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子软软地陷进去。一个布制的发夹静静地躺在那儿。
“真暖和,妈。”米兰把头搭在母亲的腿上,长长的头发顺着母亲米黄色的布裤,一直攀爬到床单上,像一大片蜿蜒的藤蔓。
“呵呵。小时候你最喜欢这样子了。把头搭在我腿上,让我给你梳头。一岁…两岁…三岁…你的头发越长越长。有一次晚上哄你睡觉给你挠背的时候才发现,我家小米兰的头发都长到腰这里来了。我索性给你做了个发夹,好让你把头发盘上去。
“妈妈妈…是不是就我现在这个米黄色的布发夹啊?”
“是啊。你像我,用东西不损。瞧,这发夹都十几个年头了,还和当年一样。不过,我当时还挺担心你不喜欢这颜色。”
“才不会呢。布是你自个儿织的,发夹也是自个儿组装的,绝对的国际水准。再说,这布的颜色特怀旧,我喜欢!”
墙壁的木架上整齐地站着一列唱片,蔡琴,陈升,黄韵玲…
用一种声音遮住另一种声音,缓永久的恐惧,换一时的清净。
封面被密实地用布包了起来,只是唱片侧面,歪歪斜斜地陷进几个圆珠笔字迹,是歌手和唱片的名字,还有购买日期。木梳掠过头发,簇拥无间,发出涩涩而和谐的声音。饱满的午后阳光,紧紧地依偎在窗帘上,酿了一大片盛大的金黄。院子里米兰花的香味,随风溢进门帘,舒适地躺在每一个角落。
午后一点零七分的棉花胡同,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是阳光剪切四合院留下的斑驳。小黄花乖巧地蹲坐在石壁与石壁交臂的缝隙。胡同口那棵不知名的老树上的浓郁的枝叶,在微风的轻抚下,欢愉地跳着波浪舞。
在这样的午后,没有人会知道,别人在做着什么。就像夜里漆黑,没人能看得清你家院子晒着什么颜色的布匹。
米兰的母亲是出了名的织布巧手,织出的布密实无间,经久耐用,有些布匹,颜色搭配得特别漂亮,附近卖布匹的店铺都找米兰的母亲订货。
二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黑胶唱片在转针下慵懒地转悠着,音符与音符之间是一娓圆舞曲,低调而华丽。米兰的母亲在耳房里织布。织布机有点“小情绪”,有规律地发出唧唧声,示意主人别忘了给它上上油。
可这声音听惯了,反觉得安心。这一点,米兰和母亲不约而同地默认了。
米兰拎着鸡毛毯子到处打尘。北京的冬天,沙尘特别多,就算已是胡同里最后一间四合院,也难逃此劫。通常是清晨打完尘,傍晚还要再打一次。米兰对这档差事相当乐意。一边打尘,一边翻翻旧东西,挺有味道的——这是米兰从母亲那里承包下这差事时给的理由。
床左边的床头柜,摆着一个相框,斜放着,框是用布包起来的,蓝白相间的格子布。这是米兰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相片里唯一的男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随之,也带走了所有的争吵声。
以前,每当米兰用双手捧起这个相框,总会暗自问自己,争吵,究竟是一种伤痛,还是一种幸福?到了后来,她只是把相片上的尘打掉,便放回原位,思考的环节被直接跳过。毕竟,每一件事情,好与坏,总是一半一半的。
与书柜站立方向平行的地方,是一条长长的绳子,一头连着天花板上的铁钩,一头牵着一个大大的布制袋子。这可是米兰每次打尘的贵宾级物品。每次帮它打完尘,米兰总会用右手托住它,往上推两推,直到听到袋子里叮叮当当的响声,米兰的嘴角,便绽开一朵花。那是她每天都会投下的一块硬币,时光荏苒,袋子越来越沉。
这曾经被班里同学评为本世纪最能沉默全宇宙的攒钱方法,在米兰眼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这可不是攒钱,这证明着“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的真实性与长久性。
抽屉有点向下倾斜的嫌疑。
“抽屉啊抽屉,你老了,腰力不好了,要多多补钙啊。最近电视里经常广告补钙产品,改明儿,我买点儿给你试试。”米兰一边打尘,一边安慰抽屉。后来她发现,只是东西多了,有些超载。她搬出一些,突然有个盒子滑过手臂,掉在了地上。米兰放下手上的东西,拾起那个长方形的盒子。盒子手掌大小,是皮革做的。吹走盒子上薄薄的尘,打开了盒盖。
是一盘磁带。
米兰搬来录音机,把音量调得尽量小声,一咕噜钻进被窝里。
“接下来…由我…艾米兰…...为大家…带来…...诗朗诵…《静夜思》…”
米兰扑哧一笑,磁带里尽是自己小时候的录音,真够经典的。
“…谢谢大家。....好样的,米兰!瞧,那是我女儿!我女儿!”
