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面孔却时常在我的眼前晃动。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午后。
一辆挂牌为豫P8888的奔驰停靠在我和小伙们的经常逮鱼捞虾的池塘边。据说这一方鱼塘即将被填平,取而代之的将是一座三星级宾馆。
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从黑色的铁壳里钻出来,上身是白色的短袖,下穿黑色西裤,脚下难得一见的油光发亮的皮鞋。
而当他将目光投向我的时候,我才认出来是他,和电视上一样,白皙的皮肤,闪着灵光的眼睛透露出一股和善。他朝我望了望,露出惯有的平易近人的微笑,然后转身向工地走去。
只有那短短几秒钟的微笑和关注,却永远地停留在了生命的记忆里,给我以莫大的鼓舞和激励。
在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看来,他就是那小县城的王者和英雄,拥有着呼风唤雨的能量和权力。
在一次电视直播的重要会议上,我看到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打断时任县委书记毛凤兰的讲话,诙谐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这就是鼎盛时期的莲花味精给予它的创始人,至高无上的礼遇和特权。
二
他的特权不止于此。
他迅速地改变了我的成长环境,我看着附近的百亩良田逐渐被工厂征用,我看着小时候放羊常去的沟爷、金龙桥,逐渐被隔离,充满诡秘色彩的回子坟也淹没在工厂的包围之中。
我的童年在十岁的时候,被撕裂成两半。
十岁之前,我完全是一个根正苗红的农民的后代。
十岁之后,我摇身一变,成为工人阶级的家属。
我的三个姐姐先后凭借占地工的指标,进了莲花味精厂,成为月薪600元以上员工,尤其是比我大三岁的三姐,聪明过人,成绩优异,却早早中断了学业,未成年已是包装车间技术娴熟的工人。
而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为了多分钱,多分指标进工厂,我童年的小伙伴都早早地辍学结了婚。有一段时间,村子里隔山岔五里办喜事,鞭炮声不绝于耳。
1996年的秋天,对于我来说,永远不应该被忘记。
我正在教室里上课,却被父亲叫走,拉去味精厂参加岗前培训。我无声地跟在父亲身后,走进刺鼻的发酵车间,眼泪无声地顺着我的脸颊流下。
培训班里坐着年龄不一的人,台上的老师是戴着眼镜的老先生,他在黑板写下几个字:谷氨酸钠。
这我是第一次知道,味精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老先生讲了很多,我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脑子里乱哄哄的,脑子里全是未来和走出去的这片的幻想,以及如何成为像味精厂一把手一样的呼风唤雨的人,而不是在这样刺鼻的工厂和车间里,终其一生。
我终于没能坚持下来,一个人跑回学校,生平第一次以少年的叛逆和倔强,来对抗父母对我命运作出的安排。
三
让我把脱缰的野马,收回来。说说,1998年,我的少年偶像,莲花味精的掌舵人,迎来他人生的又一高峰。莲花味精在这一年,挂牌上市。我第一次知道股票,是三姐讲述她买的股票如何从7块钱涨到18块传奇故事。一时间,整个村子都在讨论买卖股票如何挣钱的神话。
整个县城因为莲花味精,而无比荣耀。
童年的小伙伴,以他们特有的成熟和老练向我展示作为效益向好的国有企业员工的优越感,只迎来我内心冷冷的鄙夷,老子才不稀罕,给老子,老子都不要,老子要做李怀清一样的人。
这份秘而不宣的少年狂妄和幻想在温顺而沉默的外表掩盖下,盘踞在我内心很多年。
四
李怀清,河南项城人。莲花味精的创始人。时至今日,在《项城县志》、百度百科等公开的资料里都记载着他曾经的荣耀和成就,他如何带领一帮人,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厂,经过多年的经营与运作,打造成为年产12万吨味精的中国第一大味精生产基地。
与名誉、鲜花相伴而生的是,空气污染、地下水枯竭、沙颍河水质恶化。
在我的整个初高中生涯中,记忆总是伴随着刺鼻的气味。生产味精需要抽取大量的地下水,造成了项城当地地下水水位的急剧下降。味精厂开始在附近农田、居民区打上几百口百米深的水井。一次意外的打井,发现了项城地下一片区域具有水温高达四十多的温泉。后来成立了莲花矿泉厂,然而好景不长,很快发现地下水也被来自味精厂的工业污水污染,在下游的沈丘县甚至出现了癌症村,被当时的《焦点访谈》节目曝光。
外界压力和指责,让味精厂创始人李怀清,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污水处理厂很快建立起来,然后就在这时,味精厂面对生产成本的上涨,亟待转型,大量的资金投入技术引进和量产,一直都处于畅销中莲花味精,陷入了负债累累的境地。
政府和资本最终失去了耐心,他曾力图扭转乾坤,却发现自己早已能量不足。
2004年,这位曾经叱咤项城二十多年的风云人物,被迫退了下来。大河报在当年刊发了一篇具有盖棺定论意味的文章《李怀清:末路英雄奈若何》,我曾无数次阅读这篇文章,为我少年时代的偶像扼腕叹息,为他悲怆的结局,寂然落泪。
五
而后的李怀清,并未消停多少时间,他曾在项城南部的乡镇,发展奶牛养殖,试图东山再起,亦或者余热发挥,然终止于,悄然无声,无果而终。他卖掉了莲花集团附近的别墅。从此,隐居在郑州一个普通的小区里,安然消磨着生命剩余的时光。
后李怀清时代的莲花味精,再也没有延续原来的辉煌,走马灯式的领导层更迭,控股权几经易手,终于耗尽了国有资产的耐心,被南方民营资本控股,连名字都由莲花味精改为莲花健康了。每每看着手机股票软件里的莲花健康两块多的股价,作为一个项城人,内心翻腾着是关于莲花味精的种种记忆。
我的三个姐姐也先后在这段时间,从味精厂内退。
味精厂的一线工人从鼎盛时期的六七万人到如今几千人,而且实际上,现在主要以贴牌生产为主。
而在项城当地人看来,莲花味精早就名存实亡了。
曾经矗立在莲华大道上的一栋栋工业楼房,轰然倒塌,最终裸露出土地的模样。据说已经卖给开发商,一座座商品住房即将拔地而起。
我牵着两岁半的女儿站在莲花大道与青年路交叉口的莲花宾馆附近。莲花宾馆依然正常营业,女儿指着喷泉,要去进去看。我牵着她的小手,走到莲花宾馆前的广场。
我多想告诉她,在这个宾馆之下有一方鱼塘,那里有爸爸和你一样快乐的童年。
我多想告诉她,在莲华宾馆对面就是爸爸小时候割过麦的田地,夏夜睡过的打麦场。
我多想告诉她,二十多年前,我在这里,第一次见到我少年时代的偶像,从那个黑色的奔驰铁壳里钻出来,扭头向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