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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他总算逃出了军营。一口气跑了很远,身后的一切都消失在暮色中:灰绿色的帐篷,明晃晃的探照灯,类似于柱子或塔楼样的哨岗,鸭子般簇拥着的巡逻小队,以及似乎永不停歇的呼噜声和黏糊糊的脚臭味。
他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看见半边月亮镶嵌在喑蓝色的天空中,皎洁的月光像是被风干的雨,还未落到地上,就被蒸发殆尽。四下里黑黢黢的,无尽的野甸沉睡在暮色中,远处几座山丘高高隆起,和黑暗融为一体,朦朦胧胧,只有隐约可见的轮廓在天际画出几道柔软的线条。这让他想起了黑色的天鹅绒布,披在艾娃身上,带着能让手背上毛孔都舒张开来的触感。
俄而这个画面仅在脑海中一闪现就消失不见。是的,剧烈的奔跑早已使他口干舌燥,疲惫不堪。相较于柔软的天鹅绒,他更渴望一壶甘甜的泉水,或是随便一汪落在旷野中的未干的雨水,管它呢!只要能缓解当下干渴之苦!
但这是个注定要落空的愿望,四围都是野蛮生长的杂草和干燥坚硬的土地,而那些高高扬起的草梗则像是怪物的触手。
如果能有个手电筒,他想,若是有个手电筒就好了。不,那玩意儿太显眼了。再者说,没有谁会在夜深人静时寻找水源……
“见鬼!”
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懊恼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在低矮的草丛上跳跃。
将水壶落在营地是这辈子最错误的选择,他这么觉得。但实际上,除开那身军装和一柄短刃外,他几乎什么都没带。行军被和其他一些行囊堆放在行军床上,行军床放置在行军帐篷里。
他想要带上那把泛着冷光的钢枪,它被擦拭得锃亮,靠立在床头上。有时候他会抱着它入睡,在没有帐篷和温床的时候。对于一名士兵,钢枪是他穿行在硝烟和战火之间时的安全感。然而思量片刻后,他放弃了这个打算。于一名需要战斗的士兵而言,钢枪确乎是他的臂膀,但他不需要了,至少在接下来的行事当中,他需要保证自身的灵巧和轻便。
夜深的时候,战友们的鼾声逐渐响起。他假装起夜,悄悄溜出了帐篷。趁着明亮的探照灯闪烁而过的间隙,他趴下身子,蛰伏在草丛中。屏住呼吸,不让任何人发现。他要求自己必须像是狩猎的山猫,轻手轻脚,动作敏捷,最重要的是沉得住气,对目标一击即中。一击即中,这是队长教给他的,来自战场的经验。现在被用在了逃跑上。他弓着身子,借助草丛的隐蔽性,在帐篷之间穿行,眼睛时刻注意着上头的哨岗和来回梭巡的探照灯。必要的时候,他要假装自己是棵杂草,不起眼的杂草,这里到处都是杂草。
如果被发现了呢?
那么我要假装自己是起来撒尿的,他这样想道。
是的,是的,白天喝太多水了。他会这么对那个士兵解释,如果对方不信,他会当着对方的面儿解开裤裆。
但这些都用不上,他的假想和毫无说服力的借口都像广阔大海中的雨水一样显得多余。
出于对地形的了解,他顺利地溜出了营地。趴在草丛里,他像蜥蜴一样用四肢挪动。不能慌,沉住气。为了避免功亏一篑,他这样告诉自己。而后静静的,无声无息地挪动,直到爬到足够远的距离,确定没人能发现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他爬到一个缓坡的背面,类似于哨兵视野盲区的位置。出于某种心理,他回头望了一眼落在半空中的哨岗,那明亮的灯光在黑暗中分外惹眼。
再见了!不,再也不见!他在心底呢喃了一句,然后飞也似的狂奔,同草甸一起绵延进远方,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凌晨四点的时候,他将外套铺在草甸上,充当一个临时的床。他坐在上面点燃了入夜以来的第一颗烟,一口气吸了大半,然后看灰白色的雾气在草叶间缭绕。
在天明时,他们会发现帐篷里少了一个战士,在一阵短暂的喧闹过后,他们会确定这个人的名字,然后派出一支小队出来搜寻,逮捕他。也可能不会有人寻找,一个懦弱的逃兵罢了,连战士都称不上的孬种,没必要耗费气力。或许他们会一路前往“布加罗”,那里正在打仗。