“什么你女儿,我也有份!….你看你你看你,把咱们这一段也给录进去了,羞死人了。”
“没事儿,没事儿,干脆再来一句——米兰是我们最可爱的女儿!哈哈哈哈…”
录音里是爸爸骄傲的声音。
一个爸爸骄傲的声音。
“我们米兰今天小学毕业咯,米兰,米兰,来来来,看这里,笑一个,笑一个…”
“米兰,加油!加油!爸爸妈妈支持你!…”
“我是高一(2)班的艾米兰,接下来给大家带来我自己写的诗《织布女》…”
“我能得到这一次的奖学金,绝对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努力,我的背后站着我的父亲,我的母亲,给我无微不至的关怀,还有最大的支持…谢谢你们!谢谢!…”
米兰的心里像被什么扯了一下,有些东西淌了出来。
打完尘,米兰总会觉得,从此,自己便是这世上最干净、最纯粹的孩子。每次打完尘,她的掌纹仿佛会多出几条,嵌在原本已无多余空地的手掌上。
长的掌纹埋怨短的掌纹混淆视听,深的掌纹取笑浅的掌纹不够坚定。这些纵横交错的掌纹,感觉下一秒,就能支起一棵菩提树。
磁带播着播着停了,米兰本想把它取出来,录音机里突然传来一个男人深沉的声音。
仔细辨认之后,她断定那不是父亲的声音。
录音具体的内容没听清楚。“我爱你”三个字却在最后一秒跑进了米兰的耳朵。她决定把磁带倒回去一小段,听听里面嘀咕些什么。
“米兰,帮帮忙。”母亲在耳房里叫唤。
“诶,这就来!”米兰按下开关,取出磁带,钻出被窝,冲向了耳房。
“来,帮帮我,拎这头儿,拿到院子里晒晒。”
“好嘞!”
“妈,前几天,在胡同口买豆汁儿的时候,有一人向我问路,说是棉花胡同13号还在不在。我说,在啊,还就在我家隔壁呢!”
“这么巧啊。男的女的?多大年纪?”
“一男的。和我差不多年龄。喂,妈,你猜,后来怎么着了。”
“还有后来啊?不会是跟你搭讪,还说什么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吧。”
“还真是!嘻嘻......不过,这人你还真认识。猜猜,是谁。”
“我怎么知道。”母亲用手拍拍被子,细微的尘像是快乐的蝶群,随风渡远方。
“是轩儿!就小时候住咱隔壁李阿姨家的尹轩啊!你记得不,当年他特瘦特小,李阿姨还整天担心他有个什么病,长不大,可人家现在是一180多的大块头了!”
“是嘛,那他认出你了吗?”
“没!刚开始我也没认出他,但后来我认出他额头上的那块疤了。激动得我差点喊不出他的名字呢!”
“是啊。记得那疤是当年他为了救你,摔下小山坡给磕的!”
