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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泽村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消失的,取而代之的是一汪烟波浩渺的水国。不同于地质构造几万年的沧海桑田,人类差不多只用了一代人的时间就将这块陆地沉入了水底。
传说在远古时期这块地域就存在过一个方圆几百里的天然湖泊,由此得名大泽村。神秘的大泽不知消失于何时,但它的古老基因必定得到了延续。在这新千年的伊始,它的后代子孙被唤醒后就纷纷从地下冒了出来,并尝试着要恢复祖先的往日荣光。
大泽村地底下曾埋藏着丰富的煤层资源。从上世纪二十年代英国人打下第一口煤井开始,人类在地下已经持续挖了一百年。挖出的黑色煤山应该足够填满几百个上古大泽。
终于在新世纪的第二十个年头,煤矿宣告枯竭。工人设备撤出后,地底留下了无数错综复杂的煤井矿坑。这些位于地层深处的孔洞纵横交错,就在大泽村平静的外表掩饰下偷偷形成了一座浩大的地下城市。
大泽村的地下被挖空后,地面陆续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沉降。一开始还只是厘米级别的下降,有人偶尔在自家墙体上发现几条类似蛛网的裂痕,但大多都不以为意。村里人还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
不久田地中爆发出了明显的异样。先是地下传出轰隆隆的沉闷怪响,然后整个地面便如同被积雪压塌的棚顶般陷了下去。这种塌陷很快就像传染病一样在村里那些连接紧密的大片平坦土地上迅速传播。然后许多优质的良田消失了,在它们的位置上形成了一圈圈大小不一,形状诡异的神秘天坑。如果那时从五百米空中俯瞰大泽村范围内的所有耕地,应该马上就会产生一种发现月球表面众多陨石坑的奇怪错觉。
随着沉降幅度的增大,村里房子仿佛都迅速长出了腿和脚。它们不合时宜地开始了肆无忌惮地狂舞。这种随机出现的荒谬之舞,让有的房子飞上了高山,有的房子跌入了低谷。它们脆弱的骨架难以支撑落差如此之大的震幅,最终只落一个精疲力竭,身败名裂的下场。于是一多半的村民在自家的房子走向崩塌毁灭之前纷纷逃离村庄,带着一家老小彻底告别了这片光荣先辈所生活过的土地。
政府已经为沉降区的老百姓制定了周全的移民搬迁计划。位于城郊的新村也早在三个月前规划建成。只等所有村民迁入新家,开始新的生活。但还是有部分上岁数的老人始终坚信自身的灵魂已深深扎根于脚下的土地。他们不愿意抛下这里所拥有的一切,无论是地上的房屋与耕田,还是地下的祖宗和记忆。老人们大多都提前在家族的坟茔里找好了百年之后的容身之所,由此对外自称为半截子入土的人而拒绝离开。
可周围的环境还在持续恶化。大泽村就如同一艘久经海战的古老舰船,千疮百孔的船身终于支撑不住开始四处透水。村里的一口枯井最早出现了水流的踪迹,而且井中的水位很快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高起来。几天后,水流趁夜色沿着井壁悄悄爬上了井台并向村子漫延开去。随着村子里的出水点越来越多,水流逐渐汇聚形成几个独立的水洼。接下来的日子,水位还在继续上升。倒下的房屋尸体被吞没后,孤立着的建筑影子一下也变得低矮了许多。水流在淹过大门的台阶后,就轻而易举地跨越门槛,堂而皇之地进入了院子。
当水流闯进屋子,驱赶着五颜六色的老鼠和蛇爬满房梁时,留守的老人终于有些慌神了。于是赶在夏天雨季到来之前,他们在村长的带领下分两批先后搬离了村庄。
村子变成无人之地后,煌煌大水更加猖狂起来。在第一场大雨到来后,它们便轻而易举地侵占了整个村庄。水流仿佛是不知疲倦的士兵,滔滔不绝地从地下钻出来朝着四周的低地进攻。这股庞大的军队训练有素,指挥得当。它们最先切断了村庄通向外界的所有道路,然后以包围之态从四面八方向村子中心发起攻势。抢占大泽村不久,它们又以此地为跳板,在夏季洪水援军加入后,迅速杀向附近的十几个村子,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把这片水域彻底连成了一片。