他自嘲般笑了笑,又猛吸了一口香烟,将烧红的烟蒂和杂乱的思绪一道丢弃在草地上,抬脚将其碾灭。这几乎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同当初在战壕里碾灭一颗烟的姿态一般无二。是多久前的事儿了?半年还是一年?他已然记不清,只记得那时候双方正在备战,弟兄们蹲在战壕下做最后的调整。
在那个灰赭色的世界里,他抱着钢枪,亲吻艾娃的照片,是在告别,也是在做最后的祈祷。那段时间,每次战斗打响,或是睡觉之前,他都要亲吻她,做一个简单的祈祷。现在,照片已经变得老旧,上面的薄膜微微皱起,像是被清风吹动的湖。多么可爱的女人,她的笑容比夏日的阳光更灿烂。
队长是在这时候出现的,这个精壮的男人,久经炮火的洗礼,一张黝黑的面庞上早已布满沟壑。他在他身旁坐下,先是自顾自点燃一颗烟,然后又变魔术般从上衣口袋抽出一支,在他眼前晃了晃。
“来吧!享受最后的静谧……”队长粗粝地笑着,脸上的纹路皱成一团。他的手指断了一根,递烟时,用食指和无名指夹着,看起来颇为费劲。他经常自嘲说:“还好断的是一根中指,不然定要变成一个没礼貌的蠢货。”
对于这种自嘲,所有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用沉默来回应。拢长的沉默,包括断了腿,或是断了手,断了下半身以及脑壳被弹片嘣开一半的各式各样的伤员。所有人都不说话,像是被捕兽夹抓住的老鼠,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等候命运的发落。
他勉强笑了笑,接过香烟。一边将照片放进上衣贴近胸口的口袋,一边用火柴点燃,然后狠狠吸了一口。一口接一口,直到烟蒂烫伤嘴唇才停下来,将其掼在地上。
“别抽这么凶,像对待女人一样对待香烟,温柔点儿。”队长夹着才吸了一半的香烟,促狭地指了指他胸前的口袋,半开玩笑地说道。
可他似乎并不领情,依旧耷拉着脸。有时候他会怀疑队长的乐天派是不是伪装的,为什么会有人可以在战场上笑得那么开心?这个地方,这个鬼地方,每天都有生命在消逝,同被吸尽的香烟一般,变成灰白色的烟雾,在黢黑的肺叶里滚上一圈,然后吐出来,被野风吹得什么也不剩。
“我们为什么要打战?”吐出最后一口烟雾,他抬头看看队长,又望望闭目假寐的战友们,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声音低沉、颓唐。
话一出口,他自己便吃了一惊。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最靠近死神的,那么毫无疑问,必定是战场上丧失斗志的士兵。
可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竟也变得这么软弱,像是一个肌无力的小孩住进了内心深处。
是惊恐一般,他再次扭头望向队长。可还没等他看清队长的表情,就感到脖颈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摁在墙上。他听到一个严肃且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咆哮:“一个合格的战士,从来不会问为什么!他需要做的,是无条件执行命令!”
……
“无条件执行命令……”
他躺在草地上,喃喃自语着。夜空中,残破的月亮不知何时悄悄移向了西边,辽远天际也泛出一抹细微的白,如雾如纱。一阵困意袭来,他在迷思沉沉睡去……
“醒醒,亲爱的,快醒醒……”
睡梦中,他感到一阵轻微的摇晃。睁开眼,看到自己正躺在家中的席梦思上。窗户大开着,清晨的阳光流水般洒满灰白色地毯。屋子内都是熟悉的事物:花瓶、留声机、早就无法使用的煤油灯装饰品,以及他亲手制作的棕色沙发……所有的一切都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艾娃跪坐在床沿边上,两只白皙的手掌轻轻搭着他的胳臂。她穿着他送给她的丝质吊带裙,金黄色的鬈发随意耷拉在胸前。洋溢着笑脸,她用那深蓝色的眸子凝望着他。
“我好像回到了儿时的摇篮。”他伸出一只手,环抱面前的女人,将脸颊埋进她的脖颈间。他喜欢她身上的味道,像是蒲公英和郁金香的双重奏。
“别闹!你快来看,院子里的百合花开了!”她挣开他的怀抱,光着脚逃到窗户边上,兴奋地叫喊。她说:“你快来呀!”
