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牙子,你他娘的在听蚂蚁下蛋吗?”
陈长庚站起身子,用力捶着屁股。已经是仲夏时节,葱岭的严寒仍然透过石头把他的坐骨冰得酸疼。少年兵伏在干河床中央,脸贴着一块石头,纹丝不动。他已经趴在那有一会了,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反应。
“那小子是不是把脸冻在石头上了?”牵马的卫兵问。
“谁知道呢,”陈长庚说,“反正我的屁股差点儿冻在石头上。”
“我要是您就把甲裙垫在下面,先保屁股要紧。”
陈长庚拿眼瞪他。“石百泉你给我听着,永远别把护具不当回事儿!胸镜锈了挡不住长矛,甲片松了挡不住流矢,要是连绳绊都断了,你他娘的就得在战场上裸奔!甲胄就是你亲爹,记住,你对它要有半点儿怠慢,早晚都要报应在自己头上!”
“我就随便说说,您何必当真呢。”卫兵讪笑。“我拿甲裙当老婆,行了吧?”
“老婆那就另当别论了!”陈长庚原地跳跳,吧嗒了两下厚嘴唇。“唉,有口酒就好了。”
“队长,您要再降职我是不是就不用牵马了?”
“我踹死你个……”陈长庚正要抬脚,见少年兵直起了身子,立刻凑了过去。“怎么样?牙子,有什么发现?”
少年扣上铁盔,白皙的脸冻得发红。“我说过,这趟绝不会白跑。”他说话时下巴埋在顿项里,用兔皮围巾捂着嘴。
“有多少人?”
“几千,也许更多。”
“多远?”
“不超过十里。”
“再让我走冤枉路,就把你的耳朵揪下来!”
“快走吧,天马上就黑了。”
少年兵无心说笑,捡起地上的长矛,独自往前走了。
察戈湖静静地悬在身后,上空连一只鸟都没有。这是个典型的堰塞湖,边缘只有一道石坝,而它正是巫川水至今干涸的原因。最好山谷里一直这样安静,陈长庚心想,那石壁比窗帘厚不了多少,一旦崩塌,这队人马瞬间就会被巨浪拍碎在石滩上。
但是这二十多条人命又算什么?攻克菩萨劳城之后,勃律叛军逃进诗雅河[1]谷,据说数量已不过千人,眼下突然冒出来几千人马,这让身为斥候队[2]队正的陈长庚非常震惊。如今勃律战事基本结束,主力部队已经退回岭北,负责剿灭余匪的左虞侯部队只有不足两千人,倘若那几千亡命之徒负隅顽抗,我军无疑会有巨大伤亡。
无论如何,必须尽快把情况搞清楚。陈长庚吹了声口哨,士兵们立刻集结起来,沿干枯的河谷向下游进发。
向东走了三四里,山谷拐了个大弯,河床里的石头少了很多,两岸山势暂缓,斜阳落在山巅的雪盖上,幽暗的河谷里传来遥远的水声。此时少年兵挥了挥手,陈长庚命令队伍原地待命,带石百泉走到前面。
“应该不远了,”少年兵说,“人太多容易暴露。”
三人沿一条放羊的小路摸上山坡。少年兵一路无语,陈长庚跟在后面,感觉这小子很不简单。“你这本事跟谁学的?”他禁不住问。
“无师自通。”少年搪塞道,摆明了不打算聊天。
“我知道中军的人为什么叫你牙子。”
“我有名字。”
“李什么来着?”
“李泰盈。”
“听说你冒充牙兵[3],被捉去跳荡营洗了三天马桶,有这回事儿吗?”
“封三林告诉你的吧?”少年兵笑了笑,“这个混蛋!”
“封将军的侄子,我可不敢出卖他。”陈长庚咧嘴笑笑,恢复了一脸正色。“为了上战场,不丢人。你还没成年吧?”
“十四岁。”
“还不如我一半大。年纪轻轻的,在家读书不好吗?”
“我不是那块料。”
山谷被两岸的陡峰收紧了,一条溪水从南边曲折的斜谷中奔流出来,沿着绿意渐浓的谷底向北折去。山坡越来越陡了,小路最终消失在乱石当中,前方转角处有座突兀的巨石,爬到那石头顶上,整个天鹅湖[4]将会尽收眼底。少年兵等陈长庚跟上来,继续向那座巨石走去。
“仗打完了,你不回去做你的牙兵,跑左军来干什么?”陈长庚拄着木棍,不停地喘着粗气。“你不是讨厌封三林吗?”