可是就在这片汹涌澎湃的杀伐战场上,依然有一个人类留了下来。那个人是老麻,他成为了大泽村唯一仍在坚守的人。老麻本来也是抱着固守房屋的决心,直到源源不断的水流涌入床下他也只能被迫搬家。不同于村里其他人选择逃向外地,老麻将自己的家当搬到了村外的一处高地,一座被当地人称为校场台的土墩子。这块台地要比整个村子高出四五丈的距离,据传此地曾是古代将士比武竞技的校场,校场台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土台顶部平整生满野草,四周陡峭遍布荆棘。以前作为村里的打谷场,村民修了一条可供拖拉机通行的倾斜坡道连接上下。但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自从村里又另选地址新修了一块水泥场地后,这里就很快荒废了。校场台平时很少有人出现,老麻就把自家的黄牛养在了上边。村里有人翻盖房子拆下来扔掉的一些碎砖乱瓦被老麻捡到,也带上校场台胡乱堆成了小山。时间一长,土台似乎就变成了老麻的私人领地。所以在不得已要搬离村庄时,老麻第一个想到的落脚地就是校场台。
老麻的房子地势低洼,属于村里较早被淹没的一批建筑。村长几次上门劝说老麻搬家,都被他直接拒绝了。但老麻没想到水位的上涨如此之块,白天水流还只是在街上游荡,晚上竟然趁着人类熟睡偷偷潜入了屋子。半夜被水声惊醒的老麻在一阵慌乱中摸着了电灯,四下看时才发现陆地消失了,屋内的家具和零碎物品全都漂浮在一片陌生的水面上。老麻打上手电淌着水去牵来牛车,率先抢救出了自己的被窝和口粮。他继续忙活了一整夜,不停在村庄和土台之间往返了六七趟。等到天亮时,大门口的水位已达齐腰深,牛车再也进不去了。往后几天,老麻又回了几趟家。为了躲避村长的目光,他差不多都是在晚上行动的。在冒险涉水搬出最后一件箱子后,他的老屋便被永久封存在了水下。
校场台的正中央长着一棵半大黑枣树,老麻将救出来的湿漉漉的半个家当全都堆在了树下。往常黄牛也拴在那里,它就以枣树为中心踩出了一圈圆形的白色硬土。圆形之外,多被一人高的蒿草覆盖,另有一间破败的土地庙隐约可见。
老麻上岛不久就赶上了大雨,他只能仓促地先将粮食转移到破庙里躲避水患。大雨持续了五天后又淅淅沥沥地下了两天的小雨,老麻在破庙里窝屈了一周才等到天气放晴。这场雨下得老麻心急如焚,夜不能寐。幸存粮食吸足水分后,膨胀的籽粒撑得袋子上经纬线噼啪作响。老麻的鼻子也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他感觉到了一股细弱游丝的霉变气味。老麻丝毫不敢耽搁,他花了两天时间在土地庙门前为粮食们收拾出了一块院子大小的晾晒场地。铺上一层塑料布后,麦粒和玉米粒就像被驱赶的牛羊在上边奔跑、分散。和人类一样,粮食也厌烦了多日的阴雨连绵,它们此时要热烈地拥抱太阳。
那些黄绿色的蒿草喝饱了雨水后大概又长高了不少。老麻用镰刀砍倒它们拇指粗细的强壮茎秆时,其中饱满的水分立刻向四周迸溅开来。如同铁器搅动了河流的宁静,激怒一簇簇鲜艳的水花。绿色的汁液染满了刀柄和双手,又喷洒到土地庙的石墙上,变成了一串黑色的神秘印迹。土地庙周围的大片绿色消失后,石头建筑的荒凉影子就显露了出来。土地庙的窗户和门板早已朽烂,老麻贡献出木材为小庙的门面进行了简单修复。多年未曾享受香火的土地老爷也塌掉了半个身子,仅剩一副残躯苦苦支撑。老麻收集了散落一地的旧躯残块和成新泥,以铁丝木棍做筋骨为神像做了加固。打扫一番后,老麻对着土地爷的神像上香磕头,然后就在土地庙里支起一张床住了下来。
土地庙前的荒草褪去,几座古老的麦秸垛像困死冻土的猛犸尸体一样暴露了出来。它们不知年月,早已乌黑溃烂,浑身散发着夏日的腐败气息。老麻还在空地边缘的矮草里发现了三个若隐若现的白色影子,是几个被流放到此地的石碌碡。经过暴雨冲刷烈日炙烤后竟白得可怕,像极了遗落的恐龙骨殖。石碌碡被老麻竖在院子里当做了桌和凳,而麦秸垛则一点点进入灶膛变成了引火材料。
校场台变成孤岛的具体时间,老麻尚不清楚。只是一日爬上土地庙的屋顶清除杂草时,他才注意到校场台四周都布满了洸洋的水面,台下已不见任何人类的痕迹。老麻之所以能确定水下村庄的准确位置,是因为村中一棵高大的杨树还站在原地。杨树从深水中探出脑袋四处张望,老麻在发现它时,它也发现了这座唯一的孤岛。杨树紧紧盯着孤岛的方向,老麻仿佛看到它仰着一张嘴想要大声呼救。他突然想到水流淹没自家田地的情景,那些一尺多高的绿色幼苗也纷纷从水中冒出头来向他求救。但老麻拯救不了杨树和庄稼的命运,更拯救不了整个村庄的命运。这座新生的孤岛不会在任何的地图上显示,它自从诞生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岛上的一切都会隔绝于尘世。
