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七年间薛府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薛将军变老了,变得稍显糊涂了许多,身手也不如当年了,只用那忠心始终没有改变,无论他多么怨恨福亥当年所做之事,却依然忠心无二的为其效忠。
薛宇痕这七年间变得更显成熟了许多,功夫也有渐长,变化最大的还是思想上的变化,如今他已经成为了会独立思考的成年人,做起事来冷静沉着,唯独见到秦花玉时便心跳的厉害,做起事来变得很不自然,而一直没有改变的就是练功、去看母亲,在书房偷看乱七八糟的书,又多了一样就是平时常常和石远比较棋艺。
石远则是变化最小的,除了新添了些旧疾外经常要到離山解痛,再就是去玄水山看看长老、悟忍、信忠明他们,自从做了副将军便忙活起来,军中大小事务都会找到他,每天过得都很充实。
他最放松的时候便是到了夜晚,练了拳脚看过兵书后,待所有人都睡去后,他会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看着满天的星星常常露出喜悦之意,谁也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
石远这么多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却始终没有答案,他在想,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自己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石远,每当困惑时他就会想到长老教他的佛经,每次背上几句困惑看似消失了,却也只是看似。
就在这日薛宇痕和石远博弈后,薛宇痕回到房间休息,石远又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星,手里还拿着笔沾了墨汁,并在一张白纸上点了很多黑点,不一会功夫白纸就被画满了,他又随手拿起另一张白纸开始一点一点的,好久才回去睡觉。
这一年必定是个多灾之年,因为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苦了,天灾人祸都赶到了一块,压得一些百姓喘不过气来,只得选择去解脱,有自杀的有出家当和尚的,还有索性跑到山上做了山贼的。
天灾最严重的还是玄水山附近,山上还算太平,只是山脚下的一些村落常常遇到山体滑落,又因靠着一条大河,那河水时常溢出,流淌到寻常百姓家中,凶一些的都上了房顶,也不知是谁得罪了斗木镇衙门口的蛟龙,哭起来便停不下了,害的一些百姓只得逃难到别处。
这受灾最严重的壁水村,几乎全村没有几人幸免,多数人在一夜之间离开了人世,附近一些村落还算幸运,虽是房屋倒塌人却无碍。
这水灾泛滥之时,正是城中卫军最忙之时,而卫军偏偏只忙于表面却不做实事,因卫军归贾府管,贾大人可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虽然也想为民请命,可每次跑到玄空寺烧香祈祷后,便把一切困难都交给了佛祖去解决,而他这个重情重义的大好人,到是落了个常清闲。
又是一日早上,贾大人贾谊又带着贴身侍卫到了玄空寺。
玄空寺寺院大门处写着两行字:
玄山古寺空门入,
不见如来性自高。
贾谊来到寺院门口,一旁跟着随身侍卫,那侍卫姓杨名衰,三十出头的年纪,家中排行老三,又唤作杨三郎,此人不仅是贾谊贴身侍卫,还是卫军统领,人称青卫将军,又兼三万卫军总教头一职,也是贾谊最贴身的侍卫最信赖之人。
