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霁 | 鲁迅妻子朱安:一生欠安

(李梦霁公众号:limengji0628)

朱安,绍兴人,一九〇六年奉母命嫁与周树人,一九一九年随夫定居北京,寄寓周作人处,一九二三年周氏兄弟决裂后被迫迁居。一九二六年周树人赴沪与许广平同居,朱安独守空房至一九四五年逝世。周树人原配,一生颠沛,未得善终。

我,就是朱安。

下花轿时,我掉了绣花鞋,是凶兆。

光绪三十二年六月初六,我的大喜之日。

五年后,我又见到他。嶙峋得清冷而倨傲。

月色凄寒。

盖头久久没掀,灯花大抵瘦了,他坐在太师椅上,翻书,不语。我瞥见墙角的一只蜗牛,一点点向上爬,很慢,仿佛时间。

五年前,父母之命,我便成了周家的媳妇,年底完婚。他是江南水师学堂的学生,书香门第,祖父是京官,犯了错,锒铛入狱,家道也便中落。我家为商,我长他三岁,似是一桩好姻缘。

成亲在即,他却要留洋日本,耽搁婚期。临别,我随周家人送行。他对我说:“你名朱安,家有一女,即是安。”周家无女,从那时起,我就自认是周家的人。让他安心,让家安宁,是我毕生所愿。

我等了五年。等待有朝一日,一路笙歌,他来娶我。

可是,他迟迟不归,杳无音信。

听娘娘(绍兴话,即婆婆,下同)和亲戚说,他成了新派青年,嘱我放脚,进学堂。我四岁缠足,母亲言,好人家的女子都是三寸金莲,大脚丑陋鄙俗,不成体统。

今我二十有余,又谈放脚,徒遗笑柄。自古迄今,女子无才便是德,身为女人,开枝散叶、打理家务才是分内之事,读书识字非正业。朱家传统,容不得我挑战。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小女子,旧时代的小女子。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婚礼时往大如船的鞋里塞棉花,没承想,下轿时竟掉了,欲盖弥彰。

墙角蜗牛仍在奋力上爬,夜缓缓地淡了。我想起那年渡口,他对我说,家有一女即是安。彼时的他,举手投足都是文弱书生气,不似如今,棱角分明。我心内有点憎恨起日本来,是日本之行让他改变。我预感到世道变了,只是不知新世道,容不容得下一个我。

洞房花烛夜,彼此默然的一夜。一沉默,就是一辈子。

三天后,他再度离家,去了日本。

宣统三年,也就是一九一一年,清廷垮台。

我的婚姻,已经走过第五个年头。

先生回国已经两年,先后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和绍兴中学堂当教员,现在是绍兴师范学校校长。他从不归家过夜,只是偶尔行色匆匆地回来,怀抱许多书,我看不懂。他和娘娘说话,说“国民革命”“中华民国”,大抵是些国事,他知我不懂,便不对我说。我沉默地听,寂静地看,他时而激昂、时而悲愤的模样,我很喜欢。他是做大事的人。

我出街,街头巷尾的茶馆都是“革命”的说法,人们也好像与从前不大一样了。像先生般不束辫的男人多起来,女人也渐渐不裹脚,天下乱了。先生似乎小有名气,路过酒肆药铺,常听闻“周树人”云尔。我是骄傲的,因我是周树人之妻。我亦是疼痛的,守着有名无实的婚姻,枯了华年。

先生是摩登人物,对这新气象,自然是喜悦的。我却是个旧人。贴着“包办婚姻”,迈着三寸金莲,被风云突变的世道裹挟着,颤巍巍地撞进新时代,往哪里走,我不知道。

晌午,我回娘家。

先生去北平了,我不识字,托小弟写封信。

先生树人:

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

望纳妾。

妻朱安

一九一四年十一月

先生未复,听说动了怒,说我不可理喻,无可救药。

正如下花轿时掉鞋,在他面前,我如履薄冰,却总是弄巧成拙。我是爱他的,甚至允许他纳妾,可他不懂。好在有娘娘疼惜我,打理周家上下多年,我不像周家媳妇,却更似周家女儿。一九一九年,先生为了事业举家北上赴京,我于是离了这江南水乡,离了娘家。一别,竟是一世。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我的人生依附于丈夫,而我丈夫他是大器之才,他的命运系于国运。我的一生,便在天翻地覆的历史洪流中,颠沛流离,支离破碎。