老麻之前还对重返村庄抱有幻想,但水势没有一点消退的迹象,反而越涨越汹涌。老麻对土地的渴望让他很快萌生了在孤岛上开荒种地的想法。不久,老麻就在岛上拥有了第一块耕地。他逐渐接受了被困孤岛的现实,开始亲切地称呼自己脚下的土地为小岛。
岛上的居民除了老麻黄牛外,还有他带上来的一条黄狗和十只母鸡。可自从老麻定居此地后,便陆续有几个不速之客登上了这艘漂泊的孤舟。
小羊是第一只被水流赶到岛上的外来动物。它刚上岛的时候就像一团沾满了老鼠刺和鬼针草的毛线球。老麻用剪刀好不容易才替它收拾干净,小家伙一挣脱束缚就变成了兔子在岛上乱撞乱跑。小羊很快就和黄牛熟悉起来,开始形影不离地跟在后边,一起吃草,一起睡觉。黄牛也不讨厌这个蹦蹦跳跳的小家伙儿,虽然它喜欢长时间安静地卧着,但也允许小羊在自己的地盘上嬉戏打闹。
两只野猫是被老麻从水里捞上来的。它们在水里冻坏了,也饿坏了。两只猫刚脱离水面时,湿透的毛发紧贴着干瘪的肉皮,很像两架缓慢移动的原始蒸汽机械。它们冰冷的身体在阳光下散发着白雾并剧烈地抖个不停,耗尽所有能量才保持勉强的站立。老麻拿破布帮它们擦干身体,又喂下几勺温暖的玉米面糊。两只猫在得到热量补充后慢慢恢复了体力,它们继续在太阳底下晾晒皮毛直至变得更加蓬松柔顺。美丽的外表让这种生物找回了生命的自信,很快恢复了野猫天生的敏捷和矫健。
老麻自登岛以后,就深受鼠患困扰。岛上不知数量的老鼠已经糟蹋了许多粮食。恶鼠不仅偷吃粮食,还在袋子里拉屎撒尿。最可恨的是它们竟咬坏了一部分最珍贵的蔬菜种子,这些不可弥补的损失让老麻心疼不已。为了铲除恶鼠,老麻曾捣毁多个疑似鼠窝的土洞,但也只在一个里边发现了少量的粮食颗粒。
那两只猫休整完毕后早已饥肠辘辘,它们嗅到了老鼠的气味,骨子里的野性一下就被激发了出来。在两只猫的不断捕杀下,岛上鼠患猖獗的局面迅速得到了扭转。猫的身体在获得充足的鼠肉滋养后变得丰腴饱满起来。它们的毛发上像涂满了油脂,充满光泽又富有弹性。两只猫一扫初登岛时的落魄模样,都长成了健康漂亮的大猫。
猫的出现并没有给黄狗带来什么困扰,它们之间反倒相处得很是融洽。黄狗的食物是一盆掺了红薯的玉米稀饭,吃惯鼠肉的猫们对这种粗茶淡饭实在提不起兴趣。院子的空间又足够大,它们更不会因争夺晒太阳的权利出现争斗。母鸡们则把大部分时间用于钻草丛,找肉虫,而布满草虱和倒刺的野草林是猫狗们不愿去涉足的禁地。岛上已有的几种动物每天都忙着自己的事,它们彼此保持了一种智者的稳重与平和。可不久一只笨鹅出现后,它就扯开嘶哑的喉咙打破了岛上动物间的短暂和谐。
大白鹅是自己游到岛上来的。不同于其它动物对水的恐惧,大鹅很容易适应水里的生活。那一身雍容华贵的白色羽毛方便其轻松浮在水上而永不沉没。也许它只是在寻找一个晚上落脚休息的地方时,偶然间发现了这座小岛。白鹅大摇大摆地走上孤岛,堂而皇之地霸占了鸡舍,并开始和母鸡黄狗争夺盆里的食物。两只猫也被大鹅视作仇敌,它们的爪子一旦踏进院子就会遭到大鹅翅膀的疯狂扑打,仿佛它才是这里的真正主人。小羊在大鹅眼里不过是个只会咩咩叫的傻瓜,但柔软的羊毛确实是铺垫鹅圈的上好材料,所以老麻很快就在小羊屁股上发现了几块核桃大小的秃斑。
可是骄傲的大白鹅终究还是因为挑错对手而付出了代价。一次它竟然跳到黄牛的木槽里去偷吃黑豆。黄牛发现后就毫不客气地用两只犄角将大鹅赶了下来。大白鹅也不打算善罢甘休,它化作一只斗鸡,不停扇动翅膀,尖声高叫着挑衅示威。黄牛却丝毫不惯着眼前的长脖子笨鸟,又低下头亮出两角,径直朝大白鹅杀去。对方吓得落荒而逃,黄牛一直将笨鹅追到了孤岛的边缘,最后将其赶下岸,跌入水中。
对于岛上动物之间发生的战事,老麻无暇去顾及,因为他有更多重要的工作要干。首先老麻把大量的时间用来在岛上开垦荒地。他计划着将岛上一多半的面积都改造成耕地,以保证自己和动物们后期获得稳定的粮食来源。其次老麻还盘算着继续改善岛上的居住条件,利用现有的建筑材料,为牛羊搭一所遮风避雨的棚子,也给自己盖一间休息睡觉的屋舍。另外,老麻还萌生了一个大胆想法——造船。老麻意识到自己虽然身处孤岛,但是不可能不与外界联系。一些重要的生活用品如食盐、火柴、电池、药品等都是土地里种不出来的。如果拥有一艘小船,他就可以驾船往来于孤岛和大陆之间,卖掉粮食,换回紧要的物品。老麻年轻时当过木匠,虽然没有造船的经验,但是他有出色的木盆制作手艺。在老麻看来,一艘船也就等同于一只大号木盆。至于造船的原料老麻也提前想好了,自己运上岛的那些寿材木料用于建造一艘小船,绰绰有余。
