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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七月下旬,即便太阳已经开始悄悄往山下走去,但一天狂晒之后残余的热浪依然无情侵蚀着这个城郊边上的小村庄。

      村庄大槐树旁,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光着臂膀,正匆忙的收拾着一堆木匠行头。他把刚刚接到的木匠活完成了一部分,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他准备收拾好东西回家去。他整齐码好自己的行头,然后一件件规整的放进自己的工具箱里。这一套行头已经跟了他16年,他对自己的工具很爱惜,每一件都保护得很好,即使有的工具因为使用时间太久导致有所损坏,他也会尽可能修好损坏的部分,继续使用。

      一阵折腾下来,他已经好像落水狗似的,连裤衩都能隐隐看见。他拾起一块破旧不堪的帕子,擦了擦脸,缓缓朝槐树的南边走去。路上,他从湿透的裤兜里摸出一包被汗水浸皱的彩蝶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放下工具箱,腾出手,在另一个裤兜里摸索一番,拿出一小盒火柴,并试图点燃,但火柴因被汗水滋润过,似乎还不准备被他唤醒。他尝试了好几下,直到火柴被插断,也没点着,他有点心烦了,鼻子扑哧了一下,又取出一根,划了几下还是没点着,他有点急,他用左手食指和中指取下嘴里的烟,剩下的手指认真的抓着烟盒,仔细在火柴盒的划条上试图寻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来点燃火柴。“嚓”的一声,火柴终于被点着了,他赶紧用手遮着火苗,小心翼翼的将烟放到火上,接着猛的吸上一口,好像要把刚才受到的那点挫折给燃烧掉。

      轻轻的一缕青烟从他脸旁缓缓升起,融入了夕阳的余光中。他提起工具箱,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刚到门口,家里的大黄狗就朝他飞奔而来,亲热的舔舐着他粗糙而汗湿的大手。他轻轻拍了拍大狗的脑袋,大狗乖巧的跟着他走到了里屋。

      “怎么这么晚?”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头发被汗水润湿了大半,胡乱贴在脸上,她不打理,任那些头发凌乱的糊在脸蛋四周。

      “我让两个妹先吃了,你也赶紧把手洗了吃饭。”

      她自顾对男人说着。

      男人没有多言,把工具箱放在固定的位置后,就去门外接了盆水,用刚才那块破旧得像抹布一样的帕子,润湿了,往自己的脸上和身上擦。他擦得很认真,试图尽可能的擦去一天的疲惫。

      收拾完,他走进屋,来到饭桌前,端起一碗女人为他盛的稀饭,呼哧哧的就往嘴里扒,他还没来得及吃一口桌上下饭的腐乳,一碗稀饭就在顷刻之间被他扒拉了干净。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站起身,又去给自己添了一碗,这一豌他吃得稍微慢了点,用筷子在那块看起来已经不知道放了有多久的豆腐乳上轻轻戳起一小坨,一小坨豆腐乳,没几下他又把饭吃干净了。

      坐在桌子旁的女人一直用一把破旧的蒲扇为他也为自己打着风。即便如此,男人身上的汗水也一直流个不停。

      “没几天了吧?”男人点上一支烟,说道。

      “差不多就这几天吧,这次可得是个男孩。”

      男人不再出声,只是继续抽着手里的烟。

      凌晨一点,男人的鼾声充斥着整个房间,隔壁房床上睡着两个小女孩,她们汗涔涔的小脸上挂着几丝凌乱的发丝,她们胡乱躺着,小一点的,还把拇指嘬在嘴里,一吸一吸。

      女人从床上坐起来,低着头,在这夜深人静中静静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已有两次生育经验的她已经能从身体轻微的不适判断是不是要临盆了。果然,没一会,她的感觉逐渐明显,渐渐强烈。她赶紧摇晃着旁边睡得死死的男人,轻声唤着:“建民,建民,醒醒,你快醒醒!”男人可能因为睡得太沉,一时之间还没感受到女人的摇晃和呼叫,女人只得更加用力,更加大声的将他使劲从睡梦中拽了出来。

      旁边房间大一点的孩子已经被母亲的动静吵醒,她两眼惺忪的从床上下来,走到爸妈这边,看着母亲,睡虫还没有被彻底唤醒,她还有点迷糊。

      男子已经起身,他声音嘶哑的问:“要生了?”

      女人双眼紧闭,眉头紧锁,用点头勉强回应了男人的问题。男人一看,一骨碌的就从床上爬起来,除了只把短裤套上以外,他衣服都顾不得穿了,叫女人躺下,自己连滚带爬往门外走去。

      大黄狗被主人家的骚动早就惊醒过来,它朝跑出来的男人叫唤着,似乎能感觉到家里有紧急的事情。

      盛夏的夜晚聒噪的知了拼命的咆哮,但即使咆哮得再厉害,在乡下这种漆黑安静的夜里也显得特别空旷,遥远。

      男人打着手电,但因为没有路灯,路也不平,在这么漆黑的夜里走路,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似乎走的不是平时已经走过上百上千次的路,而是在走一条全新的道路。跌跌撞撞。

      他气喘吁吁的来到一家门户前,先是轻轻的敲了几下,轻声唤了一声“陈医生!”然后贴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听了一会,好像没有人应门,他又试着稍微用了点力,提高一点嗓门,又叫了几声陈医生。这时,才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模糊的人声,“谁呀?”