“是啊是啊。以前李阿姨要上班,没人带轩儿,他总是溜到咱家。和我一起学骑车,和胡同里的小伙伴一块儿玩。他特聪明,数学也特厉害,我一有不懂就问他…呵呵,我记得,他有时还来咱家蹭饭吃…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别提有多好笑了。还有还有,他一看到你在伸懒腰,就会第一时间冲到你身边,说‘阿姨,您一定是太累了,我来帮您按摩按摩,我妈妈说我帮人按摩可舒服了……”
人总是这样,看到点什么,总会想起好一段时光。
“那后来呢?”
“噢,后来啊,后来我们去后海边上喝了点东西,稍微聊了一下。他说他现在是一个珠宝公司的董事长,牌子就是内啥来着......, M! M!日子应该过得挺滋润的吧,毕竟是董事长嘛。总公司在上海那边,他还说了让我去上海找他玩。”
“M啊,挺有名气的一个牌子嘛。”
“妈,你也知道M啊。”
“那当然,M嘛,前门琉璃布店的陈老板和他们有交情,经常听他们提起。”
“对了,妈,轩儿还说,他找天来看你。”
“好啊,时间要是定了和我说声,我去准备些拿手好菜,给他尝尝。”
晒在阳光里的被子,是绣在院子里的一格米黄色的温暖。弥漫着香气的米兰花,像一群群嬉闹的孩子,欢欣雀跃。
三
“妈,瞧,这身衣服怎样?好看不?”
“挺好的。”
“嗯,那就好。那我出去了。你先织布,等我回来,帮你把织好的布一起送到周老板那儿。噢,对了,午饭就不用等我了。”
“啊,你这是去哪儿啊?”
“出去溜达溜达,你回屋去吧!”
“路上小心点,这孩子。”母亲拉上门闩,回屋织布。
四
“母女两人去送布啊。”
“是啊,宋阿姨。吃了吗?”米兰热情地搭话。
“还没呢。这会儿回家煮饭。先走了。”
“米兰,你这段时间都去哪儿溜达了?”米兰与母亲抱着布,目光平行,朝胡同口走去。
“妈,这布织得真好看。颜色不错,什么时候用这布给我做件衣衫啊?”
“别贫嘴!问你问题呢!”
“没去哪儿,也就......也就四处溜达。嗨,周老板,我们送布来了。”米兰大步跨过店里的门槛。
母亲跟在后头,觉得今天这门槛,怎么就高了这么多呢。
“是米兰啊,来来来,吃点黄白蜂糕,刚做的,尝尝。”周老板一边拉着米兰的手,一边往米兰嘴里塞黄白蜂糕。
“真好吃。周老板,您手艺真不错。妈,你也尝尝。”
“你自个儿吃吧,我饱着呢!”
母亲在那里叠布,眼角都没有抬起。在她那双巧手下,布匹显得特听话,该平整的地方都很平整,该起角的地方,也绝对不马虎。
米兰咀嚼着嘴里的黄白蜂糕,刚刚还松软的黄白蜂糕,不一会儿功夫,怎么就硬了这么多,是不是温度变低的关系。
“周老板,要是没事,我和米兰就先回去了。”母亲拍了拍身上的尘,扫了扫衣袖。
“行,要什么货,我再和你说。回去吃饭吧,别太晚咯!”
正午的棉花胡同,炊烟袅袅,孩子们闻到母亲的饭香,都兴奋地冲回各自的家门。树籽在阳光的烘烤下,羞涩地流露出迷人的香气,陶醉了大门上的木雕挂檐板。米兰与母亲,如同这胡同里的剪影,精致而静谧。
“等等,米兰,等等…”周老板从胡同口追了过来,手里还拽着什么。
“周老板!”米兰惊讶地望着母亲。
“唉,累死我了,喏,给你!“周老板拉来米兰的左手,往手心放了样东西。
“前几天在店里洗手盆旁边的石板上看到的,我们店里没人有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是谁的。后来店里的小怡说什么,上面刻了“米兰” 的字样,还有什么“轩”…哎哟,我这才知道,原来手链这玩意儿也可以刻东西上去的啊,呵呵,我们都老啦,落伍啦,还是年轻人花样多啊!对了对了,小怡还说,这东西是名牌,贵得很。米兰,这么贵重的东西,下回看紧点好!”