随着岛上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老麻的各项计划都在陆续开展。很快他的土地里就长出了岛上的第一批蔬菜幼苗。黄牛白羊获得了岛上的第一座棚圈。正当老麻忙着为自己的新房开挖地基时,一艘船如梦幻般出现在了小岛的岸边。从船上下来数个鬼魅一样的影子,老麻呆立半晌才辨认出几张熟悉的脸。
原来大泽村的村长这段日子一直在忙着村民的搬迁和落户工作,等到他们在对迁入新村的人口进行统计时才发现老麻不见了。村长赶紧派人在村民中打听老麻的踪迹,果然就有了消息,有人说曾看见老麻牵着牛车往校场台上运东西。村里人都知道老麻在校场台养牛的事,所以村长猜测这个怪老头十有八九躲在了那里。
当村长带着人租了条船找到孤岛时,看着老麻在岛上的所作所为,他们是又好气又好笑。可老麻毕竟在村里属于长辈,村长憋着一肚子邪火也不好发作,只能静下心来继续做好这最后一位村民的搬迁动员工作。
村长费尽口舌才让老麻最终同意了搬家。不等老麻动手,村长指挥着几个年轻人便七手八脚地开始帮他收拾行李。搬家过程并不顺利。由于租船的承载有限,在装完岛上的全部粮食后,村长告诉老麻他只能选择保留少量的生活用具。老麻本来坚持要将黄牛带走,可村长明确指出小船支撑不了黄牛的体重。村长建议让所有动物暂时留在岛上,过几天他们再想办法。老麻一时也没了主意,只能作出让步,仅带着一条狗和两只猫上了船。
老麻在替黄牛解下脖子的绳套任其自由吃草后,才依依不舍地登船离岛。船尾留下一股黑烟,在水面上张牙舞爪地聚拢又散开。随着那艘船愈行愈远,岛的影子也在逐渐萎缩变小,像一块加速融化的冰。但离开一段距离后,船上的人却始终能看到孤岛的轮廓。它似乎变成了一头水怪,正紧紧尾随着行船移动。也许正是为了掩人耳目,怪物才藏起了自己的巨大身躯,只露出一颗头颅来方便追踪水面的猎物。
当大陆灰色的水岸线出现在眼前时,老麻的心情像极了一位远洋归来的老水手。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海上漂泊后,他已习惯了生活的单调和宁静。面对触手可及的真实世界,老麻的嘴里竟生出些慌张和苦涩。
一行人登陆不久,一辆小型卡车准时出现并接走了他们。卡车又开了两个小时左右就到达了位于市郊的新村。原有的村子建制早已被打破,四五个村子的村民混居在了一起。由于老麻晚到了两个月,本来空余的两间屋子变成了一对新人的婚房。作为补偿,村长就在村委办公室的院子里为老麻腾出了几间闲置的屋子,又替他找来了不少桌椅床柜等家具。
几天后,老麻向村长提出再回趟孤岛把剩下的东西都接过来。但是村长却多次支支吾吾地不给个明确的回复。当一次老麻拦住醉酒的村长接茬提起此事时,村长才半醒半醉地把心里话倒了出来。
村长直截了当地告诉老麻岛上剩下的破烂不值得再去租车租船,费力气折腾。唯一值钱的那头牛弄回来也没地方饲养。干脆就找个肉贩子卖了拉倒,这样不但省下了车船费,还能让老麻挣下一笔钱。听过村长的醉酒胡言,老麻自知别人铁定指望不上了,黄牛是打死也不会卖掉的。于是老麻从此闭口不再向村长谈起回岛的事,更不愿对别人提及自己在岛上的生活。新村的村民虽然在洪水中失去了土地,但他们也逐渐习惯了当地新的生活方式。受政策照顾许多村民得以进入附近的工厂打工,变成了吃工资的现代人。同时由于此地靠近市区,交通便利,甚至有一部分人在城里找到了工作,摆脱农民身份后成为了半个市民。
老麻闲暇多日,本想找村长要块土地耕种,村长却给他提供了一份工作机会,到附近的建筑工地给人家看守大门。老麻嘴上虽说拒绝,可听到每月一千元的收入而且还包吃包住时还是多少有些心动。 毕竟他至少得为自己接下来的生计考虑了。
村长开车将老麻和行李径直拉到了工作所在地。工地上的一位负责人接待了他们,并简单介绍了工地环境和工作的大致内容。
此处工地项目叫做罗马庄园,是以古罗马建筑风格为设计理念打造的高端私人别墅住宅小区。原有的看门人因为生病住院长时间不能上岗,所以这份差事才有机会落到了老麻头上。目前这个工地的所有建筑主体都已经竣工,后边只剩下外部装饰、内部装修、道路铺设、还有小区的园林改造等工程。老麻的工作自然也就跟着简单了许多,只需看紧大门盯好岗,保证建筑材料不丢失,陌生人员不入内就可以了。
村长走后,老麻就算正式上岗了。那个工地负责人在得知老麻还养着一条黄狗后,便主动提出他可以带狗一起上班。负责人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热情,他鼓励老麻就在门岗的旁边搭建狗窝,同时也通知了工地食堂为老麻准备剩菜剩饭当做狗食。
从此罗马庄园的工地上就多了一个农村来的看门老头,还有一条土黄色的狗,两只花白色的猫。