人生尽处是荒凉。

北平只有老鸹憔悴的哀叫,日子里满是干枯的味道。

我们住在二弟周作人处,弟媳信子是日本人,作人留洋日本时“自由恋爱”而结合。

她思想进步,又懂写字,深得先生喜爱。来到北平我才知,先生声名竟如此显赫。

来访者络绎不绝,有学生,也有大人物。每遇客访,我都居于后屋,他应该不想我出面待客。先生由内而外都是革新,只有我是他的一件旧物。

今**在后屋时,作人走进来。

“大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笑了笑,没有答。

“大嫂真是安静之人啊,这么些天都没听你讲过话。”作人他的声音里有旧日时光的味道。

我想了想,说:“作人,你教我认字吧。”

“好啊!听大哥讲,我只当你顽固不化。既然你追求进步,我断然全力助你。”

他写下八个字:质雅腴润,人淡如菊。“形容大嫂,恰如其分。”

后来,每当先生待客,作人便来后屋教我写字,有时也与我交谈。十几年的婚姻,我心如枯井。作人的到来似是井底微澜,让形容枯槁的时光芳草萋萋。

“大哥现在教育部供职,也在北大教书。不叫周树人,叫鲁迅,是著作等身的大文豪,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

“大嫂,你虽是旧式妇女却不愚钝。你很聪慧,大哥不接受你或是先入为主的偏见,以为婚姻自主就是好。

“事实上,你也看到,信子是我自己选择的妻子,她挥霍无度又常歇斯底里,大哥一味崇洋,未免太过激进。

“大哥是成大事之人,历史恰到岔口,所谓时势造英雄,他定会青史垂名。社会规范剧变,总有人成为牺牲品,庞然历史中,小人物的疼痛无足轻重。历史会忘了我们的。”

……

斑驳的时光叠叠错错。在北平八道湾的四年,是我人生中唯一的阳光。无论如何冰冷漠然的人,在暗如渊壑的生命里,总有一次,靠近温暖光明。生是修行,缘是尘路的偈诰,因这来之不易的刹那芳华,我忘记清歌哀伤,忘记幽怨,得你,得全世,得一世安稳。

然而,满地阳光凉了。

作人与先生决裂。

人生如纸,不堪戳破,时光若刻,凉薄薄凉,夫复何言?

先生料我不识字,书信从不避我,我于是看到作人递来的绝交书。

鲁迅先生:

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

先生被迫迁居,临行对我说,留在作人家,或是回绍兴娘家。

我不说话。两行清泪,惊碎长街清冷。他们兄弟二人已然恩断义绝,我又以何种身份留于此处?若回到绍兴,我便成弃妇,给朱家蒙羞。世人都说先生待我好,谁知我吞下多少形销骨立般的痛苦?我一辈子,无论多难,只哭过两次。那是一次。

娘娘心疼,劝先生:“你搬了家,也要人照料,带着她吧。”

先生瞥了我一眼,清冽而凛然。那年渡口,早已物是人非。往事倒影如潮,历历涌上心头。

花自飘零水自流。

砖塔胡同六十一号,先生与我的新居。我是欢喜的。兴许这样的独处,可以拯救我。

先生肺病,终日咳得厉害,只能吃流食。我写信给娘家小弟,嘱托他去东昌坊口的咸亨酒铺买盐煮笋和茴香豆,那是先生最爱吃的小食,寄过来,我磨碎煮进粥里。

先生好一点后,我常走八十里路去“稻香村”,这间“南店北开”的糕点铺,自制各式南味糕点,是先生极钟情的。先生恢复得很快,待我亦不似原先淡漠,甚至将我的卧室作为书房,莫不是一种恩赐。

家里又开始宾客如云,我不再避讳。一切向好。

直到,她出现。

高颧骨,短发,皮肤黑,个子很小,标准岭南人长相,说话不会翘舌。先生讲新国文,久居北平,京腔很重,有时纠正她,她便撒娇似的说“讲乜嘢(粤语,即说什么)?”先生笑,眉山目水间的情意展延,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暖。

女孩几乎天天造访,先生比任何时候都快乐。他放心我不识字,日记和书信都放在我卧房桌上。我于是知道,女孩叫许广平(鲁迅的第二任妻子)。她给先生写很多信,浓情蜜意溢于言表。我不明白,大抵又是新人做派。

