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观棋
第八十七回,妙玉和惜春下围棋,正好宝玉走来观看。书中这样描写:
(宝玉)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缘何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
书中接着又写:“(妙玉)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红了脸答应不出来。“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的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这段对妙玉的描写,可说是生花之笔。一部《石头记》,就是描写在人世间确实存在“有情之天下”,贾宝玉在大观园体验到“有情之天下”的存在,“色到空门也着花”,大观园的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在雪中开放,就是象征。
在前八十回中,曾多处描写妙玉对宝玉有情意,如第四十一回体己茶,第五十回妙玉送宝玉红梅,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妙玉写贺帖,等等。有些评论家因此对妙玉取否定的态度,认为妙玉身入佛门,心恋尘世,表面求洁,内心难以脱俗,“云空未必空”。
其实这种否定毫无道理。妙玉作为一位少女,为什么不能有情?为什么不能求爱?她的痛苦正在于她的情无法显露,“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这不是妙玉心中的俗气,而是妙玉心中的悲伤、悲苦和悲愤。
后四十回中第八十七回的这一段文字,又重复描写了妙玉内心深处对宝玉的情意,这与前八十回的描写相呼应,第五十回妙玉送宝玉的红梅,第六十三回妙玉写给宝玉的生日贺帖,这一回妙玉和宝玉谈话时脸上的红晕,都是妙玉心灵深处的“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的悲苦的显现。
黛玉抚琴
第八十六回,写黛玉对宝玉讲了一番抚琴如何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的道理,第八十七回写宝玉、妙玉走到潇湘馆下,正好黛玉在抚琴。只听黛玉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黛玉的吟唱是怀念故乡。这是黛玉心灵的深度描写。故乡是生命的出发点,又是生命的归宿。宝玉、黛玉都怀念故乡。故乡是本源性的存在。回归故乡,就是回归本源。对宝玉、黛玉来说,“情”是生命的本源。“有情之天下”就是本源性的存在,就是宝玉、黛玉日日思念的故乡。接下去听黛玉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书中写道:
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磞”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
这段描写之妙,在于用黛玉的琴声暗示黛玉的性格和命运。黛玉思念故乡,追求真情,因而引发无尽的忧思和悲痛。同时也写出了妙玉对黛玉的悲剧命运的预感。
黛宝问对
黛玉对禅学的体悟超过宝玉。第二十二回,宝玉写了一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宝玉心中自以为觉悟。黛玉说:这末两句话,还未尽善。她在后面又续了两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黛玉续的这两句,一下子超越了宝玉的偈。
后四十回的第九十一回,又写了宝玉和黛玉两人一段谈禅的对话,和第二十二回遥相对接。黛玉说:“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
黛玉的这番问话,好得不得了。大家知道,宝玉和黛玉、宝钗三人的关系非常微妙。黛玉的这番问话,不仅禅味十足,而且是对这种微妙关系的深度内涵的思考。
书中写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
黛玉的问话本来是针对宝玉和“宝姐姐”的关系,而后来的对话却变成了针对宝玉和黛玉的关系。“禅心已作沾泥絮”是宋代诗僧参寥子的名句,流传很广。宝玉引用这句诗向黛玉表明自己的爱的坚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