“谢谢啊,周老板。”
阳光下,米兰的手心是一团小小的灿烂,闪闪发光。
米兰侧过脸,发现那光折射到母亲眼中,变成另一种光,但她能读懂。
“妈…这…”米兰失去了以往的伶牙俐齿。
“我知道,是轩儿送你的。妈不是反对你谈朋友,妈是怕你给人蒙了。”
“嗯,我懂。”
米兰低着头,眼皮底下,是风吹来的尘。
“回忆是不会变的,但回忆里的人会。”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因为…他…他…”风轻摆米兰悠扬的发尾,发丝的倒影,切割着她手中的那团灿烂。
“他给你买好看的衣服,他带你去后海,他给你他们公司的手链,还刻了你和他的名字,是吗?这是虚荣,你懂吗?”
“虚荣?什么是虚荣?这不是每个人都向往的生活吗?难道追求这样的生活就算虚荣,那这世上还有谁是不虚荣的?是你吗?”
“啪”!一个尖利的手掌印在米兰干得掉皮的脸上。
响声劈开了老树桩,露出赤裸裸的年轮。
母亲侧身,“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总有一天你会懂。我只想告诉你,生活就像织布,一针一线,一行一列,这样织出来的布才够结实。心太急,是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的!”
肩膀与肩膀的触碰,震落了米兰眼眶里的泪珠,震空了她整个躯体。她像一张轻薄的宣纸,晾在并不宽敞的胡同里,任由风拍打,任由阳光唾弃。
五
冷战这东西,不适合持久,总该有一方先妥协。
“妈,帮我梳梳头,行吗?”
“躺我腿上吧。”
“妈…”
“嗯?怎么了?”
“没事儿。”
“米兰啊,生活有很多种,你向往某一种,就会很想得到它。但等你得到以后,不用多久,你会习以为常,你会发现,其中也有令你不满的地方,甚至,你也会厌倦它。霓虹是诱人的。我承认,有了它,生活会更绚烂,年轻人都喜欢,但凡事都是有代价的。其实,没有那些霓虹,还是可以生活得一如既往。不是吗?生活,踏实才重要。”
母亲轻梳米兰长长的头发,梳落迷惘,梳落轻狂。
“妈,我想陪你,谁都不要!”
“傻孩子,要是哪天妈老了,谁陪你啊?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那我就和自己长相厮守。凭什么要我在一个本与我无关的人身上花时间。做人妻为人母,是一辈子的责任,花一辈子的时间。这些时间,我大可以用来做很多很多我喜欢的事情…等我以后工作了,下班回来,就帮你送布,周末你就休息休息,我带你到处走走,走出北京,到更远的地方去…”
“哈哈哈哈…你这孩子,有些事不由得你想那么多的。一步一脚印,走好现在的路!别把我这老人家变成你的负担咯,做你觉得对的…人啊,这辈子,说长不长。别和自己计较太多,简单点,真实点,就好了!”
米兰的背挡住窗外的灯火阑珊,睫毛间是母亲的一娓娓慈祥。
“对了,妈,我前阵子在抽屉里找到一盘磁带!”
母亲的眉头突然触动了一下,像两座久别重逢的峰峦,“噢?是嘛。”
“对啊,里边有我从小到大参加学校活动的录音,太有纪念意义了…还真得好好感谢一下你和爸,那么用心…听着听着,总有种说不来的感觉…”米兰闭着眼,任凭时光从左手抛到右手,不紧不慢。
“好了,我还剩一点儿布没织,你先睡吧。”母亲放下木梳,挪开米兰长长的头发,朝耳房走去。
思绪在此时此刻,淹没了她自己的脚步声。
“呀,我还没说完呢,你别走啊…我还想问你呢,一直忘了问,那磁带…”
“有什么…明天再说吧。”
“明天就又忘了…那磁带里最后那个男的声音是谁啊?”