看门的工作确实要比种地轻省。老麻白天绕庄园巡视几圈后就回到门岗长时间坐着,盯着门口的人来车往。夜里很少有人进出,大门一锁老麻便可以去安稳睡觉。偶尔晚上有卡车送货,看门人就需要跟着起夜,但这种情况老麻也只碰上过两次。再加上有黄狗站岗放哨,老麻的工作更是省心不少。
刚来的几天,老麻对周围环境还颇具新鲜感。他喜欢转着圈观察工地上大量从未见过的奇怪建筑。这些号称别墅的洋玩意大多是三层的独栋楼体,都有一个高高的圆顶扣在头上,如同戴着一只只硕大的瓜皮小帽。有的帽子还未封顶,露着里边井然有序的钢筋结构。别墅的墙壁最早显出粗糙的水泥灰色,但过了几日工人们又给外墙贴上一层大理石板材,别墅就变成了白色的石头建筑。
庄园内随处可见堆积成山的建筑材料和数十座貌似巨大甲虫的建筑机械。它们晃动着坚硬的口器,在不停地吞咽,咀嚼,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与工程的混乱现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庄园内那些人类还未涉足的荒草世界。躲藏其间的真正虫子似乎受到了惊吓,不敢发出一点响动,偷偷窥视着工人的一举一动。
老麻在巡视过程中还发现了一处水质澄澈的池塘。塘面狭长,大致呈一个丝瓜形状。这汪野水应该曾经在原始的土地上享受过自由的风。如今它却像一头被人类捕获的小兽,终日囚禁在牢笼之内而变得郁郁寡欢。为隐藏自己,它在岸边用芦苇和蒲草树起一圈绿色的屏障,然后躲在水底孤独地吐着泡泡。
老麻整天也窝在罗马庄园里,却不曾有坐牢的感觉。他很快就与几个年岁较大的工人熟络了。他们常常下了工就跑到门岗的棚屋里去坐坐,抽几口老麻的叶子烟,东拉西扯。从这些工人的口中,老麻知道了发生在工地上的许多事情,也对罗马庄园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工人们告诉老麻这片庄园规划占地竟有两百多亩,在建别墅上百栋。除了居住用房,小区还建设了配套的高级饭店、体育场馆,甚至还有学校、医院。原来这里只是大片一文不名的普通耕地,等罗马庄园全面建成后,这里将成为本城市最有钱人的聚集地。
工人们兴致盎然地讲了许多,老麻的脆弱记忆却把大部分内容忘了个干净,只牢牢记住了一个数,两百多亩。他十分喜欢亩这个计量单位,因为它代表着很大的一块土地面积。后来老麻每每望向庄园重重叠叠的别墅群落时,脑海里常会浮现出那两百亩土地的广阔景象。一个人痴坐片刻,又梦游般地喃喃自语道:“要是都种上庄稼,得打下多少斤好粮来啊!”
老麻负责把守工地的北大门,与其遥相呼应的南门位置正是罗马庄园项目的售楼总部所在地。那是一栋被工人们称为“宫殿”的神秘建筑。老麻曾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过里边的装修是何等的奢华富贵,但从没想过自己初来不久就能接到“宫殿”的邀请。其实更严格来说,“宫殿”邀请的是老麻的猫。
谁能想到花重金打造的现代“宫殿”也会闹起耗子,大概是老鼠们也知晓了与时俱进。灭鼠问题在经过会议讨论时,总经理断然否决了使用老鼠药的方案。他认为残忍毒害老鼠的画面很不吉利,而且老鼠药的存在会向访客暴露大楼内的鼠患问题。最终猫抓老鼠的方案获得了通过,两个小时之后工地老麻竟接到了会议内容的通知,那两只大花猫也被委以灭鼠的重任。因此老麻作为陪同人员就获得了一次宝贵的参观“宫殿”的机会。
其实将售楼总部比作“宫殿”并不是工人们主观臆造的。当初该项目的大老板下达明确要求就是打造一个罗马宫殿式的地标性建筑,从而树立罗马庄园的品牌形象。所以整体建筑依然采用了古罗马设计风格,从外部看上去很像是一座美国白宫的缩小版。大楼的正面门廊上立着十几根粗壮的白色柱子,支撑起一个宏大的三角形屋顶。檐下对称分布几个半圆形的拱券,顶部的弧线连接着两侧垂落地面的直线分别构出了窗和门的轮廓。在那个大三角的屋檐框架里,突出的是圣母和两个小天使的浮雕形象。而在所有的柱顶和拱顶部分也都站满了表情各异的圣徒雕像。在整座建筑最高的中间位置则是一个更加恢弘气派的圆形穹窿顶。圆顶优美的表面弧线均匀地将所承载的负荷分散,同时兼备了稳固和美观的特点。拱面上点缀的山花装饰和中心的柱形小塔都让整体看上去好似一座神圣威严的罗马皇帝的王冠。
可在老麻眼里圆形屋顶更像是一只倒扣的大钟,罗马建筑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与山上的庙宇大殿相差无几。同样都有许多柱子,许多神仙形象,都是很大的门和窗,很高的顶和廊。他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面前的房子仅是一所外国人烧香拜佛的庙堂。