此人跟在贾谊左右已有十年之久,忠心耿耿,功夫了得,使得一套好枪法,又生的魁梧身高八尺,方面黄脸,浓眉大眼,看上去满面凶相,实际上确是信义当先的好汉,此人忠厚稳重、言行朴素,天生给人一种踏实可信的感觉。
这也使得贾谊倍爱此人,就连到这佛门清净之处也要杨衰陪其左右,在看贾谊自己,虽生的富贵相,却活的很贫贱,不比史家和薛家,原因大概是贾谊祖上背景不及史、薛二家,还曾听说贾家祖辈是山贼盗寇出身,后改邪归正走上了官道,可有了案底怕是几代人都跟着受了牵连。
如今贾家到贾谊这一代是最兴旺的一辈,但论其功绩远远要高于史家,可却常常出力不讨好,最大的原因还是祖上当过山贼,这也使得贾谊常常为此事苦恼,每逢苦恼时便带着杨衰来到玄空寺,与佛诉说心事求其保佑。
贾谊本人也非善类,亦非大恶之人,只是平时碍于面子常常做一些表面之事,以求给人留个好口碑,可背地里却做过很多见不得光的事。
贾谊家中有一老父亲已年过六旬,独自一人生活在玄水山附近,体弱不健无人照顾,贾谊却从来不管其死活,因他父亲的曾祖父就是地地道道的山贼,到他父亲那一代虽早已走上正路,可受其影响还是很多,所以到了他这一代干脆和老父亲断绝关系,也求自己能在官道上走得畅通,也可让下一代子孙堂堂正正的做人,彻底摆脱祖辈的影响。
贾谊和杨衰二人走进寺院大门又向深处走去,正有两个和尚迎面走出,一个是当年的高僧,另一个是悟忍。
高僧这些年外表还是未曾有何改变,悟忍除了那浓厚的黑眉变得更宽更浓了,其他之处变化甚微,但却可以看出他已经是二十一岁的成年人了,只听到一声阿弥陀佛,贾谊独自一人走向大殿内。
他每次来都要在大殿内待上大半日,那虔诚之心日月可鉴,怕是青叶国也再找不到第二个如此虔心向佛之人了。
高僧对杨衰说道:“杨施主,你随我到后院来。”
杨衰应了一句三人去了寺后院,后院正是平时寺中弟子练习拳脚之处,高僧语气慈缓的对杨衰说道:“杨施主,你把前些日我教你的那套枪法,再耍给我看一遍。”一旁的悟忍取来一把长枪交与杨衰,杨衰接过长枪恭敬地回礼道:“是,长老。”
说完杨衰走远几步突然停住,手中长枪由慢变快的在院中飞舞着,时而飞龙在天时而见龙在田,时又跃出深渊时又潜而不现。那变幻莫测的枪法看得悟忍时而拍手叫绝。
高僧突然几步上前瞬间夺下赵衰手中长枪,一边扬起尘土一边指点说道:“记住要向大地一样,直方大,不习也无不利,括囊,虽无誉,也可无咎,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永穿黄装,方可长吉。”
顷刻间被扬起的院中黄土飘下,安静的落在杨衰脚面,高僧又收起长枪道:“你乃天生的坤土之相,用枪也要切记,不可像乾龙一般刚健在天,要学会阴柔向下,以静载天,以信德之黄战万物而不败,以至柔之枪克万刚而不骄。”
杨衰听后道:“多谢长老这一年多的指点和教诲,三郎受益颇深,枪法也大胜从前,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您。”
高僧又说道:“我与杨施主的缘分到此,日后好自参悟。”停顿片刻又对悟忍和赵衰一起说道:“我只希望你们记住,天下大道本一处,天非玄地非黄,佛亦非佛,道亦非道。只要你们一心向善,心净如水,就算闭上双眼无论脚下何路,都是通往极乐世界的方向,一定谨记,恶虽小必当远之,善不大亦需为之。若无福也当无祸,反之即便得福祸必近也。”
二人听了这话并不完全理解其意,却可以感觉到高僧像交代最后遗言一般,话语说得如此沉缓又凝重,虽有恳切之意却又自然流露,听得二人不觉心生疑虑,心想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却又给人感觉并非一定就是坏事。
二人虚心听后高僧又别了杨衰,单独带悟忍来到一间禅房。杨衰则离开后院到前院大殿门外等候着。
悟忍终于忍不住的好奇问道:“师父,您方才所说之话我听得不太明白,师父是要离开玄空寺到别处去吗?”
