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看过一本别人写张爱玲的传记,扉页上是张爱玲那张最经典的45度仰面的照片:着旗袍,看不出颜色,记忆中这是一张黑白照。
记得那本书的作者在前序里写过一句话:人生是一条虚线,快乐只在那几个点上。他在说普遍的人生,特别又是在说张爱玲的一生。
张爱玲的作品集有本叫做《传奇》,是后人编辑时新加的,还是她原本就取好了的,不得而知,但传奇二字,很配她。
张爱玲她笔下不露声色的冷漠,是她说的,是她内心的荒凉。她最后一本遗作《小团圆》出版时,书本腰封上的宣传语:“全球3000万张迷翘首企盼 张爱玲最神秘的小说遗稿”——大家都把它当作是张爱玲写的自传来看,里面有多少情节让他们迫不及待要去看去惊讶,去看完后迫不及待地去和人议论去研究。所谓的“翘首企盼”——书中的盛九莉打完胎从马桶里冲走一个未成型的男婴,……哦,原来张爱玲终生未嫁却曾经打过胎……那些翘首企盼的人们,终于被满足了。
这就是张爱玲死去十四年后的时代,出版社为了推广宣传、提高销量而运用的商业策略,却因此让人感到可悲。
我一直在想,书中的女人为什么要叫盛九莉?而书中的男人,为什么要叫邵之雍? 假设这是一部自传,张爱玲为什么要让自己叫盛九莉?而为什么又要让胡兰成叫邵之雍?像她这样一个细致敏感的女人,做什么事情都总是会有某种情怀和缘由隐藏其中,总是会有某种缘故的吧。但我其实也并不想真的探究。属于她的情怀,就让她带走,带到下世的轮回中去。
有人说,张爱玲活在人间,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与不同的我们相遇,在我们死去的时候,再死一回。
1995年,她死在美国的家中,独自一人。非常干净整洁地,躺在床上,只被一个她期望去处理她后事的朋友看到死相。她是如此爱美,不愿别人看到她容颜的衰老、死后的难看和凄凉,所以在死前就特意叮嘱过。
这很符合她。年轻时候去参加作家们的座谈会,总是标新立异地穿着一些服装,戴隐形眼镜发炎后,宁愿就那样眼前模糊一片也不愿戴框架眼镜,年老后因为隐形眼镜的关系眼疾变得非常严重。在美国独自终老的前夕,她不再有新作,闭门不出。当时的记者从翻她丢弃出来的垃圾去寻找新闻点。她已吃得非常少,几乎只喝牛奶了。
无论她的一生有多么的标新立异和备受争议,无论她爱汉奸胡兰成一场,当第三者又因第三者而被弃,无论从马桶里亲手冲掉她肚子里流出的男婴,正值风华正茂却黯然销魂地跟了个六十多岁的美国作家,无论她经历种种,内心多少个荒凉,她依然是个正面的题材——她寿终正寝,她是让自己寿终正寝的。
三毛用袜子把自己吊死,老舍跳太平湖溺死,顾城用斧头把妻子砍死后自己去树上吊死,海子在山海关让火车从身体上碾过把自己压死,海明威用一把枪把自己给崩了饮弹而死……
古今中外,会写字的人无不斑驳疼痛,相对此般,张爱玲让自己寿终正寝的死,是一种安抚告慰,还是她文章里最爱用的字眼“荒凉”的透彻阐述?荒凉到连主动去死的热情都没有了。
有人说过,人能感觉到的欢乐苦痛,基本上都出源于爱情。张爱玲一生都误于爱情。但也不算是“误”,没有那些支离破碎的纠结,也没有这样的一个张爱玲。
也有人说过,一个人的童年影响一生,此后种种都可追溯至童年的成长印记。张爱玲一生都与她童年相关,遗少家族,鸦片沉沦,三姑六婆四叔七舅们的人心恍惚,疏离淡薄。
一个人,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人,会被什么样的人而爱,会在爱里遭遇什么样的对待和结局,都是注定的。从你无可选择的童年中逐渐长成之时,一切就已经注定。
那些爱的不平凡的女人,结局甚凄惨悲凉的女人,那些没有幸福婚姻,甚至终其一生没有婚姻的女人,那些爱的不道德,隐忍或疯狂得令自己粉身碎骨的女人。她们才是真正在爱,那才是爱。允许我说出这么不道德的话。
盛九莉第一次,见到邵之雍的太太,唯一一次。她对她没有愧疚感。走过她身旁时依然昂扬挺胸。事后她回想也惊讶于自己的骄傲凛然,尽管当时擦身而过之时,她并不知道那就是他邵之雍的正房。
她一直认为,她和他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关系和社会人所认知的已婚男人和外面女人的情爱关系,是不一样的。尽管外面的人根本就认为他们之间有何不同?尽管邵之雍汉奸的身份被揭穿众人都来奚落她这汉奸之妻。尽管邵之雍后来又去爱了别人。她都一直认为,她和他之间,是和别人之间不一样的。
假设这是爱昏头的女人都会千篇一律犯的自欺欺人的笑话,因为她是张爱玲,因为她是张爱玲笔下的盛九莉,所以我愿意单方面地执迷地去相信这个笑话,是的,就是这个在某一个瞬间你我天雷地火地深深爱过的,绝无他想,非常纯挚地,那么一刹那的你赋予我全部身体灵魂的,和别人都不一样的,这个笑话,我愿意相信。
我爱这女人飞蛾扑火对爱的坚贞——对爱,而不是对某一个爱的对象。忠诚于爱,而不是忠诚于某一个爱的对象。
或许在这里,我把张爱玲形容得太过刚烈。她也曾在《倾城之恋》里,走在战后破藉的菜市场,看到其他男女一对,拎着菜肉、满身柴米油盐味儿、神情疲惫麻木地张罗琐碎晚饭的片断,她也曾在这样的场景里卑微地羡慕着,软弱地希翼着,也渴望得到这样一场和别人一样的,附属于每顿饭菜的温暖庸常的归属。家呀。
情爱之中,爱和家无法对等。不是谁或谁变了心,谁又去爱上了谁。荒凉之中,我们都赢不过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