些家长没有按时交清国家规定的款项,现暂停下面念到的学生的上学资格,立即离开学校,直到家长交齐费用为止。我的名字幸就在其中,主作说,敢紧收拾书包回家吧,不是你们的错,错在你们家长。
我没有追究即然是家长错了,为什么不让我上学,但我没有反抗的能力,只好满腹的不理解走出学校。我在路上边走边害怕,还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回家没法和爸妈交待。这是也有几个小孩子同样是被碾了出来,他们却很高兴,拉着我在河边走,边走边打水漂。他们大骂村干部,甚至更高的组织,这让我很吃惊。交不起费不是因为我们家穷的原因吗,怎么能骂那些高高在上的东西呢。
不过他们的行为也让我打开了思路,至少不是一味的自责。回家告诉我老爸,我老爸说,这也太无耻了。看着我疑惑又吃惊的眼神,又改变态度说,没事,你明天就可以上学了,这事我已经办好了。
我说,路上的学生都在骂政府呢。我爸说,那是下面的人胡搞,你小孩子懂什么。我不敢再说了,我爸声音大,再说一句可能是一顿好打。后来我偶尔谈起上调的事情,我岳父(他一直是城里人)说,那时候是这样的,不然城里人那有肉吃啊。
猪很好养,生命力也强,我们家一年一头,也没听说出过什么事。每年开春的时候,我妈就会去赶一次大集,挑一只好猪仔回来,外加一些日杂用品。养的都是公猪(要劁的),养母猪的是为了卖猪仔的,母猪肉据说有毒,是不能吃的。有的人养公猪(不劁的),我们那叫脚猪,肉也是不能吃的,这种猪惟一的作用就是和母猪交配,按次收费。像我们家这种养的专为吃肉用的公猪,必须阉,所以小猪必须经过的第一关是被劁,劁猪的是一门手艺,手艺人游走在我们这乡村之间。我们那儿叫割猪,几个人将小猪按得死死得,用一些工具把小猪给割了,然后在伤口上糊一层锅底灰。小猪很快就驯服了,自己吃自己玩,知道回家。但是猪因为喜欢拱土,力气又大,破坏力强,等大了些就必须关进猪栏,猪栏一般就是茅厕(茅厕大概一半的面积是猪栏),猪会大量的产粪,必须就近放进粪池里,可用做肥料。特别是夏天,猪栏里的蚊子用把抓(意思蚊子密,直接一抓一大把),也不知道猪的皮是不是够厚,怕不怕蚊子咬。冬天的南方没有暖气,猪栏四处透风,一般会在猪栏里加上厚厚的稻草,猪大了,会把睡觉和产粪的地分开,睡在稻草上加上厚厚的猪皮和猪毛,也许就不冷了。
记得最近的一次,我妈花了七十多块钱,买了一只小猪仔。没几天就养驯了,它边吃食时,我妈就边抚摸着它,嘴里不断夸它。可是没多久,小猪就不吃东西了,而且老是蹦跳着,身嘶力竭的喊叫。少有的请了兽医来打了针,说是没事,可是就不见好。我妈就带着我去我们哪儿最灵的王太公庙前敬香。说是庙,其实文革时早就毁得一块砖都不剩,但是这个地方就像北京的雍和宫,是我们那儿的人祖祖辈辈信的地方,所以后来风头松了,立即就有人给王太公树了个墓碑,并在旁边搭了个小龛,里面放着塑像。我妈很虔诚的烧香磕头,并且还抖落一些香灰,用纸包好。我问这是干什么,我妈说,这是菩萨的药,回家给猪吃了,会保佑猪很快就好的。
在回家的路上,因为我刚学了一篇课文,说是叶挺小的时候,就对迷信的妈妈说,菩萨是泥巴做的,怎么会保佑人呢。之后就是赞扬叶挺从小就有破除迷信思想的革命精神。我就问我妈,有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菩萨是泥巴做的,怎么会保佑人呢。我妈赶紧说,你不要乱说,菩萨莫怪,菩萨莫怪。
小猪还是不见好,我妈四处问人,也没有结果。小猪死了之后,我妈摸到小猪的脖子里有硬硬的包。他用刀小心的把那包割开,然后又缝上。
有懂的人说,这是猪白喉,只要割掉就好了。可是现在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我妈埋怨了自己没有事先摸猪的脖子,也埋怨那个兽医乱诊。就这样,我妈整整一天都在摸着小猪的身体。必竟要七十多块钱啊,算是一年中最大的消费。
我妈让我爸把小猪埋了,邻居大婶却过来说,这小猪刚死,还能吃。被我妈痛骂一顿。可是消息传开了,有些人专门过来商量,是大家搓一顿,还是埋了。这有商量,还算是好的,我有一邻居家的狗,养了十几年,老死了,就找一地方埋了。却被消息灵通的人找到地方,挖出来打了牙祭。至于我们家的小猪之后的命运如何,我不知道。只是从此之后,我妈就再也没有养猪了。
不得不提的是,养猪也是有忌讳的,那就是五爪猪。
尽管小猪仔很贵,但是我们在田间屋头,经常能看到无主的小猪,他们的生命力挺强,没有人喂食,有时过了一两个月还能看见是同一头小猪。农村人都纯朴,但也有一些不好的习惯。比如说我们隔壁领居陈伯,他来我家说他捡了一辆自行车。我很奇怪,这么大件的东西,怎么会有人随便扔。他说是有个人放在那儿,但是到了傍晚还没有来骑,所以他就捡回家了。还比如说,我爸妈带着我们走几天亲戚,家里菜园里的菜就会被陈伯母摘光,她说,你们不在家,菜要是不吃的话,就老了,所以我帮你们吃了。猪这么贵的东西,怎么没人捡回家养呢。我问我妈,我妈回答说,那肯定是五爪猪。
如果小猪仔,生下来的时候,头上或尾部有像人头发上一样的旋,或是真有五个脚趾那就是五爪猪,有旋的是天五爪,有五个趾的叫地五爪。这种猪,是人变的,将来不能杀,也不能吃,所以小猪一有这样的特征,就扔到野外,任其自生自灭,有看到的,也不会有人弄来养,这是大忌讳啊。
据说我外婆就见过大的五爪猪,这只猪被宰杀了,肚子被吹得鼓鼓得,身上的毛已被刮干净了,趴在杀猪用的大木盆上。屠夫吃饭去了,准备饭后继续开膛破肚,分骨割肉。可是就在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外婆看见猪变成了人,趴在那儿。她吓得不轻,把这事告诉了大家,大家过来寻找原因,发现这猪有五个脚趾。而蹊跷的是,包括我外婆在内,那天参与的人,都是非正常死亡。这也许有些危言耸听,因为有几个人能无疾而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