“宫殿”的石头外表让老麻感觉习以为常,甚至有些纳闷为啥工人们都把它捧得天花乱坠。可等到老麻走进大厅后,他又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宫殿”。建筑内部大面积使用了金色的装潢,从地板墙壁,到窗户楼梯,处处都闪耀着耀眼的光芒。身处其中的老麻仿佛一时被无数的金光围绕,他误以为自己踏进了传说中的金銮宝殿。更新奇的是,在大厅的内部居然还存在着一座喷泉。圆形的池子中心摆着一个光屁股娃娃的奇怪雕像,它靠着一对翅膀站在方形平台上冲着老麻微笑致意。从池子内壁射出的数道水线全都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塑像的脚边,在池子上空罩出一顶圆伞的形状。老麻盯着那些密集弯曲的水柱,眼花缭乱地想起了山上一种罕见大白菇的菌盖褶皱。
大厅四周的墙上还悬着一些花花绿绿的鲜艳彩画,当老麻试图凑近观瞧时,一名年轻安保人员打断了他的好奇。在确认过老麻袋子里装着的两只猫后,保安用对讲机向上级进行了请示。随后老麻就跟着那名保安将猫送到了指定房间,然后他自己则被礼貌地请出了“宫殿”。
三天后两只猫顺利完成了任务。老麻再次来到宫殿准备接走它们时,正巧赶上几名保安于大厅内驱赶一只误入歧途的麻雀。那个可怜的灰色影子在惊慌失措中处处碰壁,面对人类大声的威逼恫吓,麻雀急切地想要寻找一个逃生出口。在经历多次撞击后,它错误地认为四周都已经被封死,所以开始拼命地向上挥动翅膀。老麻追着麻雀的踪迹抬头仰望,只见那个黑色的小点盘旋到了拱形穹顶的位置,它继续做绕圆飞行。底下的几十双眼睛正死死锁住了麻雀,都在等着小东西耗尽力气,摔成肉泥。可就在某一个眼睛眨动的刹那,麻雀竟凭空消失了。穹顶依旧空旷浑圆,仿佛头上一片深邃的金色天空。
新时代的整个世界都在飞速变化,从交通运输到信息传播,以前需要数月经年才发生的改变现在也许瞬间就能实现。罗马庄园变故之迅猛,像极了几个月前淹没大泽村的那场洪水狂流。老麻好似一头蒙眼拉磨的骡子,虽然耳朵听到了周围的动静却辨不清事情原委,前因后果。工人不停讨论着,非议着,叹息着,从他们嘴里不断冒出一些资金断裂,跑路,烂尾等等之类的新鲜词语。如同一串神秘的气泡旋转着斑斓色彩,在老麻的心里昙花一现后只留下满脸的茫然。
先是工地上陆陆续续停工,接着工人们又开始大量离开。不到一周的时间工地上就人去楼空,最后只剩下老麻一人。更加遗憾的是工地食堂不再供饭,他只能自己重启炉灶了。食堂大师傅之前要过老麻一斤烟叶,作为回赠,他在离开前就将部分粮油蔬菜留给了老麻。以老麻个人饭量来计算,这些东西足够他吃上小半年的。
于是罗马庄园的土地在失去大批人类后很快恢复了最初的宁静。那些被遗忘的世界又唤醒了鸣叫的记忆,池塘边的蛤蟆扯着肚皮呱呱,草窠里的秋虫摩擦翅膜吱吱。当夜幕再次降临工地时,仅剩的几盏孤灯如萤火般飘散在各处。附近林子里偶有传出猫头鹰悠悠荡荡的几声哀鸣,笼罩在这群半途而废的别墅建筑上空,仿佛化作了一众影影绰绰的巨大坟墓。
终日守着荒废的罗马庄园,老麻却并不感到害怕,他反而很享受一个人的时间。夜里虽少了人聊天说话,但仍有黄狗和花猫的陪伴。白天老麻则静静地独坐、抽烟,凝望那大片走向枯黄的草地。恍如隔世的目光中似乎想到了什么。
转眼到了冬至,天气冷得厉害。一天早晨起来,老麻披了大氅,准备了干粮,带好手电和捆绳,就拉着工地上的一辆板车出门了。老麻给黄狗留下了三天的饭食,可黄狗在吃光了食物又舔净了盆子后却依然不见主人回来。直到第四天傍晚的时候,早已因饥肠辘辘变得耳聪异常的黄狗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听到了主人熟悉的脚步拖沓声。
消失的这几天,老麻又返回了一趟孤岛。趁着冬季水面冻冰后形成的天然桥梁,老麻终于再次踏上了他的小岛。老麻早晨从罗马庄园出发,步行几十里的公路,又搭了一段顺风车,在穿过一道布满犬牙裂纹的冰冻湖面后,赶在天黑之前达到了孤岛。令他感到欣喜的是岛上遗留的动物不但活着,而且一个也不少。小羊长大了一圈,变得十分矫健,老麻为逮到它可是费了不少的气力。黄牛倒没有什么变化,它温顺地让老麻抚摸着自己的脖子,不停用舌头舔舐着主人带来的盐粒。大白鹅仍是喜欢伸长脖子高叫着宣泄,但在老麻撒下一把粮食后它便住了嘴,摇晃着肥硕的身躯挤到那些五颜六色的鸡群中抢食去了。
老麻在岛上生起火堆住了一宿,第二天将所有的动物和部分物资装车完毕后,就让黄牛套上板车再次离开了孤岛。