他看到她蓬松的发丝被镀上了一层金光,白皙的皮肤闪烁细微的色泽。她可真美,他这么觉得,然后掀开被子,迎向她。
庭院中的百合花果然盛开了,花瓣拢在一起,像雪白的喇叭。他看到花瓣上似乎闪烁着晶莹的光点,她猜测那是清晨的露水,但看不真切。
“我们可以下去看看……”他倚靠在窗棂上,朝艾娃建议道。
他以为她会满心欢喜地答应,而后穿上拖鞋,兴高采烈地拉着他奔下楼去。可事情并不总是如他所想。
“一个卑劣的逃兵有什么资格靠近我的百合!”艾娃洋溢着的笑脸倏然变得冷漠。几乎是咬牙切齿,她从牙缝间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她的转变太过突然,他甚至不知道该给出一个什么样的反应,只是不自然的,惊疑不定地盯着她。她恨的到底是什么呢?是他这个人?或是逃兵这个身份?一个人的名誉确乎是比这个人本身更重要的吗?他拿捏不准。
但下一秒,他就看到艾娃龇着惨白的牙齿扑向他,如野兽般咬住他的嘴唇。他看到她的表情拧成一团,她的眼神是那么凶狠。
……
他浑身一颤,痛呼了一声,从草地上苏醒。一只不知名的野鸟在啄食他的唇瓣。他挥了挥手,将野鸟驱赶开,思绪却停留在梦里艾娃冷漠的脸庞上。
天光已经大亮,太阳斜挂在高天上,草原在阳光地照射下格外明亮,晃得人眼生疼。他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去触碰口袋里的照片,并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梦。不是怯懦,也不卑劣,只是不想打仗……有些人生来就乐意充当一只和平鸽子。不论如何,这是一个可以或是能够存在的意愿。”
可是,艾娃会理解吗?会!当然会!她当然会理解!她本身就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儿!她和所有世俗的人们都不一样。在当初,在他们订婚的时候,他就很明显感受到了这一点。在所有人都在挣破脑袋,拼了命往城里赶的时候,艾娃告诉他说,她喜欢乡野,喜欢葳蕤的树木,喜欢蝴蝶在百合花、郁金香、野玫瑰,甚至是蒲公英上起舞。她喜欢落日的余晖,喜欢金色光芒洒在旷野上,喜欢狂风无阻碍地拂过她的脸颊……
站在城市的阳台上时,她指着似乎望不到尽头的建筑物说:“你看,这城市像不像一个巨大的马赛克?”
她说:“灯火通明的城市是看不到星星的,连月亮也不那么纯粹。”
她说:“有时候,我会梦见一缕白月光掉落在地上,摔成人手可触的碎银子。那时候我多么难过,我憧憬着,有一天,那些碎银子会像流淌的水般消失不见。”
你看,她会理解的,她喜欢自然,喜爱纯粹,她跟自己一样厌恶战争。他有些激动,单手敲击着胸口,试图给自己极大的笃定。可是莫名的,有一股拢长的虚弱感在身体内滋生,瘟疫般滋长。
可能是缺水导致的不适,又或许是缺少食物的缘故。他颤抖着,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安慰自己。然后抽出身上的短刃,愤懑地朝高高扬起的草梗挥舞。
……
过了好半晌,他才恍惚似的想起来,面前的几座山丘背后会有一个小镇,因为战争的缘故,那里的居民已经逃离。在物资短缺的情况,或许那里勉强能算一个不错的去处,不管怎么说,小镇至少会有一个压水井,能解决当下缺水的尴尬境况。
这般思索着,他开始往前行走,边走边回头观望。一路上,他的衣服湿了几次,又干了几次,白色的汗渍黏在衣服上,像是大海中淘出的盐。他觉得这未必不如行军艰难,至少随军行走没有后顾之忧,也知道下一个目的地会是哪里,知道大概行程和什么时候抵达。而在当下,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鬣狗或是别的。蔚蓝天空中的太阳像烤炉般蒸发着人体内为数不多的水分,高低起伏的杂草像变异的臭虫一样吞噬他的体力。他甚至不知道山那边的村镇是不是有活下去的机会。
可是,艾娃在等他回家,不是吗?
