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盛产茶。
何处产好茶？离不开山。
什么样的气候产好茶？离不开雾。
川西南的一个小县，位于峨眉与蒙顶之间，多年前属嘉州，二十一世纪初期行政划归眉山，然则离雅安更近，沿着青衣江逆流而上，几分钟就可以上岸赶草坝的场。
这里山多，除了瓦屋和玉屏，还有许多高高低低连绵不绝的山，这些山，很漂亮，山上有庙，有瀑布，有林场，有树，有悬崖，有小溪，也有人居住，有人围林养羊。但是，这些山并不能全部在地图上找到名字，我一直很疑惑，这么多这么高这么漂亮的山，怎么会没有名字，感觉就像，这么才艺双全的女子，怎会籍籍无名。
山下略平坦的地方称之为坝，罗坝，无称坝，坝中有许许多多的小土丘，算不上山，姑且可以归为小丘陵。
因为靠近雨城，这里长年阴雨连绵，雾气很足，也因为靠近雅安，雅安再往西就是藏区。
所以这里产茶。
二十多年前，九十年代末期，集体曾经号召大家种茶，每家发了几口袋茶种子，一袋一袋的种子下地，我家的就没几根发芽的，后来尝试种了一些茶苗，也死了，所以父母断言，那片山坡种不出茶来，所以种茶失败，后来家里改种了果树。许多年后回想起来，很庆幸当年我家种茶失败，家里放弃得早，若真是种出了一山的茶，估计我的童年会被染成褐色。
为什么？
十多岁的时候曾经去亲戚家采过茶，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亲戚说，去他家采茶卖，所得可以归我，我的母亲告诉我，采茶所得可以让我带到学校，中午打饭时，可以去食堂买小份的肉菜(我总是嫌食堂的大锅菜难吃)。
起初，是很开心的……
采茶要起早，趁着云雾未散露水未干采是最好的，起早是小事，茶发芽的季节也是草疯长的季节，西南之地湿气重，茶地里茶树齐腰，杂草就没膝甚至可以没过整个腿，与长年采茶的大人不同，我没有专门的雨靴，一入茶地裤腿和鞋袜都被露水打湿，年少脸皮薄，本就麻烦别人，不敢吭声，硬着头皮硬抗。
清晨冷，慢慢熬着，太阳出来了，心里窃喜，露水该慢慢晒干了，然而却没想到日头晒啊，茶地一般就只有茶树，偶尔地边有三两棵大树也荫不了多大的范围，日头直晒，晒得头晕，哪怕戴了草帽，阳光把草帽晒热，加上新采的茶叶，味道重，长时间站立，又闻不惯新采茶叶的味，熏得人恶心想吐，内外上下都不舒服，时至今日回忆起来，都还一阵晕眩。
茶真难采啊，独芽品相价格都是最佳的，散开的一芽一叶略次之，再长一芽两叶就更卖不上价了，独芽就米粒大小，要拇指和食指掐，一粒一粒的，掐一粒放一粒到随身携带的容器又太慢，多掐几粒一起放吧，手稍不注意就会掉。
茶叶看着翠绿，采茶的手却会被染成褐色深褐色，就如开生核桃皮被染的颜色一样，仅仅半天功夫，拇指和食指就被染得脏脏的，十天半月都不能完全洗净。
茶的生长速度极快，一般独芽冒出后，采不及，过几天就长开了，收茶的又分大茶小茶，从长开的一芽多叶仅采中间的芽，或者仅带着还未完全长开的叶，称之为小茶，在产地，采茶茶农多，收茶贩子少，收茶贩子会挑剔，你采的大茶，我只收小茶和独芽，你的小茶里掺了不少大叶子，我只能按大茶价格收……
而我作为一个初采的人员，采的自然是参差不齐，辛苦大半天，约摸只得了二三两，若卖也就卖得四五块，但被茶贩子嫌弃，直接拒收，亲戚好说歹说劝说良久也无果，旁边排队卖茶的其他人，或冷眼旁观，或看看自己的茶生怕自己也被拒，有采的品相好的暗自窃喜，幸灾乐祸也说不准，也有心善的老人劝说，读书的小姑娘周末挣点生活费不容易，不是熟手，差不多便宜点收了吧，然而，最终还是被拒了，当年只觉得很囧，又觉得委屈，终究说不出话来，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在别人家，想哭也是不自由的。
后来的事已经记不清了，不知道我的茶后来是重新找人卖了，还是没卖。从那时起，我就清晰地知道，采茶的这份工我做不下来，采茶的这份钱我挣不了。
我记得家乡的绿茶，价格和品相是随着季节的前进而递减的，明前的独芽自是最好的，譬如竹叶青，春夏越深，茶叶越舒展，涩味也越重。
乡下人喝茶不讲究，春天的茶价格好自是要卖的，等到夏天，茶叶疯长，价格跌得不像样，就采回来，热锅里炒了揉了搓了，做好自己喝。夏天的茶，都数不清是几叶的，一个大瓷盅，厚厚的茶垢，一把茶叶，泡出来，茶叶叶片极大，有的还揉碎了，舒展开都能占据半壁江山，涩味极重，头两道我是喝不下的，得多泡几遍，味淡了，甚至寡淡了，我才喜欢。
涩，是我对茶最初的味觉记忆。
直到离家读大学，去队友寝室找他，他烧了一壶开水，用一个超级大的陶瓷杯，泡了叶片超级大的一种茶，我一喝，清甜甘洌，柔顺无比，我甚是惊讶，这么大叶片的茶，居然没有涩味！一丝丝都没有！
我问他，这是什么茶？
铁观音。
一如他给我三观带来的冲击一般，我被深深地震撼住了，原来世上的茶，并不是所有的都是越嫩越好，并不是所有的都有涩味。
后来看纪录片，看铁观音的采摘视频，得要等到新叶都长大，舒展开来再采，一片新绿，齐齐整整，真好。
很早就想，春天时，带我的孩子回乡下体验一下采茶做茶，这几年总是疫情不断，今年也未实现。
列入计划吧，不仅是家乡竹叶青，还有西湖龙井，福建铁观音，安化黑茶，云南普洱，湘西莓茶，世界很大，茶很多，口味不一，我们一起去品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