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人有慢福”是自我打小起别人安慰我妈的话。我的慢,属于祖传。慢的基因来自于父系。我妈那一系,基本属于风风火火型。故我的性子跟我爸差不多同步,别人用不着因为我的慢而替我爸着急,只要宽慰住我妈一个就够了。
我越来越觉得诸暨方言实在博大精深,虽然说起来如倒豆子,又快又硬,常被外地人听成日本话。但用词却十分古典,常常一个字就能十分精准地形容出事物的特征,可谓形神兼备。我的性子被周围的人称作“懈”,诸暨读音“ga”,我认真考过度娘,此字意为“松懈,不紧张。”也指“疲困,松散。”这就连我日常的精神状态都勾画出来了。曾有同事冠我以“宣懈杨慢”的绰号。“宣懈”当然指我,“杨慢”则是另一个同事。绰号的来源在于我俩总是搭伴去学校食堂吃饭。完了,整个食堂的人都吃好走光了,我俩还在那慢嚼细咽。食堂人员要收拾的最后一副碗筷总是我俩的。此事在校园里传扬开去,我俩就得了如此雅号。不过我始终认为“懈”比起“慢”来更形象一些。
我一开口就让人着急,语速比常人慢二个半拍。当我懈着牙床说完一句话的时候,我妈常常已经说完两三句。好在我家里有三个慢性子:我爸、我弟和我,性急的只有我妈一个,所以我妈也比一般的母亲更操心一些。我家的日常情况是:三个慢性子的人话都极少,一个性急的就两遍三遍甚至无数遍地在重复着相同的话题。
我在前面说过我的“慢”是有遗传基因的。我爸三兄弟,说话没一个能保持正常语速的。说话最慢的要数我大伯伯。我小的时候,大伯伯到学校做木匠,晚饭之后,我最爱坐在大伯伯身边听他讲徐文长的故事。大伯伯讲故事特别慢,半天憋一句,沓声嗡气,尾音拖得老长,还要砸吧砸吧滋味,一如徐文长的文章,绵长而有趣味。大伯伯极有耐心。这一点从他跟我爸的兄弟关系里可以看出。他极有耐心地等了二十八年才等到我爸的出生。我爸一出生奶奶没有奶,大伯母便成了我爸的奶妈,大伯伯成了名义上的奶爸。我爸三岁就没了爹,大伯伯成了我爸事实上的父亲。“长嫂似母,长兄为父”在我爸的身上是一点不差的。我爸读了书,做了校长这功劳自然有我大伯伯的一份。大伯伯一听到人家说起我爸,总会满脸自豪地摸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那是我小弟弟。”然后换来别人一脸的惊奇:这两兄弟年纪也差得太大了点吧!没办法,谁让我大伯伯性子慢能等得住呢!
二伯伯的性子从他的女儿,我的堂姐身上可见一斑。一个冬天我二伯母起了个大早,煮好一锅番薯,当太阳还只露出半个脸的时候就在晒场放好团箕,备好梳妆盒子(底朝上,用边框做薯片)和手绢,唤我堂姐在那里做薯片,她自己则去田畈干活了。临到中午,二伯母回家做好中饭,去晒场叫堂姐吃饭。只见堂姐还在那里糊第二块薯片。堂姐专心致志一个上午只做了一块薯片,把我二伯母急得直跺脚。堂姐却不慌不忙,觉得自己做的比她妈做的漂亮多了。堂姐果真是慢人有慢福,嫁了个好姐夫,疼了她一辈子。
我小的时候,动作之慢跟我堂姐只差一口气。我跟在我妈身边读小学。一大早起来到食堂磨叽。洗脸、刷牙、打水,吃饭。虽然住校却是迟到专业户。我妈性子急,常常跟在我屁股后面促我,所以我小学的成绩总算一直跑在别人前面。上初中之后跟着我爸了。爸爸从不催我,我也自然放慢了脚步,开始随性起来。还记得有一次学校组织故事大会。我也是主讲者之一,我上台一开口台下已经笑倒一大片。这笑声并不是因为故事本身有趣,主要是因为我说话的语气、语速极像我爸。我边讲边在笑声中偷窥我爸,我看到我爸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我性子慢,长得也让人着急。我刚分配参加工作的时候,体重八十多斤,身高一米五五,属于娇小玲珑型。厂里的老工人误会我是假期到厂里看望我父母的,但又记不起谁是我的父母。当我告诉他们我是来上班的时候,他们都怪讶厂里招了一个童工。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生产配电屏,负责电器安装接线。所幸我的接受能力还是比较快的,在上海华通开关厂实习三个月之后,回厂就成了技术骨干,做了师傅。我的大徒弟也是一个慢性子,说话做事的速度与我是半斤八两。有人模仿我俩说话的语气:“师傅哎!”“哦,什么事?”然后就好下班了。这当然是有所夸张的。不过,我干起活来确乎是又快又漂亮的。加上我脾气好,所以大家都愿意与我合作。
因为性子慢,尤其是说话慢,我被普遍地认为脾气太“馁”。“馁”又是一个非常经典的诸暨方言词。说得好听点是脾气比较温和,说得难听点就是懦弱,没有气性。在“馁”字前面再加一个“太”字,那就更是贬抑多过褒扬了。我也常常因此而被人看轻,因为大多数人习惯隔着门缝瞧人。我姑娘时曾经孤身一人到上海复旦大学科技楼安装动力配电箱。我到的时候,负责后勤动力的主管领导对我大跌眼镜:怎么派个小不点过来,能解决问题吗?我接过图纸,在又潮又暗的地下室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把总控制屏组装完毕。验收时又发现二十几层高的科技楼,几乎每层的配电箱都错把电压表装成了电流表。少不得一层层爬上去一一更正过来。那是我这辈子徒步爬楼梯最高的一次。当科技楼通上电,一片灯火通明的时候,主管领导彻底服了。他当即在复旦邀了十来个同事,置办了一桌十分丰盛的晚宴宴请我这个小不点,结果宴席上我这个小不点的酒量又让他们一群老爷们惊到目瞪口呆。
我离开企业到学校去教书的时候,我妈又替我着急了:这么矮,这么馁,怎么教得了书?不要被学生欺负了?我第一次参加教务会议,我们教务主任向其他老师介绍我:“此人叫伶俐。至于灵光不灵光,你们自己看吧。”我知道自己看上去长得有点“木”,是典型的“诸暨木陀”,反应比较迟,在别人眼里,我属于名不符实。不过那个时候我鸡汤喝多了,信心满满的,也没把此类话放在心上,照样走自己的路。一晃眼,很多年过去了,我还在这个岗位端着这个饭碗,成绩平平,不显山不露水。但我以为,慢人自有其可爱的一面,我这个慢人,能坚持认真做一件事,说不定某一天我就做成了,所以不必着急。
我不求慢福,也不必成大器。我相信认真了,坚持了,不管多慢都能到达终点。人生路很长,慢慢走,欣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