“我来左军跟他无关,他是来充数的。”少年兵哼了一声,鼻息里带出冷笑。“或者说,他不过是给你们看的幌子,好让封常清撤军时显得不那么难看。”
“那你是干嘛来的?”
“我想在左将军的部队里。”
“这倒是个理由。不过噶盘陀[5]可不是什么好呆的地方。”
“守捉城有几个好呆的?”李泰盈停住脚,继续等陈长庚。“实不相瞒,我是冲将军来的。”
“跟着王牧天,襦袍汗不干。伍间新词,听说过吧?”
“怕吃苦参军干什么?”
“总得有个理由吧,说来我听听。”
“就凭他是安西府第一陌刀手。”
“想跟他学刀术,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石百泉插嘴道。“如果哪天将军拿起了陌刀,我们离死就不远了。”
“所以我就来奇兵营了。”
“那就来对地方了!”老兵提高了嗓门。“其实在胡人眼中,王北庭的声名早就盖过了他的兄长。三年前那场仗[6],陌刀营四百个兄弟灭了五千多贼寇,他一人砍了三十六个。其中就包括竭师国的骑兵校尉,一刀下去,人马俱碎!”陈长庚眉飞色舞,就像在夸地里的收成。“别问我怎么知道的,王北庭做镇将时我是镇副。实话实说,要论刀术,他们兄弟两个现在不相上下!”
“可是王副使根本不拿正眼看我。”
“他正眼看过谁?除非你也长到七尺[7],跟他一样高。”
此时三人已经来到巨石下。李泰盈轻盈的攀上石壁,往外看了一眼,便朝陈长庚用力挥手。陈长庚爬上石壁,惊得险些叫出声来。在他们面前,宽阔的三角形冲积扇上密密麻麻扎满了帐篷,炊烟一柱挨着一柱,篝火一直烧到三四里外洒满月光的天鹅湖畔。
“当年苏毗女王沉湖自尽,是不是就在这儿?”石百泉问。
“就是在这儿,那女人叫卓兰。”李泰盈说。“嚈哒[8]追兵捉住了她的幼子,为了换他一条性命,女王甘愿自尽。不过最后投湖的不止她一人,而是整个部族。”
“看灶火的数量,确实不下五千人。”陈长庚眯着眼睛,嘴唇不停蠕动着。他数了几遍,暗暗佩服李泰盈的耳力。“不过这不是军营,倒像个部族的行营。”
“怎么看出来的?”李泰盈问。
“看火边烘烤的衣服。勃律女人好穿红装。”
“万一有诈呢?”石百泉问。
“你看那片童装和尿布,就算使诈也没人这么用心吧?”
李泰盈若有所思:“水草丰茂之际,他们躲在这干什么?”
“怕是在躲你这索命鬼呢。”陈长庚拍了下他的头盔,“走吧小子,平定岭南[9]这最后一役,你他娘的怕是要立大功了!”
三人下到谷底,顺原路回到队伍里,才发现身后有几十个火把正向这边接近。陈长庚派了两个能跑的年轻士兵,跟李泰盈一起火速回报奇兵校尉王北庭,余下的人马分兵两岸隐藏在山坡上,准备就地打一场伏击战。
[1] 今克什米尔之什约克河。
[2] 斥候,古代侦察兵,由机敏强悍的军士担任,是很重要的兵种。
[3] 牙兵即亲兵,从“牙旗”引申而来,一般为节度使的私兵。
[4] 今西藏阿里之班公湖。
[5] 唐代西域城镇,葱岭守捉府(军级边防机构)驻地,属安西都护府,在今新疆塔什库尔干。
[6] 指750年唐将高仙芝破竭师国(今巴基斯坦吉德拉尔)之战,唐灭竭师后,其地并入鸟飞州都督府。
[7] 唐尺为30.7厘米。
[8] 嚈哒(Ephthalite),塞种人,又称白匈奴。4-6世纪在中亚盛极一时,后被波斯和突厥夹击灭亡。
[9] 指葱岭以南,今克什米尔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