黄牛的四只牛蹄包着破布穿越了冰封湖面,破布脱落后又踩上了漫长的柏油马路。马路上无数的现代车辆疾驶而过,只留下一套古老的牛车被远远抛在了身后。黄牛从来没有走过那么宽,那么多的路,它喘着粗气不敢抬头望向前方,任由主人牵引着迈动脚步。黄牛拉着车走得很慢,紧紧跟在主人的身后,低着头认真迈出每一个踏实的脚步。唯有主人停下来让它休息时,黄牛才仰起脖颈看一眼太阳的位置。黄牛清楚地记着离开孤岛时太阳正挂在一天中的最高处,然后在路上行进时它又经历了两次太阳的升起落下。第一个夜晚他们住进了路边附近的破房子,第二个夜晚他们睡在了桥洞下的篝火旁。当黄牛正准备数到第三次太阳落下时,他们意外地在一片很阔的场院内部停下了。直到主人替它卸下车套,黄牛才精疲力竭地相信自己真实地到达了目的地。它又习惯性地抬头觑一眼太阳的方向,此时天边那些掺了余晖的网状碎云正浸透出粉红色的光泽。黄牛不由地咽了下口水,因为它想起了甘甜的石榴籽粒。
返回罗马庄园后,老麻将所有的动物都喂饱肚子,并且替新来的动物安排了住处。池塘附近的一栋别墅被分给了牛和羊,而旁边的另一栋别墅则为鸡鹅所有。为了遮挡风寒,第二天老麻就用废弃木板为两栋别墅分别封窗装门。老麻的动物成为了那些高级别墅的第一批住客。它们对这种宽敞温暖的生活空间很是满意,而门口的大片荒地则是撒欢找食的最好牧场。
老麻后来又将暂存在村委大院的粮食全部拉回了罗马庄园。为保险起见,十几袋粮食一起挤进了老麻睡觉的棚屋,由他亲自看管。多余的农具杂物被转移到了一栋距离棚屋最近的别墅安放,那里不久之后也就顺理成章地升级为了老麻的存储仓库。
老麻的冬天很快变得忙碌起来。他着手一点点打理那些长满野草的荒地。有了黄牛的助力,老麻的耕地效率大大提升。砍倒的荒草尸体打捆堆放,等待着被铡刀切成牛羊的饲料。随着翻出的深色新土不断伸展扩张,无数的草根和土虫在浮出表面后很快就冻死变僵。重见天日的肥沃土壤却十分地欣喜若狂。它们在温暖的阳光下舒展身体,仰望蓝天,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黄牛每天都可以得到老麻的特殊照顾,几斤精粮或者几颗鸡蛋鹅蛋。因为它不但是开荒种地的首功之臣,也是庄园里最倚重的运输工具,老麻视其为忠诚的战友。工人离开后,常年累月积下的大量粪肥就成了老麻最宝贵的种地养料。老麻赶着牛车用工地储水的塑料桶做容器,一趟趟为新垦殖的田地送去了营养丰富的原始肥料。那些粪肥在发挥效力之前必须经过渥堆腐熟,于是它们被埋进一个个坟丘似的粪堆中等待分解发酵。这些大地上的丑陋鼓包貌似在冬日的肃杀下徒增了不祥和荒凉,可老麻却已开始对明年的收成报以期望。当附近的一只蚂蚁在晴朗的夜晚出来觅食时,意外发现了一座锥形山峰。它努力攀上峰顶,极目远眺,在古原之上竟突然出现了同样的几十座雄伟身影。此时黑夜中的地球仿佛一下回到了几十亿年前的洪荒时代,在宇宙星辰的注视下这些原始火山的内部正在孕育着生命和希望。
考虑到水源的问题,老麻新耕出的土地大多是围绕着那个池塘展开的。大约停工一个月后,罗马庄园的水电就全部被掐断了。工地上所有的水龙头在此起彼伏地嚎叫过一夜后,就永久断了流水,干枯锈蚀逐渐变成了遗迹。于是那片水塘就成为了老麻仅有的一个水源地。
罗马庄园的垦荒工作从冬天一直忙活到第二年春天。老麻沿新开出的土地边界,背过手,数着步幅完成了测量。经粗略估算,他已经拥有了不下于三亩的耕地。立春以后,老麻早早规划出几块菜园子的位置。他准备好了种子,却迟迟不见有半点下雨的迹象。过了清明,老麻失去耐心就开始挑水浇地。可刚挑了几趟,犯了腰病,人趴在床上僵成了一块铁,老麻不得不在棚屋里硬躺了两天。等到能站起来走路,他便再不敢冒失着去挑水了。
老麻又休养了几天,虽没下地干活,不过他也没闲着,竟给自己收拾出了一架简易的脚踏水车。对于这种东西,老麻制作起来轻车熟路。他当木匠的时候曾给生产队设计过各式各样的水车。那年代村里地多人也多,水车的需求量源源不绝。可自打出现了电动抽水机,这种笨拙的人力工具也就很快被抛弃了。
脚踏水车在池塘边安装完毕后,老麻修出了几条通向各个地块的垄沟,并找来废弃塑料布垫底以减少流水的渗入。耕地的引水工程建造完毕,老麻亲自启动了水车。随着脚踏的转动,哗哗的流水从池塘被汲起然后顺着曲曲折折的水道通向了四面八方的干涸土地。这股潜藏地下的活水泉眼似乎在与水车暗暗较劲,白天水面抽下去多少,它便在夜晚偷偷涨上来多少。所以水塘看上去一直没什么变化,静静地呆在那里,不增也不减。