此刻的高僧更显安详,语气舒缓的说道:“悟忍,有些事情我该告诉你的,你不是曾问过为师到底收过多少徒弟吗?为何又不肯收石远,我今天就把你想知道的全说与你听。”
悟忍迫切的看着高僧又问道:“师父,我还有一件事想知道,一直没敢问您。”
高僧回道:“为师怎会不知你想问我什么,这些年此事一直藏在你心里我又岂会不知,如今你也大了懂得了分辨是非,我自然也不该再瞒你了,你且细听我说。”
高僧长叹一口气接着说道:“你五岁时因头部受伤,而记不得之前发生的事,当年为师下山碰到你时,你一家人都被山贼所杀,而你满头是血被压在你母亲身体下,你母亲当时为了保住你的性命,被山贼连砍了数刀,而你则在母亲挣扎之时磕破了头晕倒了,可能山贼门见你血流不止又安静的不哭不动,认为都死了便抢走了财物匆匆而去,谁知是你母亲流干了身上的血才换来你这一命,后来我便把你带回了玄空寺,在你未出家之前本姓为周,听邻居说你叫周还。祖祖辈辈都在这玄水山脚下生活。”
听到这里悟忍流下了悲痛的泪水。高僧又接着说道:“后你到了山上,我赐你法号为悟忍,便是希望日后你知道真相后能忘记父母被害之事,凡事都能去容忍,因你是山头火命易冲动,所以日后一定记住这忍字,忍一时之痛才可保一生太平,才不会有祸上身。”
“你又问过为师共有多少徒弟,我现在告诉你,那是在二十八年前,为师还未到这玄空寺之前曾收过三个徒弟,交过他们几年本领,后到这玄空寺后只收了你一人为徒,你那三个师兄皆无缘佛门,后又遇石远,我便知道他非我佛门中人,收他为徒日后也会像你那几个师兄一样,所以才只教他本领不收他做弟子,而杨衰则因机缘巧合得为师指点一二,但他日后也是远我佛门之人,倒不如多添他些本事让他多行善事也算功德一件,为师还有一件事要托付于你。”
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囊交给悟忍,又嘱咐道:“这锦囊是那日李施主离去之前托付为师的,为师怕是无缘替她完成遗愿了,只得交与你,日后若是见了城中薛公子把这锦囊交给他,就算了了。”
悟忍止住了眼泪又问道:“师父,您和我说这么多是为何啊,师父为什么不亲自交给薛施主?”
高僧又说道:“为师怕是等不到那天了,就在昨夜梦中为师已找到了回家的路,领悟到了这么多年一直困扰为师的话,心若无尘哪有树,梦是无心却也真。而这世世苦寻之涅槃原本就在我心中,哪有什么菩提之树?亦无什么虚妄之相,不过是内心生出的一条背井离乡之苦行,而这终点不过就是转身的瞬间,那才是回家的路。如今为师也该回家了,你把锦囊收好,李施主最后的心愿为师就交给你了,你去吧。为师也要休息了。”
悟忍答应一声退下了,就在临去时还不能完全明白师父的话。
大半天的时间都被贾谊在佛前消耗掉了,那虔诚的祈祷之心怕是连那乱石峰古杯崖上最坚韧无情的石头,都会被感动到。
就在太阳西落时,贾谊和杨衰已经离开了玄水山,正要过那误情桥时贾谊突然手指不远处的大山说道:“三郎,你看那座山,那便是我们青叶国中最无情的山了,你说是那山无情,还是我贾谊更无情?”
杨衰想了想回道:“这,大人为何如此问?当然是山无情了,那乱石峰更是出了名的无情峰了,有多少人选择在那古杯崖上断情离世,还不是因为那是青叶国最无情的地方吗。”
贾谊又说道:“虽是这样说,可我却常听到有人说,我比那古杯崖还无情呢,你怎么认为?”