      “陈医生,我周建民,我老婆要生了。麻烦您快去看看吧!”

      没一会,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陈医生披头散发,厚厚的眼镜片挡住了还没清醒的睡眼。她问道:“多久了?”

      “没多会,她刚有感觉,就叫我了。”

      “你等一下,我拿点东西。”

      陈医生麻利的转身朝屋里走去,不一会功夫,就提了个医药包出来,“走!”

      周建民前脚在前给陈医生打着手电,陈医生后脚在后走得有点跌跌撞撞,因为近视度数高,夜里光线又不好,走起来着实有点费劲。

      一阵摸爬滚打的架势来到周建民家,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周建民的老婆,王凤芝在屋里阿拉阿拉的直叫唤,大黄狗看到陌生人,也跟着汪汪汪的叫个不停,周建民被吵得心烦,大声怒喝黄狗,“死畜生,别叫了!”大黄狗被平时疼爱自己的主人这样突然的厉声呵斥给怔住,轻轻嗷呜了一声,就回自己狗窝了。

      陈医生紧跟着周建民走进里屋。

      小妹也醒了,被姐姐拉着,惊慌而又无助的看着床上声声凄厉的母亲,两姐妹的背心都被汗水湿透,眼睛里包着泪水,看样子有点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

      周建民看到两姐妹吓傻的样子,赶紧把她俩拉倒外边,拖出一条长板凳,让姐姐带着妹妹在外面坐着,他走进里屋,想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

      陈医生却也让他在外面等。

      陈医生是5年前从县城的人民医院调到他们这儿的,她没来之前,村里生孩子都是由接生婆负责,有时候孕妇出现了紧急情况,接生婆也处理不了,搞到母子双亡的也有那么一两起。陈医生来这里之后,村民都觉得像得了块宝,因为陈医生是女医生,又学的妇产科,接生自然问题不大,有时还能解决一些突发情况,除非医疗条件不允许,只要陈医生接生过,基本没有出过什么问题。

      但陈医生自己却并没有为此多几分自豪,她被调到农村乡下,并不是她自愿所为。全是因为自己在县人民医院没处好和领导的关系,做了些“得罪”领导的行为,被迫到了这边。即便来到这乡下,只要一有假期,陈医生都会回县城的家里,似乎总感觉待在这里有些受罪。

      虽然心里带着几分委屈来到这边,但医生的职业操守,陈医生还是具备的,并且陈医生的个人业务水平也相当之高。她经手的病患,只要不是乡下医疗所条件达不到的,基本都能治好。所以陈医生每次回县城,不是一包鸡蛋,就是一袋新米,在那样的年代,这样的物质连城里好多家庭都是享受不到的。

      周建民坐在屋门栏边,脚边堆了满满一地烟头,那包彩蝶烟已经被他抽了个干净,他揉烂了烟盒,两手胡乱的不知道往哪放,只有反复搓来搓去。王凤芝在里屋叫得呼天抢地,这些尖利的叫喊,深深锤击着这个农村木匠的内心。虽然他经历过大妹和小妹的出生,但每一次老婆生孩子,他都会跟着莫名紧张。

      虽然嘴上从来没说,但周建民是稀罕王凤芝的,他没有农村大部分男人对待女人的那种霸道,蛮横,他会经常用剩余的木料给两个女孩做些小玩具。这个马上要降临的孩子,还是王凤芝一心想要个男孩,才决定要下来的,否则他已经很满足做这两个女娃的爸爸了。

      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之后,突然安静了,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反倒让周建民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赶紧朝里屋走去,只见王凤芝已经虚弱的昏了过去,陈医生单手倒提着孩子的两脚,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孩子的屁股。这孩子生出来之后没哭,得打哭。周建民知道这么个说法。没一会,只听“哇!”的一声,孩子哭出来了,周建民这个时候才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呼吸。

      他赶紧找来干净的被子,将孩子包裹起来,这时,门外有一阵骚动,两个小女孩也跟着进来了,她们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的想看看爸爸手里的这个孩子,但因为个头都小,只得踮起脚跟,费劲的往周建民身上瞅。

      陈医生将王凤芝安顿好,一边收拾自己的工具,一边对周建民说,“恭喜恭喜,这次得了个公子,怕是该高兴得很了。”“公子?”周建民对这个词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陈医生说话总是喜欢用一些她所谓的高级词汇或者书面语言,不妄自己读书的喜好。但这样的词在周建民这个农村汉子听来,未免有些做作。

      “男娃儿就男娃儿嘛,什么公子,母子的。”周建民心里嘀咕了一下。

      但嘴上,他还是不停的“谢谢陈医生,谢谢陈医生!”他似乎除了谢谢,也想不出更丰富的词汇去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他把孩子放好,从兜里摸出来一堆湿乎乎的零钱,他数了数递给了陈医生,因为小妹也是陈医生接生的,所以价格大家心照不宣。陈医生也没客气,接过钱,嘱咐了几句。就提起箱子准备回去。周建国这才想起,陈医生来了半天,自己光着急,连水都忘了给人家喝一口,看着陈医生白皙的皮肤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汗珠,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他转身就要去给陈医生拿水,陈医生连忙摆摆手,“不用了,我赶着回去再休息一会,明早还要坐诊。”趁着周建民还没反应过来,就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此时,天边已经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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