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闺名叫“魏金妹”,是金贵的地主大户家不识大字的小姐出身,恰逢内战尾声动荡不安的年代,带着丰厚的四大件嫁给了放牛的穷小子外公。
外婆个子不高,齐耳短发挽在耳后,总是穿着浅紫色底金丝线花纹的外褂,声音柔柔的,每个周末看见的她要么站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望着我们来的这条小道,要么从鸡鸭舍提着桶猫着身子出来,一看见我们就露出那颗银色的假牙,笑容在朝阳的光线下闪闪发光。岁月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太多东西,满头的花白,脸上的褶子,腰间的肥肉,还有各类的病,因为肥胖总是在人群里走得很慢,比如每次送我们去马路上坐车,她总是落在最后一个,提着大包小包的吃的;但有时候她又走得飞快。比如那个傍晚。
背景是秋天的一个午后,没记错的话是周六的傍晚,从教堂结束礼拜之后我闹着问我妈要钱买零食,我妈站在厨房门口跟坐在灶台下烧火的外婆闲聊。满满一锅猪食在灶锅里冒着泡泡,像火山口的岩浆随时准备流出来吞噬外围。然后外婆提着一桶猪食放到门口晾着,悲剧就发生在之后,我一脚没踏稳就直接踩进了桶里,在我因为疼痛哭的哇哇叫的时候外婆已经从灶台下一个箭步上来抱起我就往屋子里跑。她用吼的声音对我妈说去米缸里找糯米,打湿了拿过来给我敷腿。我惊魂未定的看着她们在我身边忙活,后来我妈说要是没有外婆我现在就是瘸子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外婆声音可以很大,走路速度可以很快。
昨晚因为那篇“青梅竹马”跟我哥聊到了外婆,他笑我小时候总是问外婆要钱,很贪吃。我说外婆每次都只给我五毛钱,然后我哥说:“那时候五毛钱很多,可以买好多东西......”
记忆就像刚开的香槟,一下子涌了出来。生于90年代的海岛农村的我们虽然并未过上父辈那么艰苦的生活,但记忆里家里的稀饭总是水多米少,我妈说她总是握着空米袋从食杂店回家的小路上一边走一边哭,九岁才知道牛奶的味道,父亲早早被迫背井离乡为了生计过上骨肉分离的生活。所以那时候外婆对我妈偷偷的接济成了我贫穷童年的蜜罐。
“麦麦,过来......”那时候的外婆总是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把我叫到旁厅的隔间里,从一口小缸里把藏了一星期的马耳朵,饼,糖果掏出来塞给我,“慢慢吃,我去给你倒水”这是我们每周的默契。在这个小隔间后面我每次都硕果颇丰,蹲在地上狼吞虎咽,总能闻到一股木头陈旧的木香,是几个大箱子,它们静静的躺在地上,搭扣上的金箔都掉了,四角暗红色的漆也都脱落了,那是外婆当年用来装陪嫁的大木箱,跟外婆一样都老了。
如果说每个女人都爱美,那我的外婆也不例外。比如说她虽然是短发,但是她看见外面挑着担子卖小玩意的小贩的时候一定会喊他过来在筐子里挑上一番,选几个别致的夹子,然后别在耳后的头发上问我好不好看;比如她总是攒钱去买十块钱一罐的染发剂,然后叫我妈给她剪头发,染黑发。安静的坐在窗台下的椅子上,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一动也不动,比我们上课的坐姿还标准,就为了那头我们实在看不出区别的发型;再比如说她从不会叫做裁缝的四姨给她做新衣服,但是每次阿姨拿软尺给她量三围的时候我总能看见她规矩站着,低头扯着自己的衣角笑得像个娇羞的待嫁少女。
我的外婆还是个很温柔的人,回忆里外公像他养的那只耕田老黄牛一样寡言少语,每次见他他总是沾着满脚的泥牵着牛从田里回来。他住在教堂,是教堂的敲钟人。但是脾气不好,一喝酒就站在家门口的空地上骂人,所有人都骂,但是我从未见过外婆跟她计较吵架。她总是安静得端着碗筷从厨房走出来给外公盛好饭等他自己骂完了过来吃。我妈说外公是个苦命的人,因为干重活得了痛风,所以他只能靠酒精麻痹神经以缓解他的疼痛。
晚年的外公得了胃癌,周末变成探视,我不再从小缸里找到好吃的了,因为外婆要忙着照顾病重的外公,这是我难得一见的他俩在一起共处的时光。亲戚们总是在周末提着大包小包的慰问品在外婆的房间围得水泄不通,阿姨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得跟外婆推荐自己在哪里哪里得到的偏方,仿佛外公只要一吃就能马上痊愈,外婆看着她们七嘴八舌,想努力记下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独门秘方,最后却弄得不欢而散留下外婆一个人站在原地无助的看着我。
最后一次跟外公对话依然是周六,那段时间我妈经常往外婆家跑,背景是早晨,我站在外婆卧室的门口,他躺在床上骨瘦如柴,已经滴水不进,他看着我跟我说来啦,然后很吃力得冲我笑了一下,给了我一个橘子,我接过橘子看见外婆背身抹眼泪,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见到外公对我笑,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婆哭。没过多久,外公就走了,葬礼上外婆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小孩,就像那天努力记偏方的她。葬礼后续的白喜宴她一直躺在房间里一动不动,直到送客的时候她才出来,红肿的眼睛里噙着一眼眶的泪,站在路口,直到我们在车上渐渐远去,她变成一个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春夏秋冬挤进厨房的门缝伴着锅碗瓢盆忙活着生活里的汤汤水水,时间啪嗒啪嗒地透过客厅的摆钟一刻一刻稳稳的走着 。最后一次见外婆是初二的暑假,跟着我妈回了一趟老家,因为天热晚上都要躺在屋顶的草席上纳凉,海风伴着一股湿咸的腥味有一阵没一阵得打在我们的身上,满天的繁星,天气好的不像话,最亮的还是那颗启明星,偶尔流星划过留下一丝痕迹,像汽车在寒冬的早晨从公路上疾驰而过,留下一条长长的凝结的尾气,可我总等不到那颗刚好划过的流星,于是半闭着眼睛听着外婆跟我妈讲话的声音渐渐进入梦乡,夜夜如此。
我唯一的遗憾是外婆的葬礼我没到场。我妈说她走的很安静,但是回家后她就像失了魂一样不吃不喝躺在自己房间里两天没出来,是奶奶来给我们做饭的。她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的像兔子,“妈妈以后没有妈妈了”开口的第一句就足以让我潸然泪下,我看着我妈,我突然发现她也老了,她的模样总是不时得在脑海渐渐向外婆靠拢,我不敢想有一天我也会这么跟我的孩子说,于是不善言表的我还是走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她趴在我肩头眼泪流得无声无息,但是我的背湿了一片。
时间一晃她已经走了六个年头了,去年外婆家的老房子拆掉了,门口的空地显得更加空旷了。我依然会在假期漂洋过海风尘仆仆得赶回那个小岛,海风依然腥咸,吹过的发丝总带着些黏腻的不适。只是,我再也见不到站在空地上提着喂过鸡鸭的空桶冲着我笑的外婆;我再也吃不到藏在那个小缸里的美味;我再也不用坐在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冲着车尾挥手……
只是,我好想她……