母亲额头的刘海,囚困了她的视线。耳房中只有织布机在咿呀咿呀作响,声音却比以往刻意了许多。
黑夜总让人发了疯似的失去理性,想那些陈年旧事,想那些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如果。
米兰站在母亲身后。月光洒在母亲身上,像披了一影远古的忧郁。不愿提及的过往,在这夜里,母亲一人,独自重新吞噬。
六
日子是攀爬于滴水槽的斑斑水迹,在风雨交加的时候,被人记起。
冬天被谁催着催着,逃了。
米兰朝着镜子里望望自己,宛然一笑,成了一朵诱人的米兰花。身子是自己的,很自在。这样的装束对于这样的生活来说,也很合适。
“妈,我来帮你!”米兰大步走向耳房。
走在胡同里,米兰感觉到,鼻腔里蜂拥而至的,是春天的味道。
“妈,你瞧,李记煎饼的生意还是那么红火!”
“是啊。他们算得上是老字号了!小时候,你一考了好成绩,你爸就会来这儿给你买煎饼当奖励。还和老板说,多放点肉,给我女儿当奖励的!”
“妈,要不…”
一个深灰色的花盆从空中坠落,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妈!妈!…”
血泊中是一位安详的母亲,血像是被融化了一样,汇流成河,染红了米黄色的布匹,染成一坨一坨的刺眼。
“妈…你醒醒,你说话啊,说你刚才为什么要推开我,让花盆砸你头上!”米兰发了疯似的,不停地摇晃母亲的身体。
“米兰…妈…下辈…子…还…….爱你…”
“妈!妈!妈………..。”
坠落的花盆里的泥,散落满地,溅在路旁石缝里小黄花娇嫩的花瓣上。花盆里的花穿了线,绣在母亲粗糙的头发上,是一抹荒废了的葬曲。
两人的影子,被阳光僵硬地钉在地面上,是个不规则的几何图案。
转瞬即逝,算不算这世上最残忍的词语?上天永远不会提前告知你每件事情,不会每件事情都给你征兆。多少习以为常,转眼间成了过往。过往,是熟悉而模糊的质感,也是无法取代的惆怅。
七
终于,米兰如愿地,和自己长相厮守了。
凌晨两点十八分的北京城,微风轻挠月光,偷偷溜进门框。床单上的斑驳,是谁与谁在窃窃私语。微凉的泪,翻越过鼻梁,模糊了光的轮廓。
拿着遥控,不停地转台,即便只是转台,也能打发时间,即便找不到喜欢的节目,也能找到点存在感。
“欢迎大家收看今天的午夜新闻。接下来是头条新闻。著名珠宝公司M涉嫌逃税,其董事长尹轩于今日被捕。同时被捕的还有其美籍未婚妻。虽然其未婚妻一再声称自己是被利用,但公司很多账单均由其未婚妻签字。具体情况,警方仍在进一步的调查之中…M珠宝公司创办于…”
诡异的梦境是对现实的模仿,像一束束雾气,蠕动于树桩。
凌晨的后海,静谧与喧嚣的融合,已成定律,并不碍眼。酒吧灯箱的霓虹,投映在后海偶尔泛起涟漪的水面,清纯了不少。进进出出的人群,总有相似的身影。
每个人的故事总是相似,是不是人生早有模板?如果真是如此,会不会招来抄袭的罪名。当初被什么蒙蔽了双眼,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堆砌一座高高的灯塔,久远的辉煌。
八
清晨的阳光,在米兰的眼皮上跳舞,她一直相信,这不是最好的闹钟。
“有人在吗?有人吗?”
“您找谁啊?”
“这里…这里是棉花胡同14号吧?”
“是的。您是…”
“您是艾米兰小姐吧!和您母亲一个模子出来的啊!”
