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那个夜晚,她做梦梦见了山羊。
山羊是她的旧同事。像忘了其他人的名字一样,她也忘了这位同事的本名。鉴于他留着一撮山羊胡子,姑且先这么称呼他好了。当时的山羊应该也是二十出头吧,她不知道。
总之,那晚她不知怎么就梦见了山羊,梦见他请她帮忙照管好他的重要之物,尽管他根本没有告诉她那是什么。梦里她虽然很困惑,还是答应了他。山羊粲然一笑,说自己要去找父母,然后就消失不见了。那同时她大睁着眼醒来,略过了通常那段迷糊的过程。
山羊眼睛细长,扎着条卷曲马尾,穿着工装外套,马丁靴,面色阴沉,沉默寡言。
在她印象里,山羊似乎始终都不曾为周围的人们所接受。那时同事们常常在背后谈论他,说他另类,说他神秘,说他怪异,甚至说他变态。不过她倒是没能从山羊身上收获这些离奇感受。她觉得山羊很正派,是个平凡人。兴许正是因为感知到了大家的脑电波,整个公司有好几十号人,山羊基本上只和她一个人说话。
山羊坐在她对面,每天八小时的工作时间里,有四小时他都在对她进行说服教育。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和其他时刻判若两人。他批评她思想贫瘠,指责她没有长远眼光,他告诉她人应该有理想并且应该坚定地为之付出努力。她唯唯诺诺,连连称是。
有天山羊带来了几本书,极力向她推荐,敦促她立刻就看。她接过来看看。哦,《龙枪编年史》。三本,每本都很厚,她的包根本放不下。
那晚她搂着书挤上了公交车,9字头的车,司机个个儿都是F1车神,一路险象环生。到家后,她放了书,照常做饭,吃饭,打游戏。打累了的时候,想起了那几本书。
她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就看了一夜,在史东死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用掉半卷卫生纸,然后爬起来找出本子,边哭边画自己想象中的史东。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在看书的时候画兴大发,现在想想,画得好烂。
长卷发的史东,盔甲锃亮斑驳,哀伤地凝视着画面外的某个地方。一个凡人,套上本不属于自己的铠甲,坚壳下只有难以摆脱的庸常,内心里只有没资格拥有的信仰,直至死亡的那一刻,迸射出短暂而又真实的光芒。
那天到公司后,她主动与山羊探讨了一番骑士之道,自以为是,兴致勃勃。山羊当时说了些什么她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但那之后他又带了《龙枪传奇》和《黑暗精灵三部曲》给她,并且每天都会盘问她阅读进度,然后又建议她去看《冰风谷三部曲》和其他诸如此类的西幻书籍。好吧,她得承认,她后来并没看几本。但她玩了《博德之门》和《冰风谷》,还有很多其他D&D规则的游戏。玩了很多年。老实说,直到现在也还在玩。抱歉啊山羊,最终还是没能坚定地为什么付出努力。
过了些日子,为了翻番的薪资,她离开那家公司去了别的公司,和山羊只在MSN上保持着礼节性的联系。而这种事他们其实都不擅长。不久之后,山羊突然对所有人不告而别,从此杳无音讯。
五年后那个深夜,醒来的她再也无法入睡。她躺在那里,为这个意外而又费解的梦深感不安。
梦中的山羊穿着她熟悉的外套,告诉她他要去找自己的父母。可她清楚记得他曾经说起过,他们早已抛下他去了另一个世界——那其实是个不该被想起的故事,几乎包含一个故事所能包含的一切不幸。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忘掉它,即使它已经自觉退化成某种浅薄无害的印象。
可在梦里,他却对她说他要去找他们了。
她实在没法安心。
失去联系之前,据她所知,山羊真的是茕茕孑立。他从没有过恋人——他甚至说不上有过朋友。他也还没有建立起自己的事业,没有家,终日寄人篱下,或者将就着在公司的沙发上睡一晚两晚,并为此付出成为一两顿饭后谈资的代价。她不知道在这种基础之上,他还能继续坚持多久。
所以,他是要放弃了么?
好吧,她想她该冷静一下。毕竟只是个梦,梦能说明什么呢?
但这却是她唯一一次梦见山羊。
据说人在夜间的思维奇妙而失常,和阳光下完全是两码事儿。她想这是真的,人只有一半的时间能让自己保持清醒,要么白天,要么黑夜。她在黑暗中起身,离开卧室,在其他房间里悄悄走动,慢慢适应着周遭事物变得越来越清晰。有好几次她都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动,似乎想抓住些什么,但她无从辨别。
热闹的聚会上,有人问她为什么接受男友追求。她说她当时站在车上,刹车时没处扶,差点儿摔倒,就想有个人扶一扶。对方听了喟叹不已。
她当然是骗了人家。
不过那晚,她意识到这个谎言也许可以演化为鼓励山羊也去找个依靠的理由。她当时怎么就没能敦促他一下呢?像他敦促她看书一样。
那晚她就那么神不守舍捱到了天亮。随着曙光渐浓,心脏的异常搏动终于也渐渐平息下来。她开始像其他平凡的社畜一样,在阳光里做早餐,又在看到睡眼惺忪的男友时送上欢笑,回应他温柔的抱抱。
他的抱抱让她心安。
人的需求能有多复杂呢?说到底只是如此短促轻忽的存在。像杯中乍现的小水泡,啵。
关于山羊,并没有后来。仅有的后续就是她祈祷那只是个无谓的梦,祈祷山羊正在哪里幸福生活着,祈祷他实现曾对她谈起的理想。仅此而已。
生而为人,常常祈祷。
希望这种事偶尔也会管用。希望它能具有某种这世界抵挡不了的魔力。
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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