灌过水的土地经三天晾晒后,土壤变得潮湿而松软。老麻再用铁锹铲倒粪堆一点点均匀地铺撒向地面,接着黄牛套上耕犁进入田地开始翻土、拉沟。半个月后,在罗马庄园新出现的庄稼地上,到处都住满了瓜果蔬菜和五谷杂粮的珍稀种子。它们都是排列整齐,严阵以待的冲锋士兵,只等老麻发号施令就要争先恐后地钻开硬壳,破土而出。
趁着真正的农忙到来之前,老麻又从集市上买来了二十个鸡苗,两只羊羔和一头猪崽。这样罗马庄园的动物群体就愈加壮大了,老麻唯有抓紧收拾出几栋别墅来欢迎这些新房客的加入。如今,罗马庄园那曾经单平米标价几万元的居住空间在失去人类哄抢后,一小部分变成了动物们的养殖场。这些被老麻选中的房子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它们获得了一种朴素但却弥足珍贵的价值体现。但让人感到惋惜的是虽然老麻竭尽所能去填满空房子,也仅仅用掉了庞大蜂巢中的几个格子,依然有大量的别墅在闲置着。
大约四个月后,老麻开始收获自己的第一批粮食,罗马庄园里长出的第一批粮食。工地上的一段水泥路面成为了最适合的打谷场。新收的玉米棒子、黄豆秧子、小米穗子全铺在这块场地上晾晒,脱粒。新鲜的粮食香味不可避免地引来了鸟啄鼠咬的祸患。老麻派出了黄狗和十几只猫负责为新粮们放哨警戒。猫和狗都是行动敏捷的捕猎高手,但猫群凭借着数量优势成为了这次粮食保卫战的绝对主力。这其中就有老麻最早从孤岛带出来的那两只猫,以及它们所繁殖出的众多子孙后代。
当秋风行将结束冬雪马上来临时,老麻终于可以骄傲地宣布罗马庄园迎来了第一次丰收。老麻专门精心挑选了一间封闭干燥的别墅卧室用于新粮的储藏。房间内满载粮食袋子的层板被压得吱吱作响,几千万枚粮食种子正慵懒地挤在一起,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这其中的每一颗籽粒既是土地的精灵,也是太阳的生命。它们携带着千年古老的基因,在完成无机向有机的伟大进程中哺育了一代代人类与文明。此刻这些伟大神奇的粮食就躺在老麻的粮仓中安静地休憩,均匀地呼吸,散发出的甜蜜香气让人如痴如醉。老麻忍不住用几种新粮杂豆熬了一大锅软糯香甜的“五谷丰登”,自己留下一碗,又给每种动物分了一些,然后他们各自大口咀嚼着,吞咽着,喜悦着。
老麻虽坚守在罗马庄园的工作岗位,但是不会再有人给他发工资了。所以他只能到集市上卖出一点粮食和鸡蛋,换了钱之后再买回必要的生活用品。除此之外,老麻并没有太多使钱的用途。土地为他提供了大部分食物和全部的烟叶,偶尔会喝上几两散酒,其他再无过多的物质追求。平时老麻呆在罗马庄园里也很少出去。失去现代电力照明后,他就在庄园里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对于老麻来说,这一方天地就是全部的空间,闹表加日历就是全部的时间,而庄园里的人和动物就是全部的世界。在老麻的世界中,每天的生活充实又碌碌,他要忙着耕种土地,喂养动物,还要忙着照看池塘,关心棚屋。
罗马庄园四周的墙壁围出了这块独立空间,自从工人走光后就再也没有外人来到这里。渐渐的老麻和庄园就成为了一处被遗忘的角落。无人知晓这里之前,现在,以及未来发生的一切,直到一位诗人的出现。
一天夜里,老麻在睡梦中听到了黄狗的吠叫。他打着手电走出棚屋察看时,意外发现了跳墙崴脚的诗人。那个可怜人一边惨叫着,一边还不忘强调自己的诗人身份。老麻将他扶到了自己的棚屋里,又准备了饭食。诗人是什么,老麻不清楚,但是来人的饭量着实吓了他一跳。第一顿饭就吞下了四个馒头,五块烧土豆,还有一大碗稀饭。并且在接下来十几天的修养时间内,又吃掉了他一瓦罐豆油和数不清的鸡鸭蛋。两个人在互相了解对方的情况后,老麻建议诗人可以留下来跟他一块种地,毕竟这里还有大量的荒地等着开垦。但诗人却郑重其事地告诉老麻自己要继续周游世界寻找创作的灵感,未来他将会成为一名伟大的诗人。那时候老麻即使随便走进世界上的任何一家书店,在那最显眼位置摆放的一定是诗人的名字。
诗人远行前,老麻杀鸡买酒为他践行。诗人喝得面红耳热,意兴酒酣。他为老麻的正直和热情感动得热泪盈眶。突然诗趣大发,起身高歌:
在发蓝的河水里
洗洗双手
洗洗参加过古代战争的双手
围猎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不再适合,我的血
把我的宝剑,盔甲,以至王冠
都埋进四周高高的山上
北方马车
在黄土的情意中住了下来
而以后世代相传的土地
正睡在种子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