那日,女孩坐在客厅,我斟茶给她:“许姑娘,喝茶。”岁月如水人如茶,顾盼之间,云烟四起,藏住多少曲折心思。我不过是想提醒她,谁才是这里的女主人。无论如何,你是客。

许广平抬眼看我,一个眼睛里灯火闪映的女人,笑容像清晨簇新的阳光。她太年轻了,而我已年逾不惑,年华蓦地在眉眼间轻轻凋谢。青春是似水流年,一阕流光溢彩背后本能的张皇,有女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可我,不战而屈。

我默默转身回卧房,听闻先生说:“她是我母亲的太太,不是我太太。这是母亲送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负有赡养义务,至于爱情,我并不知。”我的心仿佛被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世人赞先生何等睿智,我却只当他如此愚钝。我是大家闺秀,是旧式女子,不擅辞令,不懂表白。于我而言,爱是生活,是死生契阔的相依相随,是细水长流的饮食起居。我以为,经年的忍负与牺牲或可换来先生的一丝柔情,没承想,我的深情却是一桩悲剧,我的爱情亦是一场徒劳。世界变了,所有人都只当我是旧中国落伍、无望的一代,谁也没想过我曾不断衡量与丈夫的关系,尝试了解新世界。我终是背负着命运的十字架,随波逐流。

外面兀自欢声笑语,许广平说,“这是一场费厄泼赖(英语fair play的音译,即公平竞争)”。我听不懂。恍惚间,满世喧嚣折尽。

“三一八惨案”让北平风声鹤唳。手无寸铁的年轻人被段祺瑞政府兵打死,横尸街头。国难当头,无以家为,哀歌响彻北平。先生没日没夜地撰文,烟不离手,身体每况愈下。我心疼他。段政府下通缉令,先生走了,留下一句:“朱安,好生过。”

青灯黄卷度残生,记忆茕茕。一九三六年深秋,日本占了东三省,北平局势紧张,山雨欲来风满楼。许广平寄信给我:“先生逝于十月十九日上午五时二十五分。”展信,泪不可遏。我一辈子流泪只有两次,那是第二次。枯等三十年,只要他活着,我就还有个盼,如今,阴阳两隔。我如将熄的炭火,他是我唯一的余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忘记哀伤,忘记怨念,秋雨潇潇,把我心里凄凄的疾风浇得湿漉漉。缘分清浅,怨不得时过境迁。

后来,日本侵华,娘娘仙逝,日子更艰难了。许广平接济我,怀着对失败者的同情,到底是不屑。在她眼里,我不过是“旧社会给鲁迅痛苦的遗产”。历史喧嚣,容不下我。

家徒四壁,一日两餐,每日只有汤水似的稀粥,就几块酱萝卜。我想起先生的藏书,或可以换钱维持生计。先生一生,撰文不计其数,却没有一个字是关于我,何其悲凉。时间都在他人笔尖上,独独把我遗忘。

午时,数年庭院深深、时光清冷、门可罗雀的家里来了客人。

“我们是鲁迅先生的学生,今日听闻您意欲出售先生藏书,特来关嘱您万万不可,鲁迅遗物无价,须妥善保存。请您三思。”

“您是旧时代的人,没有文化,不懂先生作品的价值。先生是民族英雄,是新时代的先驱和领袖,他的遗物一定要保存!”

意气风发的学生慷慨激昂,我推开面前寡淡的米汤和酱萝卜,放下筷子,定定地看着他们:“你们只说先生的遗物要保存,我也是鲁迅的遗物,谁来保存我呢?”倚栏愁空怅,恨三千丈,何处话凄凉。

日本投降,北平无战事。

时光越老,人心越淡。独卧病榻,回望我满盘皆输的人生,我看到了墙角一只小小的蜗牛。我们是老朋友了,绍兴老家的新婚之夜,也有一只蜗牛陪我挨过。它那么努力地从墙底一厘一厘往上爬,像我一样,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我现在没力气了,我待先生再好,也是枉然。我们这些时代波涛中的小角色,大人物身边的小人物,生存便已是一种徒劳。

过往的岁月教会我,人的一生中有一个字,是冷,彻骨的冷。所以我会在星稀的冬夜,点一堆火,慢慢想你。想起风陵渡口初相逢,那个清癯疏淡的少年对我说,你名朱安,家有一女,即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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