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墩村子的东北角有座土地*庙。在我还是童年的时候,庙被破“四旧”破掉了,剩下三块雕着像的石头靠在一株百果树边,像江堤边上的路碑一样。庙前是高高低低的坟场,塞满了一丛丛的杂树荒草,一蓬蓬开着粉红、白色小花的野蔷薇,也藏着岁月抺不平的记忆。
听村里老人们说这庙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我们属江边圩区,没有悠久的历史古韵,想必是程家墩的先人们在村庄形成之后,为了乞求一个永久太平的日子,集资建成的一个产物。我最早没见过庙的模样,但能看到石头上雕着的土地p*萨像,尤其深刻的是中间一块,下面两个劳作的人,两人之上是一个挥着鞭子的人,想象很丰满,动作很夸张,两条脚踩在下面两个人的头顶,手中的鞭子如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似乎随时可以落下。我猜不透是什么意思,何况石头上青苔的痕迹让那雕刻得精美的线条有点模糊。想必他们见证了头上的茅草,见证了外面无数的风风雨雨,也见证了村里人的辛酸痛苦的往事。即便现在时常还能在睡梦中听到从那里传出刺耳的鞭炮声。
六岁那年的冬天,也不知道是淋了雨还是受了风寒,发了高烧,两天也没退。父亲背我去吳家墩找吴医生看看,吴医生给我量了体温,用那冰凉的不绣钢听诊器在我胸部这里揿一下那里揿一下,又用指头敲敲我的肚皮。收拾好他的家什就说,打两天青霉素就好了,让我褪下裤子趴在父亲的腿上。我就有点紧张,有点惊恐了。其实我是不怕打针的,就怕那酒精棉擦在屁股上那种冰凉的感觉,我知道擦过就是消毒,后面就要扎针了,又不知道针何时落下,所以就特别紧张,双手便死死地抱着父亲的大腿,肌肉便不由自主的收缩,药水进去了感到特别的胀。
打了两天的药水,高烧仍不见退除,仍旧昏昏沉沉的,母亲便叫隔壁的大妈来做“法”(我们那时候叫戳黑)。夜幕降临后,大妈来了,安顿我在床上躺下,吩咐母亲舀半碗水,拿三只筷子来,大妈将三只筷子并拢,两头蘸上水伸到我嘴里,叫我呵上气,便蹲下身子,我看不到她怎么做,只听到筷子戳在碗底的得得声,还有水往下淋的滴哒声,也隐隐听到大妈嘴里的叽里咕噜声。弄了一会,大妈站起来对母亲说,“孩子是路过的菩萨摸了头,等会弄把米,一点茶叶撒到外面去,喊上三晚上,喊完了去土地庙还个愿。”又对我说“等会你妈喊一声你就答一声。”我点点头,母亲对大妈左一声谢谢,右一声谢谢,送大妈出了门。不一会我就听到前面房间妈妈揭洋铁箱盖的声音,还有手抓米的声音。母亲盖好盖对我说,我到外面去喊了,你记住答哦。我嗯了声,就听见母亲在门边喊“儿啊,甭怕奧,天黑家来困告了。”声音很大,在寂静的乡村夜色中应该传得很远,母亲叫一声儿啊,我就应一声,叫完三声母亲已进了房门,她靠在门框上远远的望着我,煤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不亮土坯垒的墙壁,自然也看不清母亲那焦虑的脸色,但我仍感觉到母亲的双眼已经湿润。
母亲喊了三个晚上,父亲又背着母亲带我去吴医生那里打了一针。听吴医生对父亲说,由前两天的二十万单位加到二十五万,应该没事的了。父亲是党*员他不相信但也没拦阻母亲的迷*信。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母亲叫醒了我。她一手拎着个盖着毛巾的小竹篮,一手牵着我(我其实不用牵的了)出了村庄,到了土地*庙前。