“呵呵,您找我妈妈吗?可她”
“噢,不。我是您父亲的秘书。您父亲前几天刚刚去世。去世之前,他委托我把一样东西交给您。”
“父亲?我父亲?我父亲很久以前就去世了。这…”
“噢,您说的是您的养父吧。您的亲生父亲是我们家老爷,这…您母亲应该最清楚。”
米兰低着头,眼前是狰狞的怪人,用斧头在空中划下一道道狂乱的影子。
“这四合院儿啊,还是和当年一样,满满的阳光,咦,那些米兰花呢?不种啦?”
“北方的天气,很难养…养着养着,死了。您来过这儿?”
“是啊,这四合院儿啊,是我和老爷一起挑的。当时这院子也是满满的阳光,还有还有,院子里啊,种满了米兰花,老爷一眼就看上了,于是买了下来,送给您母亲。哎,老爷他还是很爱您母亲的!”
“是吗?那为什么院儿里的花死了,他都不知道!”
“哎…老爷本来好好的,因为…因为得知您母亲突然去世的消息,他啊,心脏的老毛病又犯了。住院那会儿,每天一醒来,嘴里就念叨着您母亲的名字…跟了老爷这么多年,看见他这样,我这心里头,酸啊…”
秘书临走之前,把一块米黄色的布,放在了米兰的掌心。
米兰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摊开那块米黄色的布。
布上清晰地绣着一段话,那段话,好像在哪里见过。
米兰冲回房间,翻箱倒柜,终于,在一堆旧物中,找到了那盘磁带。米兰把它再次放进录音机,按下按钮——那个男人低沉的吐字,米黄色布上绣的那段话,吻合得出奇。遗憾的是,那块布上绣的文字并不完整。
左脑对着右脑做了个鬼脸,挤出了一群不知所谓的思绪。
米兰举起右手,取下了她的发夹,悠扬的长发在风中探戈。
米黄色的布与发夹相拥,温暖如初。米兰用剪刀,剪开缝口的线,缓慢而间断。
岁月已在不知不觉中定了格,从发夹上解下来的那块米黄色的布,依旧有着发夹的轮廓。米兰双手捧着,端详着,好似看穿了好几个光年。米兰将米黄色的布翻了个身,在背面,她找到了那段剩下的残缺的文字。
那是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绑成的约定。
或许,一切并不是不谋而合。那块布的右下角,绣着一朵米兰花,娇嫩而乖巧,遗留着芳香,从远方到远方。
九
忘了什么时候,米兰到了山里,成了孩子们的老师。
那里,依山傍水,到处都能听到鸟群的欢愉,不及百灵,却远比百灵甜蜜。浮云朵朵,印衬着山间的细水长流。孩子们熙熙攘攘,欢声笑语滋养了石缝里的野花野草。矮小的平房,在穹窿支起了对角线,一条一条,一条一条。电线杆裹在穹窿里,手牵着手,拉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油绿。圆的屋顶,带角的寺庙,对望,无语。铁塔像架在天幕上的素描。树群像帖伏在山腰上的绒毛。
米兰钟情于这里的日出日落。
她喜欢光。
眼神太直接,但光不一样,如果觉得光太刺眼,想怪罪它,那请先怪罪自己的眼睛吧。
这样的日子,便是生活,她前所未有的明白。日子有多长,影子就有多长。这样,就不会孤独了。
十
“欢迎收看今天的新闻联播。以下是今天的主要内容。今天上午,龙景县罗家村发生山体滑坡,造成14人死亡,数人受伤。庆幸的是,村里唯一的学校,学生全部获救,只是部分受轻伤,目前在医院观察治疗。以下是死者名单…”
最后一行,倒数第二个名字——艾米兰。
十一
阳光投射在爬满了锈的门栓上。院子里的石阶上有雨水亲吻过的痕迹。朱红色琉璃瓦,褪了色,也还驻守在原地。军绿色的邮箱上,依稀能看见写着“棉花胡同14号”的歪歪曲曲稚气的字体。然后就在邮箱与墙壁的间隙,零星的米兰花,探头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