杨衰回道:“无论别人怎样看,我只知道大人对我有情有恩,这就够了。”
贾谊高兴一笑说道:“三郎啊,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客套说辞了,不过我喜欢,就冲着今日你会说话的份上,明日我送你件大礼。”
杨衰急忙说道:“我不是那意思,大人,我能有今日全靠大人的栽培,哪敢再奢求别的赏赐。”
贾谊连忙又说道:“这原本就该属于你的,别人不配有,明日我便求来与你,到时定让你满意。”
杨衰也没再继续推脱,二人一边闲聊一边走路而去,这贾谊每次来拜佛都是徒步走来,不骑马不赶车以表对佛祖的尊重,二人过了误情桥一路向城中走去。
二人刚说到的乱石峰就在玄水山东侧,误情桥的北侧,也是离青叶城和黄土镇最近的一处山峰,因山顶是平的也叫平峰,属与这青叶国中五峰之一。
远远看去那山峰就像是梯子一般的形状,平峰属于玄水山余脉,下面便是青叶国中唯一一条大河最宽之处,所以山上景色秀美,一年四季中尤其冬天更是醉人。
这乱石峰上,是唯一一处可以看到整个青叶国全部面貌的一处,天气好时可以看到正东面的青叶城,东北处的冰峰,西北处的玄水山,正西处的金水岭,西南处的金虎山和万柳峰,以及火峰和離山,还有那东南处的十里峰,三山五峰一览无余,也正因为这样很多人愿意来到这乱石峰上,其实并不是只为来欣赏美景的,而是多数人因为有了轻生的念头才来到山顶选择跳崖的。
这乱石峰因为乱石而得名,此山峰纯属乱石堆积而成,不同于其他山峰,因石头常常被人称作无情之物。而这整个山峰漫山遍野奇石无数,个个坚硬无情,所以每每有人因感情受到伤害难以释怀独活于世,便都选择到这里跳崖轻生。
乱石峰上的古杯崖则是青叶国中最高最陡的悬崖了,因远远看去像一个古杯的形状,杯口像船又像弯月,杯身如鼎又如铜钟,杯脚连接在乱石之上就像三把利器各镇守一方。
古杯崖之所以名古杯,不只是形状如高杯,而是这古杯崖上有一个古亭,古亭内还摆放个古桌,古桌上放着一对古杯,那古杯是空的,千百年一直放在那里无人知道其来历。
只是有传说,说这对古杯曾是一对神仙在此对月饮酒留下的。也有另外一个传说,说是一对恋人在这古杯崖上,双双殉情临死前用过过的,还有一些其他的说法,说法不一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古杯是代表万古悲情之意,所以多年都无人敢接近,怕染上一身悲伤之气命中不喜,正因为这样也不知经过了一千年还是几千年,这古杯依旧完好的保存了下来。
就在今日太阳刚落山就有一人来到这乱石峰古杯崖上,那人穿过一片花草丛见了一棵古树,此树怕是早已年过千旬依旧绿叶如初,却早已不见当年树下的自己,那人用手轻摸着树皮轻叹一句:“这新添的许多悲伤,想必一定是我在定云时你的选择。”
此时的画面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如此熟悉,那树下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无名道人。
无名道人独自走过草丛来到古亭中,见那亭子上还写着三个大字;“醉梦亭。”
无名道人看着那对古杯口中默然叹息道:“蓝烟,今日他已得正果,我们三人当初曾选择了三条不同的路,可谁的选择又是对的呢?你说做自己所爱就好,我说无为才是正道,他说修心方得真果,这到头来看又有何意义?真不如这一切都未曾发生过。”无名道人又看了看远处,想起当年之事。
当年无名道人和一年轻女子名为蓝烟,就在这醉梦亭最后一次喝酒,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喝完酒后留下空杯一对,蓝烟只是轻声说道:“无名,你去那古树下等我,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蓝烟走到悬崖边,两人离得很远心却在一处,蓝烟作了她此生最后一幅画转身坠入山崖,化作一缕青烟,永离人间。
无名道人悲伤过后,拾起地上画中的自己,心中的泪水不可言喻,只见画中还有一个小道士向自己走来,画面却永远定格在此处,无名道人心中明白,那小道士想必是蓝烟想象出来的自己的化身,虽有心向无名而去却终留下遗憾,选择了情断梦绝。
无名早已经知道了蓝烟的选择,因为无名与蓝烟还有他,三人的关系特殊,从小一起长大,无名和他又同时喜欢上了蓝烟,蓝烟并没有选择他们任何一人,而是最后选择到这古杯崖上喝完最后一杯酒,留下最后一幅画,虽什么都没说却表明了她对无名的倾慕之心,对他的至亲之情。因不忍伤害任何一人,所以才化作湮灭过后最独特的烟火,绝梦而去。
从那以后世上再无蓝烟,人间也在寻不到无名,无名道人和他选择了两条通往一处却不同的道路,一个得道于定云山,一个历经世世轮回也终在今日得了圆满。
无名道人如今想到当年之事还历历在目,心中难免不起波动,可毕竟是得道之人并非凡夫,就在那起伏的一瞬间又变得像那山下河中东流的清水一样,自然流淌着,淹没了一切悲伤。
突然只听远处玄空寺内传出肃穆悠长的钟声,一声、两声、三声......足足撞击了一百零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