傍晚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零零散散的几栋白房子。房子旁有个低浅的池塘,一群山羊在那儿游荡。真是幸运,可能是附近的某位农场主离开得匆忙,才导致这群山羊的遗留。不论如何,于他来讲,这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他迫不及待地冲到压水井前摇晃把手,水流滋滋的从管道中冒出来。他洗了把脸,又痛快地喝了个够,随即斜靠着一旁坍圮的老墙瘫软在地。他太累了,需要恢复些体力才能去猎杀那群山羊。
远处的夕阳即将落山,西天的云霞被烧得火红。一道道光芒从火烧云中投射而出,落在绿色的草甸上,落在灰黑色的山羊身上,落在白得反光的屋子上,于是白房子透着晶莹的红,草叶裹了红色的边,灰黑色的山羊开始了时段性的发光发亮。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太阳更幸福的呢?这般想着,他起身走向山羊。
这群狡猾的畜牲,早就在放养生涯中滋生了野性。他一靠近,它们就警惕地跑得远远的,始终保持着恒定的距离。他尝试了几次,但都徒劳无功。
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等到四围变得漆黑,捕捉山羊的难度系数将成倍上升,届时,再想填饱肚子无异于痴人说梦。
站在压水井边上,思量了一会儿,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先是在一定距离外围着羊群转了一圈,给它们一定的安全感,待它们没注意的时候,迅速扑倒在地。像逃出军营时一样,用四肢挪动,缓慢地靠近。爬到大半时,他才发现身下已经开始出现池水了,由于草丛的遮蔽,使得他误以为那个水塘只有那么一点点大。现在,他的半边身子沉浸在水流中,绿色军装的颜色变得幽深,身体变得沉重,想要挪动时也更加费力。但此时放弃是不可取的,他已经饿了一天了,不论如何,一定要猎杀一只山羊。
良久,太阳消失不见,天色暗淡下来,他终于靠近羊群。
弓起身子的刹那,他握紧手中的短刃,猛地向前一扑。
“哗啦啦~”透明的水花在空气中飞溅开来,周边的羊群受到惊吓,四散奔逃,只有身下那只无法逃脱,惊恐地“咩咩”怪叫着,还在奋力挣扎。
“噗~”
他凶狠地在羊肚子上捅了一刀,温热的血液顺着拔出的匕首向外喷涌,如泉水般在他手指间流淌。再想捅第二刀时,山羊吃痛挣扎得更加剧烈。它乱踢乱撞,四处翻腾,踢得他胸口疼痛,手臂发麻。手中的短刃被踢飞出去,他整个人也差点儿被掀翻在地。
果不其然,还是太小看了山羊的力道。
叫骂一声,他再次奋力扼住羊头,拧住羊角,死死地将其摁在水中。手臂上的青筋如小蛇般凸起,通红的面孔因吃力而变得扭曲,他感觉自己体内的血液在沸腾,一股炙热的火焰在胸口燃烧。但身下的山羊还在挣扎,求生的本能使它变得愈发凶猛,它脊背翻腾着,慢慢的,竟有一种愈演愈烈的架势。
这让他不得不拼尽浑身气力,手脚并用,借助身体的重量,再次将它压在身下……
不知过了多久,山羊挣扎渐弱,最后声息全无,成了旷野中唯一一具被溺死的尸体。也是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放松下来,瘫倒在浑浊的泥水之中。远远望去,像是另一具被溺死的尸体。
天边灰褐色的云霞被狂风拉扯成流苏状,不远处的山羊群因缺少威胁而再次安静下来。它们静默地观望两个生命之间的拉锯战,观望一个生命严肃地消亡,仿佛踏在时间河流之外的神灵。它们像风一样冷静,也像风一样淡漠。
篝火该燃烧起来了,他期待着,期待妖冶的火光驱散黑暗,摇曳成一朵明艳鲜花的模样。他会用短刃切割山羊的皮毛,将鲜红的血肉放置在篝火架上,连同那被溺死的灵魂一道吞进胸腹,消化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一瘸一拐地在屋子中来回穿梭,将拾回的木柴堆叠在压水井附近,尔后熟稔地从口袋里取出火柴盒。
湿了!似乎才反应过来,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手上的火柴盒。
湿的!上衣、裤子、鞋子、背心、香烟和火柴,包括那具躺在草地上的尸体。湿的!甚至是勉强站立在草甸上的他本人,一切都是湿的。
被抽空所有气力一般,他忽然瘫倒在地,霎时间泪流满面……
夜空中,一轮半月再一次升起,北极星闪烁微弱的光华。他泪眼模糊,艰难地抬起那幸运的、还未被弹片击打成碎片的手臂,缓缓举向天空:“艾娃,你告诉我,我该坚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