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已到,城门訇然洞开。而开城门的响动甫一出现,城内城外便借着这个信号一齐活了起来。
运粮的官车在城外停了大半夜,人马都早已是困顿至极,他们等开城可等得太久了。于是,人挥鞭,鞭抽马,马拉车,车扬灰。而响晴的光打在滚滚的灰尘上,又反过来促成了一种不同于鼎沸的人声的、另外的一种证明热闹的方式。
堵在城外的进了城,体现另一种人价值的时候又到了:他们一边不肯懈怠地继续着手里的工作——或揉面、或擀皮、或生火,一边还要继续着口中的说辞。其实从效果上来说,扯着嗓子,或是闭上嘴,可能没多大两样:都是自说自,离了三步,谁也听不清谁。但是几十家店铺,此时没有一家愿意省了这几分嘴上的力气——声势!即使一个铜板不赚,喊两嗓子,去去乏也是好的。一刻钟不到,昨夜在城外熬了一宿的人们算是都落了座:大馅包子、加了辣子的豆腐脑、豆浆油条,不一而足。熬了整一夜,大家脸上还都带着未洗脱的疲倦。先啃掉一块包子皮,蒸汽升腾,馅料上附着的油要比脸上的油旺盛三分。把方才咬出的缺口对上嘴,嘬一口里边的油,啧啧,欢迎重回人间!
叫花子没在人声最盛的当儿被吵醒——他一向睡得死,即使这些喧闹通常发生在他耳边,也不能对他产生影响。快到了正午,他才拧过腰,把上半身挤到了墙上。当前,他的燃眉之急是找点事或者东西,以打发掉这个上午。前天的那只死老鼠吗?不行,大夏天的,它都已经快烂了。况且他也已经被警告过了:如果他继续摆弄这些恶心人的东西,大家就要把他扔出城外,让他自生自灭。大家是为了干净,可他们忘了一节:对于一个叫花子,堵死了他消磨时间的路子,还不如把他扔林子里喂狼呢!无疑,叫花子现在正处于窘境中,大把的空余时间向他涌来,他溺在其中,挣扎不得。无聊使他慵懒,他软下了身子,脸贴地地,重新趴在了路边。
电光火石间,灵光击中了叫花子:
“两条腿是一个人……哎?要不咱爷们数数一天这街上能过多少人吧?哎,这个主意好!数人玩!”
要问为什么单数腿,可得从他的姿势说起。脸贴地趴着,想看到人们的头需要费上老大的劲。叫花子显然不是个愿意使劲的人,于是只好数腿以代替。二腿作一人,单蹦儿让他滚一边去,不算人。要是逢上了四条腿的马,也不多费心思,直接按两个人计算。就这样,赌徒、教书先生、骗子手、员外、做官的、挑担卖茶叶的、姓赵的、在富人家当倒插门女婿的,在叫花子面前统统失了身份,只要趁的上两条腿,便笼统地以“人”来指代。谁也比谁不多,谁也比谁不少。
“八、九、十……一、二……”
叫花子只能数到十,所以每有了十个人,他就在地上放上一根小竹棍来暂时记着。今天往来的人也比平时要多一些,会芳楼开张盖可算原因之一。孙八爷作为当地一霸,财力雄厚、人脉广达。财力雄厚,所以他能开的起会芳楼;人脉广达,所以来随份子的人络绎不绝。这会儿已经开了席,一桌两桌的朋友们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可这份热闹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一个“青皮”打破了:他从后厨拿了一摞盘子,举过头顶用力一掼,盘子“哗啦”全碎在了地上。
“哪儿来的?不给我孙八面子?”
“哪儿来的不重要。大爷我要在这儿吃一口!”老规矩。不论老板有多大实力、多大背景,混混们都可以在店里的利润里抽上一点水头,只要他们经过考验。
“你有嘛本事?凭什么让你吃一口?”孙八爷的手下们起哄。
青皮躺下:“列位瞧好了。大爷我今天头冲东脚冲西让你们打,吭一声全我白玩!”
云彩压上来了,也开始划来了一阵凉风。叫花子早已停止了他的游戏,不是因为他已经数到了“十个十”,无法再继续,原因很简单:他想到了一些更重要的事。这会儿他正忙着给鸡的后门掏口,好能把内脏拿出来——鸡是他昨天摸来的,为了避免麻烦,他还特地挑了一只看上去比较蔫儿的。
孙八爷挥了挥手,四个壮汉凑到了青皮身边。他自己也是青皮起家的,所以他对这类人并没有多大的恶感,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手下留情。
拳脚开动,四个壮汉的力量实在不容小觑,可青皮看上去却很轻松,只是抱住头蜷缩了身子,偶尔在拳脚的间隙,还扭扭头抻抻腰:
“爷们!不够劲儿啊!”
这会儿工夫,鸡的内脏已经被掏了个干净。叫花子跟旁边的包子铺老板讨了舀水,倒在了提早归拢成堆的土上,和成了泥巴。就叫花子的动作来说,与其叫给鸡“涂泥”,还不如叫“拍泥”或者“糊泥”更合适一些——他的泥和得多了,为了能用完面前的这一堆,他一块块地把泥巴抓起来,硬往鸡身上砸。算是没辜负了他的期望,泥巴刚好一点不剩地遍布在了鸡的周身。他用荷叶把鸡整个儿包了起来,同时接着地上的湿乎劲儿,赶紧挖坑,预备下一步动作。
孙八爷上了前,四位壮汉见状识趣地退到了一边。按别人家来说,到这儿考验就算是结束了。可在孙八爷这儿可不行。敢在他孙八头上“吃一口”的,必须要比普通的混混更有本事!
孙八爷眯着眼,猛地出脚,踢在了青皮的膝盖下方一寸的位置。老大夫叫这个地方“迎面骨”,正是人身上脆弱的地方。青皮咬了咬牙,随后大呼出声:
“爽!真他妈爽!”
考验并没有结束,孙八爷频频出手,招招朝着命门袭去,青皮不但没有屈服,还因疼痛的刺激而起了劲儿:
“来到了天津卫呀,是嘛也没学会……”
又是一脚。青皮身上传来一声闷响,大概是骨折了。
“……学会了cnm呀,是专和nm睡……”
孙八爷虽是个混混,可他的孝顺却也是天津卫出了名的。听了这话,他顿时火气大盛,更是痛下狠手;而青皮身上越疼,他嘴里突出的话就越俏皮、露骨。两边杠上了!
叫花子的火生上了。等待的过程总是无聊的,他开始关注起会芳楼里发生的事儿来。可看了一会儿,他又嫌青皮喊得太吵,于是扯开了嗓子:
“麻烦小点声成吗?我这鸡一会儿熟了,别影响我吃东西心情。”
孙八爷手下的混子正愁没处撒气呢:“吃什么鸡呀。爸爸请你吃炸果子吧?”
“没你的话。”孙八爷开口。气息明显不平稳,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接过手下递过来的大碗茶,他沉吟了一会儿:
“给这位兄弟上药。从此有我孙八一口肉,就有他一口汤。”
“八爷到底是老了。”人们揣着这样的议论从人群中抽离,回了各自的家。而不知不觉间,叫花子夹在坑上边的柴火也燃尽灭掉了——他的鸡已经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