土地*m虽然紧挨着村边,但我极少来这里玩耍,因为有点感觉神秘,因为前面有许多的坟墓,还因为听大人们说闹过鬼,虽然只是听说,但孩子的心里容易隐藏一个浓浓的影子。土地*庙没有m,没有香*炉,更不见香*火,三块石头在晨风中窸窣抖动,一种阴森的感觉加深了我的恐惧。母亲觉得平常,她平静地掀开毛巾,拿出三小张黄纸摆上饼干,春豆,几片糕,在石头前烧了一刀黄裱纸,放了一小挂鞭炮。完毕,母亲朝石头上的土地p*萨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嘴里还念唠“菩萨保佑我儿通通泰泰,平平安安。”我磕头的时候头一直低着,不敢抬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压着我。
不知道是大妈做的法灵,还是青霉素起了效果,或者是菩*萨真的保佑了我,反正我又能正常的和小伙伴们踢键子,跳绳子玩石头子了。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的飞快,早盼过年晚盼过年,不知不觉的年就过去了。二月头家里盛零食的坛坛罐罐也都见了底了,玉米糊也就成了主食。
人的味蕾也是喜新厌旧的,顿顿尝一样的味道就会感到没有食欲,何况这没放山芋的玉米糊确实味道不好,只好在那腌得发黄的咸萝卜菜里拌点辣椒糊,勉强凑合着吃。等菜地里的白菜起苔了,母亲便给我们做起了菜粥,当然是菜苔多米粒少,那黄又糙的陈米怎么煮也煮不连糊,菜是菜,水是水,米粒只是涨大了点,清汤寡味的吃了几顿我就怕了,再煮我就宁可饿一顿也不进锅屋了。跑到门前看见兵兵和笑笑问他们家吃什么,他们说的和我家也大致差不多。我就叹口气:“这菩萨怎么就不保佑我们有点好吃的呢?”他们问我哪里有菩萨?我说:“东面土地庙里有,我去过,我上次头痛发烧就是拜菩萨拜好的。”他俩说,那我们去求求菩萨,我说,你们家有黄纸吗?鞭炮我有,过年放开门炮的时候断了一截我放在抽屉里了。他们说好。
天黑的时候,我们三个偷偷的来到了土地庙,都磕了头,他们烧了纸,我也拿出了鞭炮。我说,鞭炮一响我们就往北埂之渠跑,从北边绕回去,不然被人发现因为好吃来求菩萨不丑死了?他们也认为我说的有道理,因为看不清鞭炮引子,也因为慌张,还因为鞭炮太短,有两个鞭炮还没扔出前就在手上就炸了,当时也顾不上很多,三人拔腿就朝北边跑。
进门时见父亲坐在桌子东边的椅子上闷着头抽着旱烟袋,母亲在纳鞋底,见我慌慌张张回来问我去哪里玩来?我没理她,只感觉手钻心的疼,母亲见我右手捂着左手越发的怀疑,放下鞋底,拉开我的手,这时我才发现左手出了好多血,大拇指的指甲也翻过来了,母亲赶紧拿来毛巾擦尽了血,又叫父亲捻了一点黄烟压在指甲上,用布包上,忙完,母亲脸上开始有点怒色了,问我到底做了什么?我看瞒不住了,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倒了出来。
父亲听完竟然笑了起来:“你这个孬儿子,这世界上哪有菩萨呢?真有菩萨这么灵那都不要干活的了,什么事还要靠自己。”母亲没有理会父亲,搂着我坐在桌边开导我“我们这里庙小,菩萨能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就不错了,就像一个人一样能力有大有小,我们不能指望的太多,喇叭里不是说了,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吗?日子会好起来的,没事了,妈不怪你,去睡吧。”
那夜我彻夜难眠,黑暗中我睁着双眼望着屋顶,等来了黎明的第一缕阳光。
不清楚是具体哪一年,但记得是我外出多年后,树边雕着菩萨像的石头被人盗走了一块。据说这件事引起了村民极大的愤慨,他们开会商量的结果,是同样乘着夜色,去他乡盗回了一块,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建了一座庙,庙前抹了水泥地坪,购置了一只近三米高的香炉。我中秋节回去的时候,恰逢队里筹钱,便捐了五百。
我明白土地庙是不会真的保佑村民的,但是一个精神上的慰籍,况且香火断断续续两百多年,经历过贫困,战火。也经历过人为地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